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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三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推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舆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是首情歌,也是铙歌十八曲之一,它归入鼓吹曲辞的原因与《上邪》相同。关于它的题旨,历代注家也同样存在着分歧。陈沆认为它的题旨是“藩国之臣 不遇而去,自怨忧愤之词”(《诗比兴笺》),还是那个“借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义的老谱”。有人虽承认它是首情诗,但认为是示惩戒的“刺淫奔之诗”(庄述祖《汉短箫铙歌曲句解》),我们如拂去积在它上面的封建道德观念解释的尘垢,就可以发现这是一首情感深挚情诗,而且情感要比同时铙歌中的情诗《上邪》复杂得多:它既表现一个女子在相恋中的一往情深,也反映了她在得知情人变心后的愤慨、决绝,但又不能不思、无法决绝的心烦意乱之状。透过人物的行为动 作,把一个女子失恋前后的心理状态描绘得如此曲折细腻,确实是不多见的。
    按照诗的情节,全诗十七句基本上可分成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写这位女子对天各一方的情人执着的思念。开头两句“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即开门见山,敞开心扉:这位女子执着地思念着自己的情人,而情人又在遥远的地方。“大海南”并不是实指在大海的南边,只是以此来形容路途遥远、欲见不能,就像《西洲曲》中,女子的情人明明在一水之隔的“江北”,但诗中形容两人间的距离却是“卷帘天自高,海水空摇绿”。汉乐府以后的诗词中,写相思,尤其是女方的相思,往往都比较含蓄,多用借代和暗示,像“鸿飞满西洲,尽日栏杆头”乐府《西洲曲》;“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菩萨蛮》。像《有所思》这样劈头道破、直白敞露的方式,在南朝乐府,尤其是文人诗词中极为少见,这也是汉乐府特有的质朴、清新特色的表现。情人远离,用什么来表达相思呢?《西洲曲》中的女子是折梅相寄;窦滔的妻子是寄回文诗,这位女主人翁自有她独特的方式:“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何用问遗君”中的“问” ,据《广雅·释志》即赠送之意,与“遗(wei)”同义。《左传·成公十六年》杜预注曰:“问,遗也。”有人把“问”解释成“试问”,说这句是“试问以什么赠送情人”?这是用今天的语言方式来解释古汉语所造成的误解。“瑇瑁簪”,即是用玳瑁制成的束发用品。玳瑁:龟类,古人常以其壳制装饰品。这根簪的精美,不止于是用玳瑁制成,而且两端还悬垂着明珠,中间又用玉环缠绕着。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写簪的精美,我想还不止于此,它也意在表现女主人翁情感的缠绵和深挚。我们从那细心地缀于簪端的明珠,特别是那缠绕于簪体的玉环,就不难觉察到这一点。后来的北朝乐府《折杨柳枝歌》:“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正是对此作进一步的模仿,并把意图挑明。
    从上面五句来看,这位女子对自己远在天边的情人是一往情深、纯真深挚的。但相思传情只是她爱情生活的一个方面,一往情深也只是她性格的一个侧面。时光的流逝和路途的遥远,并没有使她产生任何畏缩和烦恼,但她却不能容忍对方的变心和离弃。第二层“闻君有他心“以下七句,正是描述她得知对方变心后,果断决绝的思想和行为。首先,在一气之下,她把为对方精心准备的寄情信物——瑇瑁簪给毁了。诗人一连用了四个动词“拉、杂、摧、烧”。拉,是折断;杂,是敲碎;摧,是反复卷折揉破;烧,是用火烧毁。这是个一连串、一个此一个彻底的动作,形象地表现出女主人翁乍闻情变时的愤怒和伤心。瑇瑁簪,是女主人翁精心制作的爱情信物,它寄托着女主人翁绵长的情思,现在她毫不可惜地将其折毁,既反映了她对男方变心的激愤,也表现了她性格的刚强。不仅如此,这位女子不但恨恨地把簪折断、敲碎、烧毁,甚至连烧的灰也当风扬掉。诗人在此用顶真格把“摧烧之”反复加以强调,让女主人翁的全部激愤怨艾,都在这根发簪上发泄出来,这正如陈本礼所云:“不如此描写,不足以见儿女子一时憨恨之态”(《汉诗统笺》)。同时,如仔细一想,这些动作不但极为符合此女当时的心理和情态,而且与诗的情节和周围环境亦极为相称。因为从情节上来看,这对情人是偷偷相爱的,爱的时候兄嫂不知道,现在情变当然更不能让兄嫂知道,所以她既无法向家人诉说自己的不幸,又无法向对方提出责问(因为他远在“大海南”),因此只有把这寄托自己情思的爱情信物销毁,让它变成灰,甚至把灰也让风吹走,从自己的眼前彻底消失掉,也是把这段爱情生活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抹掉。
    但是,能不能彻底抹掉呢?少女的初恋是终生难忘的,况且,情人远在“大海南”,“有他心”也只是“闻”,是听说的。所以,在初闻的一阵冲动和激愤之后,思绪就开始变得矛盾和复杂,怨与爱,肯定与否定,失望与希冀全搅和在一起了。诗的第三层,就是描绘这位女主人翁想不思又不能不思,想断又无法断的心烦意乱之状,这时尽管她的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着:“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但内心已不是那样坚决了。因为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下了决心的人,注往是默默无语或干脆利落的重重一句话,只有在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时,才会不住地念叨、重复同一话题。女主人翁嘴中不住地念叨“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这正反映了她内心的思绪不定,反映了她尚在思索,并未真正拿定主意。今天有的学者为了证实这一点,从文字学角度考证“绝”应作“继”,“相思与君继”,是说反复考虑后,决定继续与男方相爱下去(王方直《古诗别解》)。这种考证虽是好心,但把女子当时的心理状态曲解了,况且这样一来诗意平实,弄得韵味全无。下句“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也有两种解释,一说这是回忆当年相爱时的情形,两人幽会惊动了鸡犬,被兄嫂知道了。另一说是女子担心自己这么一闹,搞得鸡飞狗叫,连兄嫂都知道自己的私事了。联系上下文来看,这两句仍是在表现女子同情人欲断难断、极为矛盾的心理状态。鸡鸣狗吠当指天亮时的情景,这位女子决心与对方一刀两断,但内心深处又有种失落感,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仍不能作出决定。因此她想到:“让我赶快决定吧,看,天都快亮了,天亮以后如还这样丧魂失魄,肯定要被兄嫂发现。”但愿望终归是愿望,事实上她是不可能马上作出决定的,于是只好长叹一声:“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妃呼豨”,是个象声词,长叹声;“晨风飔”,据闻一多考证是鸟名,即雉(野鸡),雉常早鸣以求偶,故曰“晨风”;“飔”即思的假借,“晨风飔”是说“晨风鸟慕类而悲鸣”(《乐府诗笺》);“高”即“皜”,“东方皜”即东方发白,天色渐明之意。这位女子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即将到来的天,于是她又安慰自己说:“好在天也快亮了,天亮以后我会打定主意的。”整首诗就在女主人翁心烦意乱、焦灼与期待中结束了。天亮以后,女子如何动作?兄嫂会不会发现?一旦发现又会起什么样的风波?读者带着疑问,也带着祝愿继续悬想下去。
    从女方的角度来表现爱情生活,谴责对方的负心,表白自己对此的态度,这并非始于汉乐府《有所思》。《诗经》中《氓》、《谷风》所表现的即为类似主题,但把女主人翁相恋心理写得如此缠绵,尤其是听到对方负心后那种始而激愤决绝,继而又不能不思、无法决绝的心理状态,和彻夜无眠、自言自语、心烦意乱之状写得如此细腻逼真、生动传神的,确实不多见。为了证实这一点,让我们来看看另外两首同题材的诗:
    一首是南朝乐府中的《团扇郎歌》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另一首是元人周文质的《越调·寨儿令》
    桃花开时,到今日杨柳垂丝。假题情绝句诗,虚写恨断肠词。嗤!都扯做纸条儿。
    前一首描写一个女子被遗弃后的不平和怨恨。谁是谁非,要求得到公正的评判,写得哀楚可怜。后者写女主人翁看透了对方的虚情假意,与他一刀两断;写得果断决绝,它们都真实地反映了女主人翁当时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但在整个心理过程的曲折细腻、生动传神这点上,就不如《有所思》了。
    巫山高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深以逝。我欲东归,害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荡荡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追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此是鼓乐横吹中的铙歌十八曲之一,与《上邪》和《有所思》一样,也是“赵代秦楚之诅”被吸收到鼓吹乐中来的。至于这首诗的主题,陈沆以为是景帝初年(公元156)吴楚一带人民忧七国叛乱之事,这还是那种“微言大义”的温柔敦厚诗教在作怪。因为吴王刘濞的叛乱在今江苏一带,而诗中的主人翁却因巫山高阻、身在蜀土不得东归,所以是扯不上的事。实际上这是一首游子怀乡的诗。他身在巫山下,远望淮水东,难以抑止的乡思,使他唱出了这首哀伤而深沉的歌。
    思亲怀乡,这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一个传统的题材。我国第一部民歌集《诗经》中的《东山》,就是描叙一位士兵在还乡途中思念故乡和亲人的诗:“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只不过《东山》中的征人是家乡在西身在东,《巫山高》中的游子却是家乡在东身在西;《东山》中的征人已在还乡的途中,《巫山高》中的游子却是不得还乡,只好远望遥想;《东山》诗中明白点出远离家乡的原因是征戍,直接揭露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而《巫山高》中表现得却很含蓄,连游子的身份和离家的原因,也要让人去悬想和揣测。由此看来,《巫山高》这首汉乐府,既是传统题材和手法的继承,但又有自己的独特内容和表现方式。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深以逝。”开头四句是描绘山高水阻之状,同时也是交代游子飘流之处。巫山,在四川境内,由东北向西南横亘于川鄂道上,海拔一千五百多公尺,长江穿山而过,这就是有名的巫峡。淮水,即淮河,我国的五大河流之一,源出河南省桐柏山,东流经河南、安徽等省,入注江苏境内的洪泽湖,经江都县注入长江,全长一千多公里。“深以逝”是说水深且急,“逝”是水流湍急之状。诗人在此采用民歌里常用的顶真格,夸张巫山的高不可攀、淮水的急不可渡,以此来暗示身在巴蜀的游子回家无望。下面四句直接点明了这一点:“我欲东归,害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荡荡回回。”“害”即“曷”,为何;“集”即“止”;“高曳”即“篙栧”的假借。“篙”是竹篙;“栧”同“枻”,即船桨,两者皆是划船的工具;“荡荡回回”,形容水势浩大、奔流不息之态。这位远在巴蜀的游子想东归但却止步不前,因为没有篙和桨,无法渡过浩浩荡荡的淮水。那么,这位游子为什么要远离家乡呢?他无法回家是否就只是因为缺少渡河的工具呢?恐怕问题并非如此简单。这首诗虽没有明说,但汉乐府中类似的诗篇对此说得却很清楚,如《悲歌》: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垒垒。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诗中也提到了远望故乡、欲渡无河,这几乎与《巫山高》相同,但它却道出了不能回家的真正原因——“欲归家无人”。那么,为什么会家中无人,自己又天隔一方呢?诗中说“心思不能言”,看来是有难言之痛的。另一首诗《十五从军征》却把这种难言之痛挑明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飰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诗中明确指出造成家乡田园荒芜、亲人亡故的主要原因是长期的征戍——“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从以上两首诗,我们可以推测《巫山高》中的游子无法东归的真正原因,可能是由于亲人亡故、已无家可归,也可能是由于长期戍守、有家难归。不管是哪种情形,都是对统治者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的无声谴责。
    无家可归也好,有家难归也好,都将激起这位游子对故乡更为深长的思念。诗的最后四句:“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表现的正是此种情感,诗人设想这位游子站在淮水边向东眺望,思乡的泪水湿透了衣裳,但山高水阻、行役在身,无法归家;即使能够还家,面对亲人亡故殆尽又情何以堪?整首诗就在这热切的盼望、深长的思念,又无法摆脱的焦灼中结束。人类所普遍具有的怀乡之情,及这种情感在徭役征戍的汉代特殊背景下的表现,都生动而具体地呈现了出来。当然,统治者无休止的征伐和徭役所带给人民的苦难,也受到了无声的谴责。
    《巫山高》这首诗在结构上先写山高水深,由山高水阻写到无法东归,再由无法东归而抒其坏乡之情。全诗由物及人,由描叙到抒情,三个层次环环相扣、逐层递进,安排上很具匠心。另外,诗人写这个游子身在蜀土无法东归,却设想他临淮远望时的所见之景、所生之情。这种悬想虚拟之法,对后来的思乡诗启发很大。如汉代的《拟苏武诗》,写一位游子站在高楼上思念故乡,彷佛看到了明月也照亮了家乡的楼台,楼台下的夜鸟也彷佛被月光惊起,展翅飞去。宋代词人柳永的《八声甘州》也是由自己的怀乡,悬想到故乡的妻子此时正站在高楼上怀想自己:“想佳人,妆楼颐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由此看来,这首诗的构思技巧,对丰富我国古典诗歌的表现手法,是有一定贡献的。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对人们的思乡和返乡之情,从人的思想本源上做过一番探讨。他认为:“故乡最本己和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于:惟一地成为这种与本源的切近——此外无它。所以,这个故乡也就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因此之故,那些不得不离开故乡的人只是难以离弃这个切近原位。那么,返乡又是什么呢?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海德格尔所说的“本源”就是人类的价值观和意识深处最原始和最本质的东西。故乡既然与人的“本源”相连,也就是人的精神家园所在。海德格尔所发明的本体论颠覆了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几千年的传统“本体论”, 被誉为德国的“哲学之王”。但海氏对人们的思乡和返乡之情的探索却有意无意地被两千年前的东方诗歌——汉乐府所证实。看来,人类的文明是共通的,他并无国家和地域的界限。
    相和歌辞
    “相和歌”是汉代所采集的各地民间音乐。之所以叫相和,有两种含意:一种是用乐器丝竹与人的歌声相和。《宋书·乐志》中说的“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指的就是这种形式,伴奏的乐器有节、笙、笛、鼓、琴、琵琶等七种(见《古今乐录》);另一种是指一人唱、众人和。《宋书·乐志》记载的《但歌》的演唱方式是:“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这也叫相和。
    汉代相和歌的内容主要是反映当时的政治状况、社会风俗及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历史、游仙、相思、离别、人生的感慨及格言式的训戒等,在相和歌中也有一定数量的反映。在乐调上它包括“平调、清调、瑟调”,这在汉代叫“清商三调”(《旧唐书·音乐志》)。三调之外又有“楚调”和“侧调”,这五种曲调总称为“清商正声、相和五调”。因此“相和歌”后世又称为“清商乐”,简称“清乐”。
    公无渡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这是相和歌中,也是汉乐府中最短的一首歌辞,但它和汉乐府中最长的一首歌辞《孔雀东南飞》一样,都是描绘夫妇殉情的出色乐章。明代胡应麟评白居易的《长恨歌》与元稹的《行宫》时说:“《长恨歌》一百二十句,不嫌其长;《行宫》仅四句,不觉其短”(胡应麟《诗薮》》。如用此来评价《公无渡河》与《孔雀东南飞》,也是非常恰当的。
    这首歌的依据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悲惨故事。据崔豹的《古今注》说: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有天早晨准备去划船,看到一位“白首狂夫”,披散着头发,手提着壶正在涉水渡河,他的妻子追来想劝阻他,但已来不及了,白首狂夫淹死在河中,他的妻子在岸边弹着箜篌哀悼他,一曲之后也投河而死。霍里子高回到家中把此事告诉了他的妻子丽玉,丽玉按此谱了首曲,名叫《箜篌引》。曲中长歌当哭,极力抒发对丈夫劝阻不止、追悔莫及的懊丧、痛苦之情。古代有些学者在解释这首歌意时,把它说成是喻体,以喻君子行为要慎重。如朱止溪说:“公无渡河,慎所往也。世患无常,君子不轻蹈之”。这种解释仍是“微言大义”的汉儒笺诗之法,与此诗的内容和背景并不相符。
    这首歌在艺术上最大的特色,就是长歌当哭,抓住事情发生后的这个瞬间,反复抒发自己劝阻不及的懊丧。一个人伤心到极点时,他不会再侃侃叙述事件发生的经过,也不会细细表说自己的处境和心情,往往会反复絮叨对自己刺激最大、感慨最深的某一点。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在自己的孩子被狼叼走后,就是反复絮叨着:「我真儍,真的,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这首诗也是如此,这位妻子反复叨念诉说的就是“公”和“渡河”。至于这位白发狂夫为什么要清晨乱流而渡,事前妻子又是怎样劝阻的,诗中一概略去,开头便是“公无渡河”,而且每句中都离不开“公”或“渡河”。“公”即“君”,古代对男子的尊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两句之中仅一字之差,却写出了男女双方以及双方对渡河的不同态度。女方劝丈夫不要乱流而渡,丈夫却偏偏要乱流而渡,一个“竟”字写出了丈夫的偏狂固执之态。这种仅一字之差而完全相同的句式,绝佳地表现出这位妻子对“公”、“渡河”的强烈感受,表现出汉乐府民歌高超的语言技巧。
    第三句「堕河而死」是事情的结果,它是白发狂夫偏狂固执的结果,也是妻子劝阻不成的结果。虽然这句只是客观地在叙事,但妻子对丈夫劝阻不及的追悔,对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其自蹈死地的懊丧、痛苦都含蕴其中。“当奈公何”是抒情,这一方面是说对这样固执的丈夫怎么办,仍是接上句继续在追悔和懊丧;另一方面也是说对此事自己应怎么办?这已暗含殉情的思考和决心了。短短的四句诗十六个字,透过反复的咏叹来叙事和抒情,把一位妻子殉情前的追悔、懊丧和悲伤,表现得如此强烈、感人,确实是很难得的。梁刘孝威曾仿此也写了首《公无渡河》:
    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樯偃落合乌,舟倾没犀枻。
    绀盖空严祀,白马徒牲祭。衔石伤寡心,崩城掩霜袂。
    剑飞犹共水,魂沉理俱逝。君为川后臣,妾作江妃娣。
    诗由汉乐府的四句十六字增加到十二句六十字。诗的前一部分描绘河上波涛汹涌、翻楫吞舟,祭祀也无效:后一部分细写妻子在丈夫死后的心情。比起汉乐府来,情节丰富了,描绘也细致了,但感人效果却远不及这首汉乐府。其原因就在于它不符合一位妻子在即将殉情时的心理和情志,而是在玩弄文字游戏,一会儿将自己比喻成衔石填沧海的精卫,一会儿又像哭倒长城的杞梁妻(孟姜女),最后又变成了自投湘水的舜妻娥皇和女英。一首诗如不满注深情,单凭玩弄词藻和技巧,是不可能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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