其说是否确当,自然还可商量。近人启功〈论书绝句〉有一则云:“黄庭画赞为糟粕,面目全非点画讹。希哲雅宜归匍匐,宛然七子学铙歌。”自注谓今传钟王小楷皆久经摹刻,故显得笔笔相离,明人罕见六朝墨迹,误以为此即钟王之法,以致所写小楷如周身关节处处散脱,祝枝山王雅宜均有此病。 然则马先生所说之笔笔断,即属于此种因长期研习碑帖拓本而生之误解吗?抑或所谓笔笔断与明人并不相同,乃是有完全断开的,也有用笔时稍稍停笔再起,所以形虽不断,转折处却因墨重用力而形成骨力劲挺之状。看马先生的字,似乎这也确实是特征之一。 但无论如何,如此论用笔、如此论钟王,都显示了马先生对书法之法是执意讲求的,此类言论亦最多,如: ◎昔人谓颜平原作书如锥画沙,今世所传颜书殊不尔。偶写此赋,苦毫纤,遂纯以中锋运之,亦颇自如,乃有类于锥画沙之趣。清人唯伊墨卿能解此,微恨尚有作意,未能纯任自然。(小园赋写本自跋) ◎近人乃有以石鼓为北周时物者,无乃不知籀法、好为异论乎?(临石鼓闻跋后) ◎拓拔诸刻,此为最早,犹存隶变之迹。结体古拙,以分书波磔出之,是与二爨抗衡。……近人李梅庵喜用铺毫取势,专求形似而昧于分书笔法,去之转远矣。(临嵩高灵庙碑跋后) 谈籀法、隶法、锥画沙法,而批评某某人不知法不如法。法就是规矩,不宜逾越。马先生论书,谕人须知笔法,殆无疑义。 此外则是须明体势。他题宋拓定武兰亭,说他悟入之机,在于得闻崔瑗蔡邕之论笔势。确实,他常写诸君笔势论,论书时也辄就此申言: ◎《篆势》或谓蔡邕作,或谓卫恒作,莫能定。今《中郎集》俱载之,而《晋书?卫恒传》亦并录其文。据《艺文类聚》、《初学记》、《御览》诸书所引,并以《篆势》属之蔡。余既写《篆势》,因并写此篇。未换笔,故多存篆法,颇有蜿蜒谬戾之趣,非钱梅溪、邓完白所知也(临篆势、隶势跋后)。 ◎北人质朴,不似南人文胜。如此碑……虽结体疏宕,而气甚条达,笔势颇存杨孟文颂遗义,故自超妙可喜。……近人康更生一生学此,未能得其韵,但务攲斜取势耳(临魏石门颂跋)。 ◎书之体势尚可得见,拙而弥古,疏而逾奇。秦斯专谨之法至是而变。其诘屈似籀之余,其雄放开隶之渐。每谓杨孟文颂以篆势行之,开母阙以隶势行之,非兼二家之胜者,不能知其美也(临开母阙跋后)。 势,是形势之意。近代书家没有一个人像马先生这样重视体势或推求《篆势》《隶势》。蕲向所在,自然也常以势来衡量并世书家,批评钱梅溪、邓完白、李瑞卿、康有为,都由此着眼。伊秉绶虽然笔法微失自然,但“隶势从衡方、鲁峻脱胎,实具钟骨梁肉,方圆互用,乃尽刚柔之妙”(为刘仲夷跋伊墨卿隶幅),行楷亦宗平原而行以篆势,转见瘦劲,最获他欣赏。 重势如此,无怪乎马先生要说崔蔡书势论对他而言无异曹溪一滴,衣钵所在,使他能于此得悟书道。犹如昔人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悟,乃金丹一粒,令其脱却凡骨也。 观剑器而悟入,或“学诗如学仙,金膏换凡骨”(鲍慎由答潘见素诗)云云,历来都藉以说明艺文创作者要靠内心的超越、脱化、转识成智,才能达到一个非由法度、力学可及之境地。只有马先生不然,直谓笔势才是书艺之关捩,须由此悟入。因此这是个非常特殊的讲法,若不明白其中曲折,绝难索解。 马一浮书法作品(三) 正因马先生论书重在明体势、知笔法,故于此道,他特以学力见长。《语录类编》载其评晚近书家,云伊秉绶第一,刘石庵伤于痴肥、包世臣不知拣择、郑孝胥结体未善、弘一晚年微似枯槁,沈曾植能以章草阁帖参之北碑,自成面目,谢无量是天才,“至于学力,吾或善有一日之长”。自评其长处,颇为中肯。 所谓学力,不是指一般的学养,而是针对古今书家体势之研究。马先生在碑帖上钻研考核,花了无穷的力气,才能“无一笔无来历”,才能说我的学力比其它人都好。 他对碑帖的题跋极多,而重点一是对文字与流传状况的考证,二是对碑帖笔势笔法的讨论。 如阴符经临本跋:“褚河南《阴符》,越州石氏本。下有“大唐永徽五年岁次甲寅正月初五日奉旨造,尚书右仆射监修国史上柱国河南郡臣褚遂良奉旨写,一百廿卷”款,并重出《阴符经》题一行。疑当时所集道书不止此,亦如永乐之编《道藏》,而褚公特分书此经,故上言“造”而下言“写”也。缺“基”字,盖玄宗以后模写时去之。独缺二“盗”字,不可解。其间文字与今世傅本不同者:今本作“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此乃作“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之盗”上,今本有“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句,“我以时物文理哲”下,今本多“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圣人以奇其圣,我以不奇其圣。沉水灭火,自取灭亡”数语,此本皆无之。又“君子得之固穷”,此本作“固躬”。“至静则廉”,今作“性廉”。校其文羲,未能遽定其孰是。疑当时奉诏下笔,不应缺略,或后人所增也。此书虽出伪托,当在李筌以前无疑。至褚书茂密精妙,今变之为寸楷,益可窥其笔势。东坡谓“作大字当如小字,作小字当如大字”,是解人语,观于此益信矣。”前半考证版本异同、著作来历,后论笔法。考证往往细密,故文长,乃汉学家风格。 又如兰亭集诗写本跋:“旧见明宁王权刻《兰亭禊集图》石本甚精,系诸诗于后,楷法亦雅,不记为何人书。今据桑世昌《兰亭考》所录,桑所据盖唐石本也。《世说新语·企羡篇》注载《临河序》,于“列序时人,录其所述”下,有“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盖亦刘孝标所缀,非逸少原文也。文中无自称右将军之例,又误安石之官为司马,宜以桑考为是。余姚令谢胜,桑本误“胜”为“滕”,则传写之谬耳。又桑考录后序,亦据怀仁集字,其文殊陋,不类右军,殆好事者所为,亦未必果出怀仁所集也。俗传碑本犹有之,不足取。”其考据也是数百言,都属古来碑考帖考一类,中规中矩。本文限于篇幅不能多录,读者取马先生题跋集观之,即可看见此类特显学力的题识数量很是不少。 专论笔势笔法的也很多,如临郑文公碑跋:“云峰诸刻,如论经、观海、天柱,皆雄奇遒放。唯下碑最隽雅可法,笔势近扬孟文颂,结体实钟元常之遗则也。近世书家多抚是碑,乃以龙门造象体势出之,遂如刀镌斧削、剑拔弩张,翻成恶道。”临景君碑跋:“景君结体古拙,笔势已渐开衡方鲁峻之方劲,梁鹄之所从出也。古处可学,其拙处难到。”钟繇荐季直表临本跋:“此唐人临本,结体犹未失而笔势已乖。及石庵为之,益务流媚,下笔肥重,全无使转。”均是先评断其体势特点,再指点练字的人该如何学习方能得其笔法,或评论前人学此碑此帖,其得失又如何等等。 此外他还常对写字时毛笔的状况加以叙述。如圣教序临本跋:“蜀中苦无佳笔,名为鼠须,实不中使,如驱疲兵御悍将,不应律令,往往败人意。腕底虽有义之化身,畏此拙笔,亦将退避”“春间发箧得湖南笔,临此一通,使转颇自如,旋为吴敬生持去。近王子东自长安求得兔毫笔见贻,因复临一通。然多贼毫,不称意。顷复以蜀中麻笔书之,力不能达毫尖,但取意到而已”。枯树赋写本自跋大意也略同。另作诗人四德自跋则云:“褚河南非笔砚精良不书,欧阳率更不择择笔而莫不如意。当时以此定欧褚二家之优劣。今用退笔书此,不期于欧而骨力近之。乃知退笔亦自有佳处,在善用之耳。可为学欧书者增一解。”由笔的状况具体联系到笔法的问题。此类文字,都不是不关注笔法的论者所能措意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