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北京西城区复兴门附近,座落着一处著名的艺术学府——中央音乐学院。绿树掩映中的校园,一片幽静宜人,更因为有着缪斯女神的眷顾,别显出几分诗情画意。错落在一栋栋现代化的教学楼之中,不经意还能看到几间雕梁画栋、古意盎然的旧式建筑。仿佛历史的沙滩上,或多或少都能寻找到一些时间的印痕一样,关于这片校园前世的故事,就透过这些特殊的建筑,流露了出来。 1871年,当现在的中央音乐学院还是醇亲王奕譞的府邸时,王府的深宅大院里呱呱坠地了一名小男孩,当时谁也未曾料到,这名小男孩竟然会影响此后国家的命运。四年后寒冷的冬夜,小男孩被送入森然肃杀的禁城大内,身后留下慈父爱母的低声啜泣,大清帝国历史上开始了一个新的年号,光绪。面对着满朝文武,龙椅上的小男孩显得格外赢弱,怯生生的眼神不时回望向垂帘后的皇太后。作为老大帝国的弱小守护者,光绪皇帝载湉担起了一幅前所未有的重担,而二十余年后,他更要带领整个国家,面对一场至为严酷的历史考验,尽管这与他的见识、阅历都太不适应…… 丰岛余波 1894年7月28日,紫禁城的太和殿前韶乐声声,紫烟缭绕,光绪皇帝23岁的生日大典在这里举行,百官朝贺如仪,前天由“济远”舰带回的关于丰岛海战的消息,丝毫未能影响万寿圣节的照常进行。紫禁城高高的红墙外,自皇城通往西郊颐和园的道路两侧,为庆祝即将到来的太后万寿而进行的点景美化工程,也在忙忙碌碌地进行着,古老的北京沉浸在充满节庆气氛的盛世景象中,同治朝以来经过近30年洋务运动的努力,成果初现,有关“同光中兴”的盛世论调充盈着当时的中国社会。在这片怡然的景色中,惟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前突然架设出的几门冷冰冰的克虏伯行营炮,给京城带来了一点不和谐的气息。 隔着茫茫大海,数千里之外的朝鲜半岛上,战云密布。海军在丰岛海面发起突然袭击的同时,日本陆军也开始磨刀霍霍。由于胁持控制了韩国政府,因而日本军队的这些行动,对外都理直气壮地打着“为韩廷驱逐防碍朝鲜独立之清军”的口号,名义上都持有韩国政府的授权,而最初应韩国政府乞援而来的中国军队,此刻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非法滞留者。日本玩弄国际法的巧妙伎俩,令人不得不为之“佩服”。 日军强行征发的韩国民夫 驻扎在小城牙山的叶志超、聂士成部中国军队,由于近在韩国首府汉城肘腋,梗扼在日本陆军的后方,成为日本陆路战场第一步意图袭取的目标。丰岛海战爆发的当天,由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率领,屯扎在汉城近郊龙山的日本混成旅团主力倾巢出动,直扑牙山方向,计有步兵第11、21联队的4个大队,骑兵第5大队第1中队,炮兵第5联队第1中队,工兵第5大队第1中队,以及附属的辎重、医护部队,总兵力计4000余人,重武器为8门行营炮。虽然处心积虑扶持傀儡政权,拿到了所谓韩国政府的授权,但是四处暴虐屠杀反抗者的日本军队,在韩国百姓眼中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简直是明末以来倭寇的再现。日军所到之处,韩民纷纷躲避,夫役、补给均无从征集,“(韩民)争相逃避,应者极少”,行军速度异常缓慢,负责混成旅团后勤工作的古志正纲少佐甚至为此急得引咎自杀。而这恰好与韩国百姓自发为中国军队引路报信,提供补给,帮助运输辎重,一幅拥戴上国天兵的景象,成了鲜明的对比。孰正孰逆,一目了然。 驻防牙山的中国军队,除最初派赴韩国平定东学党之乱的以外,还有新由英国商船“爱仁”、“飞鲸”运到的仁字军以及武毅军等部1245人,总兵力为3880人,统由直隶提督叶志超统帅。预感到日军将要进逼开衅,鉴于牙山无险可守,叶志超命令总兵聂士成率领2800余兵力前出至汉城通向牙山间的要地成欢驻守,而自己则率剩余的军队退守牙山附近的天安,本就略显单薄的兵力,由此更加分散。 7月27日,中日两国的斥候骑兵首先发生交火。28日深夜,日本混成旅团前锋到达成欢外围的安城渡附近,准备展开发起攻击。第二天凌晨渡河时,突然遭到埋伏在渡口对面村庄中的中国军队伏击,由天津武备学堂见习军官于光炘率领的数十名官兵利用黑夜,依托民宅,从门缝、窗户中狙击日军,使得日军一片混乱,而中国军队事前蓄水制造出的沼泽地,又给日军带来极大的伤亡和迟滞。这场半小时的接触战,日方损失较大,共被击毙中队长松崎直臣大尉以下多人,沼泽地中淹死时山龚造中尉以下29人。但设伏的中国军队最后因为众寡悬殊,后援不继,而被迫撤退,指挥官于光炘在混战中不幸中弹牺牲。夺取安城渡要隘后,日军于29日凌晨5时集中兵力向成欢的中国守军发起攻击,首先占领制高点,用行营炮居高临下反复轰击,继而步兵跟进冲锋,左右包抄合围,接连攻占了中国军队的壁垒,返观中国军队,虽然也竭力作战,但是兵力仅及日方的半数,战术死板,装备的火炮数量也少,而且射术不佳,在日军猛烈炮火的轰击下伤亡惨重,被迫于5时50分左右突围退却,成欢落入敌手,失去前方屏障的牙山成为空城,随后不久也被占领。 成欢之战,中国陆军战术素养底下,军官缺乏近代战争常识的弊病暴露无遗,尽管拥有先进的连发步枪,但使用的却是僵硬呆板的线式战法,完全不懂得散兵机动战术。尽管拥有不落后于日本的行营火炮,但却不知道集中使用火力,而且还将行营炮散落布置在第一线步兵线上,既发挥不了战力,容易被敌方摧毁,且步兵一旦溃散,大炮也就随之弃之于敌。而日军先施以密集炮火准备、继之以步骑兵左右合击的机动战术,此后一再使用,屡试不爽,几乎成了甲午战争陆地战场上用以击溃中国陆军的法宝。 相继发生的海陆两次交战,在中国朝野引起了极大反响,清政府判断日本击沉“高升”号的行为会触怒英国,认为中国将能获得世界舆论的同情,而由方伯谦等前敌将领谎报的丰岛、成欢两次大捷,又使得清政府对自身的实力作出了错误估计,认为蕞尔小国日本实际不堪一击,主战派声音日益高涨。中历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一日,西元1894年8月1日,清政府明发上谕,中国正式对日本宣战。“……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势难再予姑容。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 同日,对这一时机等待以久的日本政府也立刻向中国宣战,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除俄国以外,英、法、德、美等列强宣布中立。 清流党 丰岛海战爆发的消息传到国内的当天,威海卫的老百姓都注意到了一幅不寻常的景象,停泊在刘公岛旁边海中的北洋海军战舰纷纷起锚开航,鱼贯向威海湾外驶去。从韩国东学党事发开始,海军舰船频繁出航在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像这样的大队行动,至今还是第一回,从舰队急匆匆的脚步上,有心人已经可以看出事态的不同寻常。 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站在旗舰“定远”宽阔的飞桥上,面色黯淡,眼神中透着若有所思,任凭海风将衣襟不断吹起。这位被后人讥讽为无知无能的海军统帅,对他自己属下舰队的真实状况心知肚明,自建军以来屡屡请求添设快船快炮的请求,自韩变以来与各处交涉弹药、煤炭,以及舰船改造的电报,都能看出他对这支军队所抱有的责任感。和舰队中很多军官一样,丁汝昌也深知,这支曾经赢得过亚洲第一桂冠的舰队,已经衰老了,荣耀的光彩早已渐渐褪去,眼前他统辖的军舰,几乎都是19世纪90年代之前的产物,在新设计、新战术面前已属淘汰。而大海对面长久以来被龙旗海军视为假想敌的日本海军,近几年来倾国力猛增新舰,快船快炮已独冠东亚,甚至连欧美一些列强也为之侧目。对日本海军暴行的敌忾同仇,是勿庸置疑的,而与这支海军交战的胜算究竟如何,丁汝昌的心中有一个极大的问号。但他对于上司必须要服从,对于下属他又要竭尽全力调和,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瞧不起这位外行司令。他既要完成一名军人的职责,歼除可恶的日本海军,又要面对朝廷和恩相李鸿章的重托,不能让这些被整个国家视为珍宝的战舰稍有损失;既要出巡韩国海面,震慑日本海军,又要严格保证不能让一艘日本舰船进入渤海湾……纠缠在这些既要、又要中,丁汝昌显得疲惫不堪。 7月26日,北洋海军9艘主力军舰由丁汝昌亲自统率,开往韩国汉江洋面巡弋。丰岛海战之后北洋海军的这第一次大规模出巡,意图是寻找日本舰队踪迹,为丰岛海战中损失的舰船复仇,“原冀截冲寇船,麇其一二冠军者歼击之,庶微足雪死士之冤仇,泄臣民之公愤”。不过令人难解的是,在当时日本舰船来往穿梭的韩国汉江口、仁川港,北洋海军历时2日的搜寻,竟然一无所获,使人不由得不对这次东巡的内情产生一些置疑。29日回航威海后,丁汝昌在一封写给同僚的书信中道出了谜底,称这次出巡“意欲直捣汉江,又虑中其暗伏。特以战舰无多,不得不加珍惜耳”,汉江口的仁川港当时是日本联合舰队的锚地,储存有大量军火、煤炭,同时也是日本陆军重要的登陆港口之一,联合舰队的主力经常在此处游弋,如果当日北洋海军主力突入仁川,势必会有所得,之所以出现漫无所获的局面,很可能是这次出巡仅仅只到了汉江外海。李鸿章在舰队行前特别下达给丁汝昌的一份电令,显然发生了极大作用“汝即带九船开往汉江洋面游巡迎剿,惟须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仍盼速回。鸿。” 北洋大臣李鸿章,坚持的是一种“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的守势战略。耗费十余年时间,使用近2000万金钱打造起来的这支舰队,是当时中国惟有的一支国家海军,也是近代化程度最高的一支武装力量。深感海军建设的来之不易,深知北洋海军战力单薄,更深恐在对日作战中战舰轻易损失,令日本海军更肆无忌惮,使得渤海门户失去屏障,李鸿章将对日作战的希望主要寄托于规模庞大的陆军,而在他眼中过于弱势、贵重的海军,能够显示一种力量的存在,保持战略上的威慑,使得日本在海上始终有所顾忌就足够了。李鸿章这一倍受现代中国人诟病的战略思想,在数十年以后的英、德两国海上角逐中却也得到了运用,面对强大的英国皇家海军,相对弱势的德国海军采取的恰好是这种尽量保存舰队主力力量,不与优势敌军决战,避免轻易损失,战时用以威胁牵制敌人,战争结束时可作为谈判的筹码的“存在舰队”战略。面对力量过于强大的敌手,未尝不是一种实用却无奈的选择。 但海军的寻敌不遇,在主战的清流党眼中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行为。清流党,是晚清政坛上一支奇特的政治力量,不同于今天人们对于政党的理解。清末的清流党并没有专门的组织,也无一定的宗旨目标,甚至很多时候和被他们讥为杂流、浊流的洋务派还经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清流党的成员,基本都是由传统科举考试系统产生的官宦文人队伍,这些历经寒窗,满腹八股应试技巧的官员,醉心于迂腐的名教道德文章,而昧于世界局势,但却左右着中国社会的舆论走向,引导着传统知识阶层的价值取向。清流党以臧否人物,议论时政为能事,好物议,工于用词遣句是他们的专擅,对近代洋务事业,则一无所知,更担心由洋务改革带来的社会结构变化会触及他们自身的既得利益,因而对于洋务事物往往持一种近乎天生的排斥态度,具体操办洋务建设的李鸿章和淮系,更是他们敌视的对象。在当时对外交涉问题上,与洋务派所采取的妥协但务实的态度不同,清流党人“大都与外国人少有接触,对于中西实力之悬殊,颇无所知,亦几于无法想象。惟见外人之活跃强横,无孔不入,而我方则迁就屈辱,勉求息事,愤懑莫名,遂自然归咎于当轴大臣之畏怯无能,甚而诋为汉奸。中外有事,此辈攘臂言战,迨事不利,则归之于用人不当,惟其不审外敌之强,故亦不知中国之弱与危”。从中日韩国交恶开始,清流党就积极主张对日采取强硬态度,构成了清政府中主要的主战派,受清流领袖翁同龢影响极深的光绪帝载湉,则成为主战派的最高支持者。 这派势力对中日两国力量对比完全懵懂无知,对外策略上,大都凭着自我的想像和一腔愤懑。对于李鸿章所持的妥协态度他们极为不满,一方面高声主战,但却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战,甚至提出了征集全国拖网渔船,堵塞日本长崎港口,困死日本海军的“策略”,与鸦片战争时代寄希望马桶秽物能降服英国舰队的颟顸愚昧如出一辙,近半个世纪过去,中国传统知识阶层的思想竟丝毫没有进步,令人浩叹;另一方面主战派则对李鸿章多方攻击,或称其胆小怯懦,或称别有用心,更有称李鸿章年老昏聩,性情乖异,要求清廷予以撤换。但由于李鸿章位望较高,而且是高层官场无法或缺的对外交涉人物,得到慈禧太后的倚重支持,一时难以撼动,于是矛头就集中转向李鸿章的部属幕僚,杀鸡儆猴,以抗日之名,行架空削弱淮系力量之实。具体执行李鸿章守势战略,且操控当时国家最新锐的武装力量——海军的丁汝昌,自然成了清流党欲除之而后快的第一目标。 夹缝中的海军提督 位于山东半岛最东端的威海卫是北洋海军的重要屯泊基地,与作为维修保养基地的旅顺势同犄角,一起扼守着渤海门户。威海湾内水面开阔,湾口有刘公岛屏障,刘公岛南北各有水道进出,但是刘公岛南侧与威海湾陆地之间的海面过于开阔,防守不易。担心日本海军采用鱼雷艇编队,利用黑夜或雾天偷袭,丁汝昌率领舰队第一次东巡归来后,就立刻着手巩固威海基地防务。与天津、旅顺等地的机器局协商调集水雷各件,并在威海本地赶造挡雷链、木桩等,加强海湾口防御系统。孰料,这些举措,竟被清流主战派视为怯懦行为,在身边清流人物有关丁汝昌“首鼠不前,意存观望,纵敌玩寇”的一片舆论喧哗中,年少激动的光绪皇帝深受影响。 8月2日,清廷就丁汝昌出巡无功一事正式电诘李鸿章。同日,李鸿章一面下令丁汝昌率领舰队再次出巡,一面以前次丁汝昌急速返回威海,是为布置防务为由向清廷做出解释。清廷则顺势抓住丁汝昌布置威海防务一事大做文章,于次日严词斥责“前据电称:丁汝昌寻日船不遇,折回威海,布置防务。威海僻处东境,并非敌锋所指,究竟有何布置?抑借此为藏身之固”,并命令李鸿章立刻调查丁汝昌“有无畏葸纵敌情事”,如有则应尽快撤换。 北洋海军于8月2日出发的这次东巡,目的地从上次的汉江口外,改到了韩国北部的大同江一带。而出巡的真实用意也与一直以来的普遍理解有所不同,海军的这次行动,主要目的并不在于搜寻歼击弱势日本军舰,实际是为了配合陆军进占平壤,屏护濒海地域的安全,防止日本军队乘间从海上登陆抢占平壤,是一次海陆协同行动,因而这次历时两天的东巡在歼除日舰方面依然没有任何战果。此举随即又引起了清流主战派新一轮的攻击 “近日参劾该提督怯懦规避,偷生纵寇者,几乎异口同声”,清政府高层中清流派甚嚣尘上的局面由此可以见一斑。远处天津的李鸿章无法直接参与辩论,只能通过奏章、电报等书面形式为属下解释,李鸿章明白丁汝昌是因为执行自己的指令,以保船为先,避免与优势敌军交战,但在暗涌四伏、政敌如林的官场上,他也只得顺势一面向清廷解释,一面将责任归结给丁汝昌,严词斥责以作应付,要求他“振刷精神,训励将士,放胆出力”。 作为李鸿章的嫡系部下,丁汝昌深知朝廷中清流主战派势力的强大,以及老上司此时所处地位的为难,也明白那些汹汹而来的指责,表面说的是自己,实际的用意是逼李鸿章交出海军。但那些措辞激烈,乃至言语刻薄的人身攻击,难免不会在丁汝昌心中留下负面影响。8月7日,在向旅顺船坞工程总办龚照玙交涉弹药、水雷的信件中,丁汝昌作了如下的表露“在水军能出海远行之船,合坚窳计之,现仅得有十艘。此外势皆勉强,岂能足恃?兹者,似以东路辽阔之海,概以系之轻减数舶之师,不计数力,战守皆属,虽绝有智虑者亦为之搔首也。数战之后,船若有一须修,复力单而无补。存煤及军械数本不丰,再冀筹添,立待断难应手。后顾无据,伊谁知之!事已至此,惟有驱此一旅,搜与痛战,敢曰图功先塞群谤,利钝之机听天默运而已”。既有面对汹汹议论的悲愤,也颇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奈。一个国家的前敌海军将领,在大战临头,外敌叩门之际,却遭到了最高权力阶层的猜忌、拆台,乃至无理的诽谤谩骂,而这却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问题,只是批评者们想借此更换海军提督,夺取被淮系控制的海军力量,架空削弱李鸿章的实力。一场本应同仇敌忾的对外反侵略战争,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派系争斗内耗的舞台。 受到李鸿章斥责后第二天,8月8日,丁汝昌召集北洋海军各舰管带,以及洋员顾问,在刘公岛海军公所内召开机密军事会议,讨论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次日即率“定远”、“镇远”、“致远”、“经远”、“靖远”、“来远”、“平远”、“广甲”、“广丙”、“扬威”共10艘主力军舰以及“福龙”等2艘鱼雷艇再次出巡,意在有所斩获,以消弭清流主战派的口实。从意图上看,仍然并不想与日本联合舰队的主力发生交锋,而是想集中己方优势力量,寻机歼除弱势的敌方舰船,以达到逐步削弱日本海军的目的。鉴于日军兵锋向平壤、大同江一线推进,联合舰队军舰也屡有出没,北洋舰队于10日抵达大同江口外海,但并未发现日舰踪影,11日派出“广甲”及2艘鱼雷艇进入大同江内仔细侦察。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北洋舰队主力军舰驶出威海基地的次日,8月10日清晨,威海湾内警讯大作,海湾外竟出现了29艘白色的日本军舰! 烟锁渤海 如同北洋海军出巡其实并不是主要为了寻歼日本军舰一样,日本联合舰队在大东沟海战爆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行动,也并不像今人想像的那么如狼似虎,意气风发。自丰岛海战偷袭中国运兵船得手后,担心北洋舰队大队会出海决战复仇,仍然摸不透中国海军实力和战略思想的联合舰队,尽管实际在武备上远远胜过北洋舰队,但采取的却是一种略似中国的守势战略,整个舰队主力收缩在韩国仁川一带沿海,来往于韩日之间,忙于充当陆军运兵船的护卫而已,并不敢轻易北进与北洋舰队主力接触,这可能也是北洋舰队几次出巡没有遇到日本军舰的原因之一。 但是进入8月以后,日本海军的战略突然发生了转变。频繁在烟台、威海两地间活动的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于8月6日向国内递交了战争以来的第11号报告,在这份主要针对海军战略的报告内,宗方小太郎首先分析了中国海军的情况,判断中国海军“已舍去进取之策,改为退守之计”,献策日本联合舰队应该立刻放弃株守韩国近海的思想,改为“突入渤海海口,以试北洋舰队之勇怯。彼若有勇气,则出威海、旅顺作战。彼若不出,则可知其怯,我若进而攻击威海、旅顺,则甚为不利,应将其诱出洋面,一决雌雄。”和这份报告提出的作战思想异常巧合的是,8月8日,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召集全舰队舰长会议,布置了攻击北洋海军基地威海的计划。9日上午,由“小鹰”、“第七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第二十二号”、“第二十三号”等6艘鱼雷艇,以及“山城丸”号鱼雷艇供应舰组成的鱼雷艇部队率先从韩国大东河口锚地出发,高速驶向威海。“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比睿”、“扶桑”、“吉野”、“浪速”、“高千穗”、“秋津洲”、“武藏”、“金刚”、“高雄”、“大和”、“葛城”、“天龙”、“赤城”、“大岛”、“爱宕”、“筑紫”、“摩耶”、“鸟海”等本队、第一、第二、第三游击队22艘军舰随后跟进,整个联合舰队几乎倾巢出动。 9日午夜,联合舰队先头的鱼雷艇部队因为航速较高,首先到达山东半岛东端的成山头附近海域,随后隐蔽向威海湾东口航进,意图潜入威海湾,利用黑夜掩护,向港内的北洋舰队发起偷袭。6艘鱼雷艇航行到扼守在威海湾东口海中的日岛附近时,被北洋海军的巡逻小艇发现,港内警报大作,火箭冲天,日岛、刘公岛、威海南帮炮台乃至蚊子船,以及因为锅炉存在故障,留守在港内的“超勇”号撞击巡洋舰纷纷鸣响大炮,开火射击,北洋海军的枕戈待旦由此可见一斑。在中国海陆的炮火声中,日本鱼雷艇队认为已经失去偷袭的条件,担心遭到损失,返航退往位于北纬35度51分,东经126度91分的隔音岛锚地。 在鱼雷艇队之后出发的联合舰队大队军舰,继之于10日清晨到达。“松岛”等本队及第一游击队主力军舰停泊在外海待机,而由“金刚”、“大和”等第二、第三游击队的二线军舰以单纵队向威海湾东口进攻,意在以二线的军舰作饵,将北洋海军主力诱出威海湾后进行突击,上午7时零3分,日本舰队与威海海岸炮台开始交火,由于发现威海港内没有北洋海军主力踪影,只看到“超勇”和3艘蚊子船,炮战至上午9时30分左右,日本舰队撤退,双方射击时距离过远,均未有大的损失。 日本联合舰队因为北洋海军主力不在威海基地,并未达到最初引诱中国舰队出港,进行主力决战的目标,于是重新退回执行护送陆军登陆韩国的行动。而日本海军竟然出现到了威海湾外,在清政府高层中枢引起一片哗然,清流党自然而然将此事归结为丁汝昌无能,断定海军前一日的出巡是为了躲避日本舰队,有关日舰在旅顺、山海关,甚至大沽口出没的谣言也随之四起,越传越奇,一时间整个北洋沿海草木皆兵,清廷为之震动,严令海军立刻返回,拱卫京畿门户。8月12日,正在海洋岛一带巡弋的北洋舰队主力接到了由海关巡洋舰“金龙”号送到的李鸿章电令,于13日清早6时回到威海,经过紧张的补给工作,10舰2艇于14日再次启航,在丁汝昌统率下开始丰岛海战以来的第4次出巡。 北洋舰队这次出巡的范围收缩到了渤海湾之内,目的变成肃清谣言中出没在各处港口的日本军舰。舰队在庙岛群岛、秦皇岛、山海关、旅顺、大沽一带进行了长时间巡弋,期间还为由大沽装运军械、煤炭前往旅顺的“图南”、“四平”号商船提供护航,此后一直到22日才由旅顺返回威海,在旅顺基地维护修理完毕的“济远”、“威远”、“康济”、“镇边”等舰艇也随之返回。 北洋舰队主力回到威海的第二天,清廷一改以往通过李鸿章指挥丁汝昌的办法,直接电谕丁汝昌:“……威海、大连湾、烟台、旅顺等处,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数处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勿令一船阑入,倘有疏虞,定将丁汝昌从重治罪!……”对海军完全外行的清廷中枢,直接向海军下达了不得越出旅顺、威海一线的战略命令,比李鸿章采取的守势战略更为极端,一纸电文,正式将北洋海军锁死在了渤海湾内。由此可以看出,左右清廷政令的清流主战派对于李鸿章的守势战略并无任何认识和挑剔,其攻击的焦点完全在于替换海军提督而已。此后,清流党对于丁汝昌的攻击并未告一段落,反而越演越烈,至8月25日达到高潮,3名御史、侍郎同日接连上折弹劾丁汝昌,军机大臣翁同龢也在廷议中要求将丁汝昌革职,理由竟然是认为丁汝昌造成了叶志超部的牙山兵败,26日,光绪帝正式谕旨革去丁汝昌海军提督的职务,清流党对于李鸿章淮系的政治攻势,获得初步成功。 被逼至墙角的李鸿章,于29日上奏清廷辩论,长篇痛陈海军的苦衷,指出装备落后等一系列问题,同时阐述自己的战略思想“倘与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万一挫失,即赶紧设法添购,亦不济急。惟不必定于拼击,但令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倭尚畏我铁舰,不敢轻与争锋。”不知道是否是受到李鸿章充满感情的文字影响,还是出于平衡朝廷中各派势利,在决定丁汝昌去留的最后一刻,慈禧太后竟然出面过问此事,9月1日,清政府收回前命,下令丁汝昌暂免处分。 在中国为着派系争斗,将前敌的海军提督逼在夹缝之中,将海军困锁在内海之时。日本联合舰队则在为向韩国运兵忙碌地进行护航,自7月25日丰岛海战爆发以来,一直至9月12日,联合舰队先后护送日本陆军数万人到达韩国,一时间身着黑色军服的日本陆军,云集仁川、釜山、汉城等要地,韩国局势更趋恶化。 血战平壤 与茫茫大海上,如同捉迷藏一般的舰队角逐相比,陆地战场上的情况要直接明朗得多。占领牙山、击败韩国南部的中国军队以后,日本陆军的目标就指向了大同江畔的北方重镇平壤,旨在一举夺取中国军队北方最大的集结地。而早在中日谈判决裂时,就已派出的预定进驻平壤的中国北路陆军,却因为李鸿章在和战之间的犹豫不决,迟迟停留在中韩边境上待命,直到丰岛海战爆发后,才重新开始迈动步伐。 8月4日,即丁汝昌率领海军舰队在大同江外海游弋时,由卫汝贵统率的盛军6000人、马玉昆统率的毅军2000人,在韩国地方官员欢迎下终于到达平壤城,开始立刻着手布置防务,剩余的左宝贵部奉军4026人、丰升阿部奉天练军和吉林练军1500人分别于6日、9日先后抵达平壤,北路诸军终于会齐。原先驻守牙山的叶志超、聂士成部自成欢战败后,也于21、28日绕经韩国东海岸辗转到达平壤。至8月末,平壤城内中国军队总兵力达到15000余人,装备行营炮32门,机关炮6门,集结起了甲午战争爆发以来,中国陆军规模最大的兵团,而这几乎是当时北洋淮军精锐的近半数兵力。但是驻守平壤的这5支军队分属于淮军的几大派系,互相之间并不熟悉,而且最后李鸿章最后竟然任命自牙山撤退而至的败将叶志超出任总统率,引起诸将普遍不满,上下离心。叶志超尽管在镇压太平军、捻军起义时身先士卒,作战勇猛,以至留下了叶大呆子的诨号,但是几十年来的太平岁月和荣华富贵,年轻时为求功名富贵的向上朝气早已磨灭,加之亲历牙山之败,对于日本陆军战斗能力之强有了感性的认识,更成了惊弓之鸟。大战未至,败迹已现。 8月31日,随着从海路运到韩国的兵力日益增多,为彻底将中国军队击溃,控制整个朝鲜半岛。日本陆军开始了向平壤的进军,日方用于进攻平壤的军队主要为最先进入韩国的大岛混成旅团,新近登陆的第五师团,以及第三师团的一个混成旅团等,总兵力为16000余人,由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统一指挥。日本军队出发前,即按照包抄战略,分为3路行动,相约于9月15日前抵达平壤城下,发动总攻。 9月6日,中国斥候骑兵发现日本先头部队踪迹,叶志超和诸将经过商议,决定出动平壤中国守军的八成兵力,前出半道邀击日军先头部队,乘其立足未稳之际挫其锐气。9月7日深夜,7000余名中国士兵在行军中途安排宿营时,突然有人高喊发现日军,黑夜中不辨目标,各军胡乱开火,互相攻击,“彼此自攻,互相击杀,混击一时许,带伤者、击毙者兼有之。及闻确报,始知敌人尚远”。受到这次挫折,叶志超立刻打消了前出作战的念头,草草命令各军回防,从此蛰伏不出,被动待攻,全军士气更为低落。 平壤是韩国北部的重镇,地处平原,宽阔的大同江从城东南缓缓流过,成为保护平壤的一道天堑。平壤城四周筑有高约10米,基础厚7米、顶部厚2米的城墙,中国军队到达后,更进一步增筑了大量半永久性的工事、炮台,整体防御条件较为优良。14日午夜,日军进攻平壤的各路部队汇聚大同江南岸,相约分为三路进行合击,15日凌晨4时30分,平壤之战在城外大同江南岸的船桥里桥头堡一带打响,大岛义昌混成旅团首先发起攻击,驻守该处的淮军骁将马玉昆率领所部拼死还击,大同江北岸的中国炮兵也纷纷开炮助战,天明时,江北岸的盛军统帅总兵卫汝贵更是身先士卒,亲率数百名士兵渡过大同江,到南岸支援马玉昆部战斗,在巩固阵地之余,还积极向日军发动反击,连夺日方2道战壕,血战至下午2时30分,日军被迫撤离战场,2200余名中国陆军军人面对3600余名日军,英勇作战,毙伤日军430余人。 比船桥里之战稍晚,日军第五师团主力5400余人从平壤西南渡过大同江,在师团长野津道贯亲自指挥下向北岸的中国军队阵地发起进攻。负责守卫该处的卫汝贵部盛军作战英勇,并接连向日军发动两次骑兵冲锋,前赴后继,阵亡将士170余人,此后则坚守阵地“死力据守,如铁壁铜墙”,战至中午,日军付出较大伤亡后无任何进展,被迫停止攻击,在这一方向上也遭到挫败。 平壤城下英勇作战的中国将士 平壤城北部玄武门外的牡丹台,是全城的制高点,也是日军进攻的重要方向。日本陆军在此共投入了近7800余兵力,几乎占了进攻平壤兵力的一半,而守卫此处的仅有奉军左宝贵部及仁字军江自康部共2900余人。从15日拂晓开始,北部战场就陷入了激战,尽管中国陆军将士奋勇作战,但无法抵御日军的优势兵力和密集炮火,苦战至上午8时30分,牡丹台阵地陷落,溃散的中国军队退向平壤北部外围的最后一道防线玄武门,依托着厚达80厘米的城墙垛口,进行还击。弹雨纷飞中,尸体枕藉的城墙上,突然站出一位高大的中国军官,奉军统领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头戴顶戴花翎,身穿御赐黄马褂,手持步枪,大声激励他的士兵们作战,作为一名高级军官,他深知失去了牡丹台制高点的平壤城防御,已经到了存亡关头。部下劝这位山东藉的回族将领换掉朝服冠带,以免敌人注目,左宝贵回答“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竟为之死也。敌人注目,吾何惧乎?”,随着战斗趋于白热残酷,城头上的中国官兵伤亡也越来越多,左宝贵亲自接替身旁一位阵亡的军校见习生,操作哈乞开斯37毫米五管机关炮,先后发开花弹36颗,而自己也身中两枪,守备杨建胜“劝其暂下,宝贵斥之”,不久,弹雨纷飞的城头上,一颗弹片击中左宝贵胸部,顿时殉国,成为甲午战争中中国陆军阵亡级别最高的军官。左宝贵属下的将士付出极大伤亡,但终于兵力不济,15日午后,玄武门失守,平壤外城被攻破一个缺口。 15日午后4时开始,平壤一带下起了倾盆大雨,中日双方暂时停止战斗。以牡丹台、玄武门失守,“北门咽喉既失,弹药不济,转运不通,军心惊惧,若敌兵连夜攻击,何以御之”为由,中国守军统率叶志超下令趁雨夜放弃平壤北撤,还竟然荒唐地预先通知日军“愿退仗休让……望勿开枪”,且在平壤各城门高树白旗。夜晚8时,大雨倾盆,平壤中国守军蜂拥出城,结果遭到预先得到通报的日军伏击,死伤惨重,“尸积如山,道路为之埋没,溪流为之变成红色”,重镇平壤仅仅坚守了不到一天就拱手易主,而韩国战场上的上万淮军精锐也在雨夜奔逃中一哄而散。 平壤之战中被日军缴获的中国军队刀械 9月16日上午10时,日本军队由平壤南城入城,奏响“君之代”国歌,三呼天皇万岁,“原通清军之韩人,早已四方逃散。受其影响,无知平民也扶老携幼,哭泣着向城外逃去……”——《日清战争实记》,从此后,中国军队在朝鲜半岛消失,而半岛上的这个中华属国逐步沦为了日本的殖民地,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 护航大东沟 中日两国陆军在平壤城爆发激战当天,北洋海军处在一片忙碌中,目的是为了运送陆军增援平壤。 早在9月7日,负责平壤城防御的叶志超电告李鸿章,报告日本陆军向平壤开进的动态,并提出对平壤后路重镇安州防守兵力薄弱的担忧,请求李鸿章继续向平壤增兵。面对这十万火急的军情,次日,李鸿章即电令驻守大连湾的淮军将领刘盛休,命其所部铭军4000人必须在5日内集结完毕,乘船从海路开赴中韩边境的大东沟登陆后,在沿陆路进入韩国增援平壤。考虑到丰岛之鉴,为保证这次大规模海上运兵行动万无一失,北洋海军受命全队出动进行护航。 9月14日,农历中秋佳节,月色皎洁如水,海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迷人的银光,柔和的波涛声中,黄海之滨的小城威海已进入了甜美的睡梦中。深夜里,刘公岛方向突然传出一阵阵低沉的机器轰鸣,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佳节之际,北洋海军乘着夜色启程了。“超勇”、“扬威”号撞击巡洋舰、“平远”号近海防御铁甲舰、“广丙”号鱼雷巡洋舰、“镇中”、“镇边”号蚊子船,以及“福龙”、“左一”号头等鱼雷艇首先离开威海卫,前往大连湾与运兵船队会合。海军提督丁汝昌则率领剩下的主力舰只随后出港,准备先绕道成山头一带巡弋后,再前往大连湾会合,清廷“勿令一船阑入”的严令如同一把利刃,高悬在丁汝昌头上,使得他不得不事事谨慎小心。刘公岛的岸边、铁码头上站满了送别的人群,有留守的海军将士、守卫刘公岛的陆军官兵以及岛上的百姓和海军家眷,正在离去的这支舰队与他们相伴了将近10度寒暑,每一艘战舰都与这方土地这个国家有着血脉联系,军舰上是他们的亲人、同学、朋友。战舰黑色的身影一艘艘逐渐消失在夜幕中,威海湾内重新归于宁静,但送行的人群迟迟没有散去…… 1894年9月15日大连湾内的景象,如同是一幅壮阔的图画。为中国运送军火的美国商船“哥伦比亚”号刚好与同日路过这里,船上一位美国人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在抵达大连湾时,我们发现该湾舰只云集。四只大的运输船已经开始装运士兵,另一只运输船也在我们之后到达。战舰排列整齐壮观,共有十二艘,除两三艘外,均属北洋舰队。此外,还有四艘鱼雷艇。” 当天上午10时左右,前晚从威海出发的北洋海军主力已经全部在大连湾到齐会合,在提督丁汝昌的安排下,舰队开始忙碌的装煤作业,鱼雷艇、蚊子船停靠在栈桥旁边,水兵、民夫将一辆辆满载的煤车沿着栈桥上的轨道推往各艘军舰的附近,直接转运到军舰上,而“定远”、“镇远”等吃水较深的大型军舰,只能停泊在海中,由运煤船靠近进行过驳。 “定远”舰上,分布在主甲板两侧的铁质填煤口盖都被打开,水兵们忙着将一包包煤炭倒入煤舱,煤屑在空气中散漫。提督丁汝昌认真检视着属下的工作,嘴角边掩饰不住一丝苦笑,这种苦涩的表情也重复出现在北洋海军的其他军舰上。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正在装上北洋海军战舰的并不是块状燃烧值高的优质煤炭,而全是如同散沙的劣质碎煤。北洋海军的煤炭,主要由唐山开平煤矿供应,但是久而久之,煤矿总办对于本就给价不高,而且还经常欠款的海军供货,失去了兴趣,改而将优质煤炭高价出售给商人牟利,而用劣势的碎煤应付海军。丰岛海战后的7月30日,丁汝昌曾激愤地致书煤矿总办张翼“煤屑散碎,烟重灰多,难壮气力,兼碍锅炉……专留此种塞责海军乎?”,称此后如果再运送这样的煤炭给海军,将全数退回,并禀报李鸿章。然而煤矿对此了不在意,虽然经过多次交涉,仍然以碎煤充数,甚至还称海军如果需要块煤,可以自己从碎煤里筛选拣用。直到9月12日,丁汝昌仍在与矿务局交涉,“迩来续运之煤仍多散碎,实非真正‘五槽’(开平煤矿出产的优质煤名称)。……俟后若仍依旧塞责,定以原船装回,次始得分明,届时幸勿责置交谊于不问也”,此时在大连湾装上北洋海军战舰的就是这些碎煤。 与煤炭问题同样严重的还有弹药问题。北洋海军使用的炮弹,大致可分为开花弹和实心弹两种。开花弹即榴弹,是当时世界海军作战时主要使用的弹种,头钝壁薄,弹头内装有高爆炸药,击中敌舰后能产生剧烈爆炸,依靠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和破片,对敌方舰船、人员造成打击。而实心弹又称为铁弹、穿甲弹,弹头较尖,内部则填充砂土或微量炸药,这种炮弹击中敌舰大都不会产生爆炸,只能穿透船体,主要依靠击穿敌舰水线,导致大量进水来获得攻击效果,由于这种攻击难度较大,因而实心弹平时主要用于打靶练习,实际的身份大都是教练弹。近现代以来,一些有关甲午战争的著作中所称的装填砂土的劣质炮弹,其实就是标准的实心弹,所谓的用砂土混充炸药的说法,纯属是对近代海军兵器知识不了解而产生的误读。 北洋海军建军以后的弹药供应,主要由天津机器局负责提供,然而天津机器局由于技术能力不足,在大口径炮弹方面,一直无法生产高装药的大倍径开花炮弹,仅能制造填充砂土的实心弹。韩国东学党事起以后,因为时势紧迫,急需准备大量作战使用的开花弹,而又因为受停止购买外洋军火的禁令限制,无法从国外购买弹药,开花弹严重缺乏的北洋海军不得不要求天津机器局试造。在不具备技术条件的情况下临阵磨枪,结果天津机器局应急生产出的开花弹普遍存在弹带外径过大、无法装入炮膛,以及炮弹引信质量低劣等问题,“中国所制之弹,有大小不合炮膛着;有铁质不佳,难保其未出口不先炸者。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过引者”。大东沟海战开战时,中国军舰弹药舱里满的大多就是天津机器局生产的带有缺陷的开花弹,以及不能爆炸的实心教练弹,这些炮弹即使能命中敌舰,是否能带去杀伤,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而真正能在海战中发挥作用的弹药则是各艘军舰从国外购买时一并配套带回的,经过历年的消耗数量已经极为有限,而且质量也同样不容乐观。从单纯的表面数字看,北洋海军的弹药数量似乎非常充裕,但如果检寻其中具体能用的弹药,其匮乏程度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北洋舰队的煤水补给工作进行了将近一天,从金州、大连方向开来的铭军部队也源源不断到达大连湾,由于人数众多,且随行还携带有大量的辎重、马匹、火炮等物资,整个登船行动一直忙碌到深夜才基本完成。得到陆军已经全部登船的报告,丁汝昌立即命令舰队出发,旗舰“定远”鸣响汽笛,桅杆上升起了起航信号,9月16日凌晨1时不到,大连湾内的庞大舰队起锚出发。以铁甲舰“定远”、“镇远”为首、“致远”、“经远”、“靖远”、“来远”、“济远”、“广甲”、“超勇”、“扬威”、“平远”、“广丙”、“镇中”、“镇边”等主力各舰,以及鱼雷艇“福龙”、“左一”、“右二”、“右三”依次进发,以双列纵队航行,即北洋海军所称的双鱼贯阵。满载陆军士兵的“利运“、“新裕”、“图南”、“镇东”、“海定”5艘运兵船,以及帮助运送军械物资的美国“哥伦比亚”号商船根据海军下达的命令,比护航舰队晚1小时之后解缆出发,沿着护航舰队开辟的航迹以单纵队前进,船上4000余名陆军官兵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平壤城已经沦陷。值勤官手中油灯微弱的灯光下,磁罗经上的指向非常明晰,东北。在那个方向的海岸线上,有这次舰队行动的目的地,大东沟。 旗舰“定远”的主甲板下,位于军舰尾部装修考究的提督会议室内,提督丁汝昌、右翼总兵刘步蟾,以及8月23日刚刚任命来担任北洋海军总教习的德国退役陆军军官冯·汉纳根和北洋海军提督督标的幕僚军官在电灯光下召开会议,舷窗外大连湾海岸的影迹已经渐渐退后远去,代之为茫茫一片黑色的世界。日本联合舰队出没在大同江的消息已经不是新闻,那支行踪诡秘的白色舰队此刻会在哪里?龙旗这支貌似强大,实则内部问题重重的舰队,是否能安然返回渤海湾,继续执行“作如虎在山之势”的纸老虎战略?整个舰队各艘军舰上,高级军官们的脑海里都反复被这个问题所纠缠。 甲午战争爆发以来,中国方面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运兵行动正式开始了。 寄大连湾交海军提督丁,光绪二十年八月十六日亥刻(西元1894年9月15日) 龚道十五电:“金龙”午前探水回营,该船主称:大同江内,并未见倭人形迹,铁岛上亦未见倭人扎营,江西之海港枯潮水深仅六七尺,不能泊大船且险云。是大同江内外,尚无倭船,汝护送运船前去,勿太疑虑,俟铭军起岸,仍回威、旅,再护送运船一二次。平壤被围,安州吃紧,后路仍必须再添兵,以顾大局,免深入东省为要。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