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凄厉的咏叹调首先是从对天道的怀疑论开始的。它在汉末建安文学中表现出的特别明显。比如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公开宣称:“性不信天命。”曹植在著名的《赠白马王彪》中,控诉了曹丕对他的猜忌与冷落,以及骨肉相残的悲剧,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际,发出了“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的呼声,继而又从任城王曹彰的暴死想到自己的未来命运,忧愤难平:“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曹植从自己的人生现实中,哀叹天命是难以知道的,也是难以信赖的,至于神仙长生的传说更是虚诞不经的。动荡险恶环境中的遭际,迫使魏晋时代的人们认识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说的虚妄。北朝大文学家庾信,晚年在反思梁亡的一系列作品中,一再对天道的荒昧错乱发出诘问。在《哀江南赋》中,他追想江陵沦陷,国祚将终,悲愤地说:“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梁代未年,由于统治者的错庸,特加是梁武帝信任反复无常的北朝叛将侯景,于是发生了大规模的侯景之乱,江南人民遭受了战乱的巨大痛苦,庾信也因此而被北朝羁留不归。在晚年反思梁亡的《哀江南赋》中他对天道与命运发出悲愤的反问,意为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民遭受苦痛?正因为出于对天命的怀疑,六朝士人普遍认为人生遭逢乃是自然之道的体现,它与鬼神无涉。所以《列子·力命篇》指出:“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神不能欺。”所谓“命”,是天道自运的结果,人之于命,就在于“平之宁之,将之迎之”,以顺从的心态去对待它,而不要去对抗它,这反映了当时相当一部士人的演生心态。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传统的儒家对于命运抗争的人格精神在一些士人身上也得到了弘扬。儒家力主在命运面前乐天安命,居正体道。它集中体现在魏代李康的《运命论》和梁代刘峻的《辨命论》等作品中。李康从“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的论题出发,论证国家兴亡,个人的穷达贵贱都是命运和时机所决定的,非人力所能左右,因此,君子在逆境中“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文章虽然承认命运是无法抗拒的,但并没有堕入犬儒哲学之中,而是强调士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性。刘峻《辨命论》更是列举大量历史事实说明在社会与自然的悲剧中,人们无力抗争命运,然而,人生的意义在于,越是命运错乱,人生颠倒,就越应该弘道扬义。 另外,在不公平的命运面前,六朝文士也不可能完全泯绝幽愤之情,做到“乐天安命”。刘宋时的大诗人鲍照的诗中便反映了这种矛盾心情。作为一个才华出众又备受压抑的寒士,鲍照一方面希冀用乐天安命说消弭自已内心的不平:“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另一方面又时时悲愤难抑:“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拟行路难》)庾信晚年留仕北朝时,一方面想忘却自己屈仕敌朝的悲剧命运:“但使心齐物,何愁物不齐”(《同颜大夫初晴》),但在《咏怀诗》中却哀叹:“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意谓常人乐天知命,但我又何尝能摆脱“无闷无不闷,有待何所待”的心境?也正因为乐天知命之说不能泯化人们命运观中的不平,佛教的业缘说便走进了人心灵。六朝的许多名士在遭受不幸时,都把它归诸业缘。范晔作《临终诗》云:“祸福本无兆,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生生已可知,来缘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谢灵运在因涉嫌一起谋反案临刑前所作的《临终诗》中更是直言:“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联。”诗人一方面怨恨自己死非其命,另一方面又将怨心融解在来生之说中,从而自我麻醉。而《列子》中的命运论正反映了这种共同的人生信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