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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莺莺们的唇膏——关于口脂的文学考察


    
    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
        唐传奇《莺莺传》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崔莺莺收到张生从京城捎来的手札和物品,回信道:“捧览来词,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这里提到的口脂,又名唇脂、唇膏,是一件颇有意思的物什,它大致与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口红相似,但细细考究又有其独特的时代魅力。
    
        点唇以红,在中国有悠久历史。宋玉《神女赋》描写神女:“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这里的“丹”,即朱砂,又作“渥丹”或“渥赭”,是古代女子妆唇所用的主要原料。“朱唇”即红色口唇,“渥丹”妆唇后口唇会更加红润,故文人常称女性的口唇为朱唇,如曹植《七启》“动朱唇,发清商”。辽宁牛梁河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泥塑女神头像、四川三星堆出土的人像,其口唇均以朱色修饰。从湖南长沙市郊陈家大山楚墓出土的古帛画中,也可看到画中女性均唇部涂朱。
        朱砂本身不具备黏性,将其涂在口唇上,着色难均匀,且容易掉色。于是,人们在朱砂里加入适量的动物油脂,既具备防水性能,又增添了色彩的光泽。很快便流行开来。扬州、长沙等地的西汉墓中就发现了这种朱砂油膏唇脂实物。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竹简上,记有“小付出蒌三,盛节、脂、粉”之语,这里的“脂”就是唇脂,它们被盛放在精致的漆匣之中,尽管在地下沉睡千年,但色泽依然红艳动人。
        魏晋南北朝时期,唇脂的制作工艺进一步改善。人们除了在朱砂中添加动物油脂外,还添加丁香、藿香,以使其芳香。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载,唇脂制作“用牛髓。牛髓少者,用牛脂和之。若无髓,空用脂亦得也。温酒浸丁香、藿香二种。煎法一同合泽,亦著青蒿以发色。绵滤著瓷、漆盏中令凝。若作唇脂者,以熟朱和之,青油裹之”。这种方式提炼出来的唇脂既可以“辟恶”,又可以防止嘴唇“劈裂”,可谓一举两得。
        唐代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创造的时代。巧慧的唐人将口脂中的动物油脂替换为蜜蜡,这种新成分具有极好的黏着性、可透性、光滑性,并具有生肌润肤功效。除此之外,唐人还在北魏风尚的基础上又添进了十余种不同的香料,这种方法提炼出来的口脂,称之为“甲煎口脂”。
        宋代仍沿袭唐人风尚,没有太大变化。赵长卿《瑞鹧鸪》:“宝奁常见晓妆时,面药香融傅口脂”;王安中《蝶恋花》:“拾翠人寒妆易浅,浓香别注唇膏点”,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明、清以后,口脂不再是采用矿物质的朱砂为主要原料,而是萃取一种名为红蓝花的植物。明人张自烈《正字通》有相关介绍:“燕脂,以红蓝汁凝脂为之,后人用为口脂。”这种红蓝花口脂,《红楼梦》中的描写为:“也不是一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打颊腮的了。’”然而,尽管这样的胭脂膏子“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但和唐代的比起来,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用料配方,只不过是承其馀绪而已。那一抹伴随古人走过漫长岁月的红晕,终究在历史的更迭中暗淡了下去。
    
        就包装而言,唐以前口脂多以盒贮之,呈粘稠状,用时蘸取少许以点唇。从唐代开始,在盒装的基础上,又研制出条状口脂,这种口脂颇类似于现代棒式口红。关于条状口脂制作过程,王焘《外台秘要方》有详细记载:“取竹筒合面纸裹绳缠,以熔脂注满,停冷即成口脂。模法,取干竹径头一寸半,一尺二寸锯截下两头,并不得节坚头,三分破之,去中分,前两相著合令蜜,先以冷甲煎涂模中,合之,以四重纸裹筒底,又以纸裹筒,令缝上不得漏,以绳子牢缠,消口脂,泻中令满,停冷解开,就模出四分,以竹刀子约筒截割,令齐整。所以约筒者,筒口齐故也。”这种条状口脂制作出来后,一般会选用象牙雕刻的圆筒贮之,圆筒或以绿色浸染,形成所谓的“碧镂牙筒”,或称“翠管”。杜甫就曾写诗称赞:“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一件寻常的小小器皿,唐人都舍得花这么多心思,可见口脂在当时极受人们的喜爱与珍视。
        因为口脂是用圆筒盛之,形成一段段圆柱状的凝蜡,故莺莺说“口脂五寸”。而衡量口脂的分量,还有了一个别致的量词,那就是“挺”,《外台秘要方》就有“口脂五十挺”之语。口脂的色泽在当时也颇丰富,除了传统的朱色外,还出现了紫色和肉色:“若作紫口脂,不加余色。若造肉色口脂,著黄蜡、紫蜡各少许。若朱色口脂,凡一两蜡色中,和两大豆许朱砂即得。”
        毫无疑问,像这样的紫口脂和朱色口脂应是唐朝女性常用的化妆品,而肉色口脂更多时候是男子的专属。唐时帝京西安,处于西北黄河流域,气候干燥,尤其是冬季北风裂人肌肤。因此,一到冬天,无论男女都会使用这种具有滋养作用的口脂。而在举国上下男女老少都使用口脂的风气中,有一个细节值得留心,那就是在每年腊日这一天,皇帝会钦赐臣子口脂、面药等护肤品,以示皇恩浩荡。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载:“唐制,腊日赐宴及赐口脂、面药。”从《文苑英华》收录的唐人谢物表来看,赏赐的对象除了朝中大臣,还包括了戍边将士。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这种口脂的功效主要是滋润嘴唇,防止开裂。
        唐、宋时人在使用口脂时,不同于明、清用“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而是用指尖挖起一点,直接向嘴唇上抹。其涂抹的方式,我们从唐人的诗词中,大致可以概括为三种:点、注、匀。“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岑参《醉戏窦美人诗》) “故着胭脂轻轻染,淡施檀色注歌唇。”(敦煌曲子词《柳青娘》)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棉扑。”(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涂抹方式的不同,带来最直观的影响是唇式的多样化。《妆台记》就专门对唇式作了说明,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纹(格一作晕)唐、媚花奴”,共计17种。这些唇式,《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弈棋仕女图》等流传下来的古画以及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绢画、敦煌壁画《乐庭环夫人行香图》,可提供比较切近的参考。
        这一时期,口脂“气象溢奁,香冲翠幄”,非现代口红所能比。前文提及的北魏时期,人们在提炼口脂过程中添加了丁香、藿香两种香料。而到了唐代,添加的香料则多达十馀种。据孙思邈《备急千金方》和王焘《外台秘要方》所保存的口脂方来看,涉及的香料如下:甘松香、艾纳香、苜蓿香、茅香、藿香、零陵香、上色沉香、雀头香、苏合香、白胶香、白檀香、丁香、麝香、甲香、熏陆香,其中不少的香料都系名贵进口香料。这些香料一起煎泽,便形成了一种复合型香料:甲煎。六朝甲煎可能是初起,唐代则将这种华贵与精致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多情而浪漫的文人对此吟咏不辍:“暗娇妆面笑,私语口脂香。”(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李贺《洛姝珍珠》)对口脂充满感情的描写,成为唐诗宋词里一道旖旎的风景。
    
        口脂既奢华又实用,既芳香又迷人,男女都离不开它,它之成为情人间互诉衷肠的礼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开头援引的《莺莺传》写张生到达长安后买口脂托人捎给莺莺,正是追随了时代风尚。在另一篇唐传奇《柳氏传》中,口脂则充当了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爱情见证。《柳氏传》写韩翃与柳氏相爱,但柳氏被蕃将沙吒利霸占,无法与韩翃再聚,只好约定在道政里门前一见。到了约定时间,韩翃站在门前,只见一辆牛车辘辘驶过,柳氏忽然掀开帘子:“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在这个无限伤感的场合,恋人用玉盒盛满口脂,外面用一方素帕包裹,赠予情郎,作为永久纪念。见不到恋人,但恋人所使用过的口脂以及口脂散发出的香气还在,仿佛她的气息还在,这样的幻觉令人倍感惆怅:“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谿鷲。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粘著长相忆。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惘,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韩偓的这首《玉合》或许最能表达出韩翃当时的心绪。
        唐代多情男女用口脂表达思念、爱慕,着实细腻而华丽,但又是无比真实的。而在宋人的小说中,口脂则又被抹上了神奇的色彩:“当时有献牡丹者,谓之‘杨家红’,乃杨勉家花。贵妃夕面,口脂在手,印于花上。诏于先春馆栽,来岁花开,上有指印红迹。帝名为‘一捻红’。”这则故事最初见于刘斧《青琐高议》,后被曾慥编入《类说》,此外潘自牧《记纂渊海》、高承《事物纪原》均有类似记载,可见这则故事流传颇广。因为杨贵妃的一个俏皮举动,竟使得牡丹又多了一个品种。而口脂也于此时脱离开相思,脱离开闺情,洗却了婉约和惆怅,成就了一段浪漫奇幻的想象。(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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