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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文考


    前言
    研考文字训诂之学,自周秦以降,代有撰述,日新其德。先秦如《尔雅》,裒众词而归一解,初发其蒙;继有汉杨雄《方言》,语释别国,义通诸方;许慎《说文解字》,析形别义,志探初文;刘熙《释名》,专主声训,以明义原。后世沿波,实昉乎此。[1]迨今日语源学之勃兴,其旨遂畅,厥意寖显,凿破混沌,巍乎其功。
    所谓语源者,学者亦尝谓之语根,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有云:“语言必有根,最初表示概念之音,为语言形式之基础。”考其文而详其意,是语源者,实兼音义而为言。盖先民之世,以音表义,而文字之作为后。清·陈澧《说文声表·序》即云:“上古之世,未有文字,人之言语,以声达意。”案后世志探语源之学者多矣,然以偏解隅见,类不得其门而入。训诂之法实繁,自《周易》而下,有声训之法,如:
    《易·序卦》:蒙者,蒙也;比者,比也。
    《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
    《白虎通义》:公者,通也;子者,孳也。
    《说文解字》:天者,颠也;政者,政也。
    《释名》:天,显也;腹,複也,富也。
    或本字相训,或音同、音近相训,皆取其义或近似、理有互通,堪为释证也。沈兼士评之曰:“任取一字之音,傅会说明一音近字之义,则事有出于偶合,而理难期于必然,此其法之未尽善者。”[2]如《说文》、《释名》二书训“天”,虽同为声训,而旨趣大异,殆文字正义,理无两解,其间必有似是而非者,此不可不察也。[3]《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尝讥评:“以同声相谐推论称名辩物之意,中间颇伤穿凿。”然语转说[4]之流行,实语源学之肇端,后世因声求义之学有本乎此。虽然,徒以声训之法必不能穷文字之源,何则?以其为例汎滥无涯涘,论者各云其说,未知孰是也。沈兼士主右文,尝有言曰:“古代声训,条件太简,故其流弊,易涉傅会。矫正之方,端在右文。”[5]其于声音之外,别牵之形以匡救声训之失,如此则语源之说有所循方而其学益彰,是右文说之功不可没也。
    余既志于详其原委,遂拟辑采众书以成史略,以明右文说之首尾,用观其流衍之功。然此固在前修而有为之者,若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一文,已备右文说之略史,览之斯诚为美,惜未尽善,拾遗补阙,尚容有间。学问之事,大氐后出转精,不必以此深责其人。故余为此文,补苴成说,期于益善,所引无非大家之言,但间下已意,因施案注,略示管窥,仅陈陋见,冀以明右文说之因革嬗递云云。
    一、右文说之发蒙期
    右文说[6]之发端,当有受于声训之法,以其兼形、音、义而为言,三者之中,音为首出,以音同、音近之字诂物释词,观《尔雅》一书,实繁其类:
    释诂:履,礼也;昌,当也;嗟,镸差也。
    释言:誃,离也;还,返也;怀,来也。
    释训:鬼之言归也。
    释山:独者蜀。[7]
    其例已著。及汉儒治经,亦多仍其旧,若毛苌之《毛诗诂训传》,班固之《白虎通义》,董仲舒之《春秋繁露》,许慎之《说文解字》,杨雄之著《方言》,服虔之注《左传》,刘熙之作《释名》,马融之为《忠经》,郑玄之笺《毛诗》,凡此种种,率多以声训之法释文。今姑举其荦荦大者。
    (一)郑玄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世称“后郑”,以别于郑兴、郑众父子。玄为东汉经今古文大师,尝遍注群经,精下断义,唐贾公彦《序周礼废兴》谓之:“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峻称其功。考其所注《礼记·曲礼》,尝云:“嫌名谓音声相近,若禹与雨,丘与区也”,则声近义通之说,殆昉之玄。又观其训经释文之法,恒为“同母为训”、“母子相训”[8]之例:
    《周礼·天官·冢宰》:寺人,王之正内,五人。郑注:寺之言侍也。
    《仪礼·士相见礼》:青絇繶纯。郑注:絇之言拘也。
    《诗·卫风·氓》:隰则有泮。郑笺:泮读为畔。畔,涯也。
    “侍”之于“寺”,为“母子相训”,“絇”之于“拘”、“泮”之于“畔”,为“同母为训”,是皆以声同、声近求其义通之例也,凡此若干,实后叶右文说之嚆矢。
    (二)许慎
    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后汉书》本传称其“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五经无双许叔重’”。东汉之际,古文经盛行,慎从贾逵问学,遂通籀篆古文。因疾俗儒说字解经多与古义相韪,思讲求文字以明经传,于是作《说文解字》十五篇。
    其所著《说文解字》,以六书之法考释文字,意即形以求义,又创为五百四十部首,以明孳乳之例,用窥文字奥恉。其书虽主释形,然颇亦不乏声训之例,如:
    士部:士,事也。
    幺部:幺,小也。
    山部: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
    月部:月,阙也。太阴之精。
    皆以声同声近之字相训,若“幺”训“小”则为正解,乃音近义通之例,他如“士”训“事”、“山”训“宣”、“月”训“阙”,虽言似入理,然以此释文,所在皆是,终难逃乎肊解之讥。至若慎所立部首以系联诸字之例,如第三篇以“句”为目,隶以“拘、笱、钩”,三字俱以“句”为声,“句”训曲,“拘”为亦声字,“笱”为曲竹捕鱼笱,“钩”亦训曲,是三字又皆有“句”意,则近乎右文之说矣,以其兼音形义而为言也。
    六书之中,至难解者转注、假借,观后世学者之论著,考见许氏本意,则所谓假借者,“本无其字,因事託事”,或已明音义同源之理;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且以“考老”为例,似于字原之形亦有所察。[9]
    (三)刘熙
    刘熙,字成国,北海人。生桓、灵之世,尝师从郑玄,《后汉书》无传,事迹不详。著《释名》二十七篇,其序云:“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则其所主声训专以明语词受义之由。试援其例以观之:
    释天:春,蠢也,万物蠢然而生也。[10]
    释地:土,吐也,吐生万物也。
    释水:水草交曰湄。湄,眉水也,临水如眉临目也,水经川归之处也。
    此皆以母子相训,如“春”之于“蠢”,“土”之于“吐”,“眉”之于“湄”,虽义有互通,情或类似,然止见端倪,未可深许。施之一字则可,责诸其余则沮,是以后世多有讥评,以为臆测之说。[11]然观其他释,知熙亦颇有得处,而《释名》或右文说之正源所自也。如:
    释言:抴,泄也,发泄出之也。
    释首饰:梳,言其齿疏也。
    释宫室:桷,确也,其形细而疏确也。
    释兵: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敛也,以其在身拱时敛在臂内也。
    释疾病:咳,刻也,气奔至出入不平,调若刻物也。
    释丧制:槨,廓也,廓落在表之言也。
    “抴”之于“泄”,“梳”之于“疏”,“桷”之于“确”,“剑”之于“检”、“敛”,“咳”之于“刻”,“槨”之于“廓”,皆有形同义近之处,大近于后世之“右文说”,揆诸沈兼士所拟右文之公式:(ax,bx,cx,dx……):x,则非不谐矣,特恨其所举之字鲜,复有失之穿凿处。虽然,《释名》启迪后叶之功实不可没。
    《释名》既出,以其多牵强之义、附会之解,学者多不之顾,[12]是以虽发先声,终转沉僇,降及魏晋,始有揭悟。
    (四)杨泉 徐锴
    杨泉,字德渊。吴会稽郡处士。太康六年晋灭吴,被征,顷退隐著述,仿扬雄著《太玄经》十四卷,又著《物理论》十六卷、集二卷。至宋皆佚不传。
    《艺文类聚·人部》引其《物理论》:“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案:“坚”字从“土”,本义为土之坚硬,引申而为为金石之坚;“紧”字从“糸”,《说文解字》释之为“缠丝急也”。“急”、“坚”义本相通[13]。“贤”字从“贝”,本指多财,《尚书》屡以“多士”称“多才”、“多财”之人[14],可证其义相通。三字皆有“臤”声。考诸《说文》,“臤”训为“坚”,且为“贤”之初文,足以资证“坚、紧、贤”之义皆系乎其声符。如此,是杨泉首举三字以明声符载义、声义同源之理也。然其书既佚[15],其例复鲜,语焉不详,良难推考。
    徐锴,字楚金,南唐广陵人。精文字训诂之学,今存《说文解字韵谱》十卷,《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世称“小徐本《说文》”)。周祖谟《问学集》尝言:“右文说对探讨语词意义的本源还是很有用的……这从南唐徐锴的《说文解字系传》已露出根苗。”其以《说文解字》为经,作训解为传,多有补苴许说之处,欲以明语词之由来,如:
    《说文·玉部》:瑗,大孔璧。人君上除陛以相引。从玉,爰声。《尔雅》曰:好倍肉谓之瑗,肉倍好谓之璧。《系传》:臣锴曰:瑗之言援也,故曰以相引也。肉,璧之身也;好,其孔也。
    此引同音之字以证发明许说之未详,为同母相训之例。
    《说文·示部》:祯,祥也,从示,贞声。《系传》:臣锴:祯者,贞也,贞正也。人有善,天以符瑞正告之也。《周礼》曰:祈乎贞。
    又:祉,福也。《系传》:祉之言止也。福所止不移也。
    以“贞”释“祯”,以“止”释“祉”,此又母子相训之例。
    《说文·木部》:柢,木根。从木,氐声。《系传》:臣锴曰:华叶之根曰蒂,树之根曰柢,音同也。
    此则以音同证义通,于前说又有拓境矣。锴考《说文》部首之次第[16],颇合许氏析形求义之旨,其于右文说之继出,先导之功盖不可忽。
    二、右文说之形成及初步发展期
    降及有宋,王荆公之《字说》出,好以会意之法释文,“蹈空凭臆,舍实证而尚独断,故学者多非之”[17]。又有郑樵所著《通志·六书略》,其序云:“小学之义,第一当识子母之相生;第二当议文字之有间。象形、指事,文也;会意、谐声、转注,字也。假借,文字俱也。象形、指事,一也,象形别出为指事;谐声、转注,一也,谐声别出为转注。二母为会意,一子一母为谐声。六书也者,象形为本;形不可象,则属诸事;事不可指,则属诸意;意不可会,则属诸声;声则无不谐矣。五不足而后假借生焉。”郑夹漈所论谐声、转注,已谓音义同出于一源;所谓谐声,已兼有会意其中,但语不甚瞭,言之不明,是以沈兼士评之曰:“与右文之说异趣”,其实则大有莫逆处。如其论文字孳乳:“意不可会,则属诸声;声则无不谐矣”,案此实已发见音义同源之端倪;“五不足而后假借生焉”,此又能破除《说文》徒析形体以求字义之陋,而主以因声释义,惜其终未脱乎六书窠臼[18]。
    (一)王子韶
    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一作浙右人,一作山东登州人。《宋史·王子韶传》云其“入对神宗,与论字学,留为资善堂修定《说文》官”。王安石以字书行天下,子韶亦作《字解》二十卷,与荆公书相违背。《字解》今不传,无由观其书,然沈括《梦溪笔谈·艺文》尝载其说:“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以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水类,其右皆从水。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贝之小者曰贱。如斯之类,皆以戋为义也[19]。”
    私议王圣美所倡之右文说,或启悟自《说文》“从某”之例。按《说文》“从某”之字,多并有所从之字之形与义(说见《说文》段注),然许氏既不曾计其左右之例,又未尝排比其字,以明会通。迨夫子韶,独具支眼,因窹千载,后世遂多注意于此,而文字之学以昌。
    右文说之异于前人者,沈兼士尝括之云:
    (1)右文说为研究一组同从一声母之形声字与其声母在训诂上之关系,较但说形声兼会意者为有系统。
    (2)所用以解释同声系字之共训,乃归纳声母及形声字中含有最大公约数性的意义而成者,较之仅据声母,望形生训者为近于真实。[20]
    斯言已该备,诚为不刊之论。揣度右文说之裨益于后世学人者,以其于声训之外别加以形拘,用救声训各宗其是、泛滥无涯之失,而益近乎文字之本旨。其后至清,虽复有破其形拘、因音求义者[21],然于当时,可谓新人耳目,另辟蹊径也。
    (二)张世南 王观国
    张世南,《文献通考》作士南,字光叔,鄱阳人。著《游宦纪闻》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之为“宋末说部之佳本”。其书尝纪云:
    自《说文》以字画左旁为类,而《玉篇》从之。不知右旁亦多以类相从。如戋有戋小之义。故水可涉为浅,疾而有所不足为残,货币不足贵重为贱,木而轻薄者为栈。青字有精明之义,故日之无障蔽为晴,水之无溷浊为清,目之能见者问睛,米之去粗皮者为精[22]。凡此都可类求,聊述两端,以见其凡。
    是沿王子韶右文说之波而益广其用者也。至王观国,遂更有“字母”之说。
    王观国,长沙人。著有《学林》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之为:“引据详洽,辨析精核,可谓卓然特出之著。”《学林·五》:
    盧者,字母也,加金则为鑪,加火则为爐,加黑则为黸。凡所省文,省其所加之偏旁,但字母则众该也。亦如田者,字母也,或为田猎之畋,或为佃田之佃。若用省文,惟以田字该之,他皆类此。
    按王观国“字母”之说,论旨颇合于郑樵《六书略·序》[23],但所主以声符为母、而形符后加之议,与省形用母之说,似较郑说为尤近于实。又观其援例如“畋”之与“佃”,是声符义同不必计其左右也,此又右文说之略进。
    (三)戴侗
    戴侗,字仲达,永嘉菰田人。著《六书故》三十三卷。其书一反《说文》、《玉篇》之例,不置部首,而以“数、天文、地理、人、动物、植物、工事、杂、疑”列为九部,其中文字依六书,字体据金文,大旨以六书明字义,谓字义明则贯通群籍,理无不达。其《六书故·六书通释》云:
    六书推类而用之,其义最精。昏本为日之昏,心目之昏犹日之昏也,或加心与目焉。嫁娶者必以昏时,故因谓之昏,或加女焉。熏本为烟火之熏,日之将入,其色亦然,故谓之熏黄,楚辞犹作曛黄,或加日焉。帛色之亦黑者亦然,故谓之熏,或加糸或衣焉。饮酒者酒气酣而上行,亦谓之熏,或加酉焉。夫岂不欲人之易知也哉?然而反使学者昧于本义。故言婚者不知其为用昏时,言日曛者不知其为熏黄,言纁帛者不知其为赤黑。它如厉疾之厉作癘,则无以知其为危厉之疾,厉鬼之厉作禲,则无以知其为凶厉之鬼。梦厌之厌作魇,则无以知其由于气之厌塞,邕且之邕作廱,则无以知其由于气之邕底。永歌之永别作詠,则无以知其声犹水之衍永。璀粲之粲别作璨,则无以知其色犹米之精粲。惟《国语》、《史记》、《汉书》传写者希,故古字犹有不改者,后人类聚为《班马字类》[24]、《汉韵》[25]等书,不过以资奇字,初未得其要领也。
    数例之间,侗已为推详其字起之缘,且略考其引申之义,是忽其变体而明其本原也。又裒众例以明形声孳乳之法,类多以形声兼会意者。《六书通释》又尝云:“夫文,生于声音者也。……义与声俱应,非生于文也”,“章句之士知因言以求义矣,未知因文以求义也;训诂之士知因文以求义矣,未知因声以求义也。夫文字之用,莫博于谐声,莫变于假借,因文以求义而不知因声以求义,吾未见其能尽文字之情也”。若戴侗,可谓能因声以求义者也,以音义相同、相近之语词证发,多能获其本义。然如沈兼士所言:“宋人各家主张略如上来所说,其弊在略举一二例而不明言其理。”故右文说虽倡自宋,逾元、明两朝尚氐滞不进,迨及清世学人,“始论及音声诂训相通之理”[26],然自是右文说遂为尊闻,而后世学者多有留意者。
    三、右文说之发展——准科学期
    在宋理学,学者训经已多凿空之谈,至明王阳明心学大行于世,益以六经文字为糟粕,遂愈束书不观,逞臆空谈,而文字之旨几堕。鼎革之际,有志之学者若顾炎武辈,深疾前朝之空谈误国,起而矫其流弊,于学则宗质朴而尚考据,至开有清一代朴学之风[27],而文字之学因之以明。
    先是,明季有方以智者,字密之,桐城人。著《通雅》一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之曰:“惟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谓杨慎、陈耀文、焦竑辈)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虽其中千虑一失。或所不免。而穷源溯委。词必有徵。在明代考证家中。可谓卓然独立矣。”其论文字则主“以音通古义之原”,而于謰语[28]之探究用功尤深,辑释其例凡三百五十五组,颇多创获。胡朴安《中国训诂学史》盛赞之云:“或则得同条共贯之理,或则一名一释,引经据典以求之,颇少悬揣之空谈。千虑一失,虽不能免,而穷源溯委,词必有征,而明考据中,颇不多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开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之先声,亦有以也。”于今考论,方以智联绵词之探究,实语转说之进步也。又有黄生者,字扶孟,别号白山,安徽歙县人。在明为诸生,入清未仕。精于六书训诂之学。著《字诂》一卷,凡一百零七条,取经史群书语词,考辨其音义,订正讹误,颇类于颜师古《匡谬正俗》。又著《义府》两卷,以释经史子集存疑之文句,别附释古文字及古碑文,而考证详明,无凿空臆断之论。[29]《四库全书总目》谓之曰:“于六书多所发明,每字皆有新义,而根据博奥,与穿凿者有殊……盖生至力汉学,而于六书训诂,尤为专长,故不同明人之剿说也”,“生于古音古训,皆考究淹通,引据精确,不为无稽臆度之谈”。今观其书,试摭数例以窥一斑:
    《字诂·毋》:古本无毋字,但借母字转声。
    《字诂·鹄》:今人呼鹄为谷,则蒙古韵所转也。
    上皆明语转,用示音义同原以成训诂。至于关涉右文说之例,如《字诂·疋疏梳》条云:
    疋,鸟足之疏也。……梳,疏,并理髮器也。鸟足开而不敛,故作疋字象之。疋有疏义,……栉器之稀者曰疏,并从疋会意兼形声。
    《字诂·纷雰鳻衯棼》条云:
    物分则乱,故诸字从分者皆有乱义。纷,丝乱也;雰,雨雪之乱也;衯,衣乱也;鳻,鸟聚而乱也;棼棼,乱貌也。
    是二条皆系联诸字以探义源,若首条“疏、梳、疋”之类,则又不拘于形而径由声入,可谓右文说之承进而由音及义之先声也。清世学人研精小学者多矣,关涉右文,不乏其人,今姑举其著者。
    (一)段玉裁
    段玉裁,字若膺,号茂堂,晚年又号砚北居士,长塘湖居士,侨吴老人。江苏金坛人。段氏博览群书,著述宏富,根基充实,深得体要。由经学以治小学,而于小学,又由音韵以治文字、训诂。著有《六书音均表》、《诗经小学》、《古文尚书撰异》、《周礼汉读考》、《仪礼汉读考》、《汲古阁说文订》、《说文解字注》及《经韵楼集》诸书。其中《说文解字注》费时三十余载,真积力久,体大思精,为亘古所未有。其书既出,风行至今,时彦亟称赏之,目为“许学殿军”,而《说文》之学以兴。
    段氏主“声与义同原”,其《说文解字·叙·注》云:“一字必兼三者(音形义),三者必互推求。万字皆兼三者,彼此交错互求”,此实洞达之论,非有大学识不能至此。其于右文说以声载义之例尤多注意,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尝计其例凡六十八条,所关涉声符五十有五。试举数例:
    《说文·木部》:“朸,木之理也。”段注:“以形声包会意也。阞下曰地理,朸下曰木理,泐下云水理,皆从力。力者,筋也,人身之理也。”
    《说文·日部》:“晤,明也。”段注:“晤者,启之明也。心部之悟,部之寤,皆训觉。觉亦明也。同声之义必相近。”
    《说文·金部》:“錬,治金也。”段注:“湅,治丝也;练,治缯也;錬,治金也。皆谓灡湅欲其精,非第治之而已。”
    以《说文》自相证发,钩求得义之原,且如“晤”注已括声同义近之例,段氏之于右文说可谓深造独得。又段注之中有以右文之例改易本字者,如其改“鰕,魵也”为“鰕,鰕鱼也”,且为之注曰:“凡叚声如瑕、鰕、騢等皆有赤色。”[30]以是知右文之裨益校勘考订也。
    (二)王念孙
    王念孙,字怀祖,号石臞,江苏高邮人。著有《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古韵谱》等。子引之,字伯申,号曼卿。以父为师,人称“高邮二王”,号为绝学。阮元《揅经室续集·卷二·王石臞先生墓志铭》云:“高邮王氏一家之学,海内无匹。”
    《广雅疏证·自序》尝云:“窃以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今则就古音以求古义,引伸触类,不限形体。”此实王氏训诂之法,兼综右文、语转、审辞气,加之学识宏富,一字之征,常博及万卷,是其所以能决疑千古、定论百世也。王氏之于右文说,颇多发明之处,进于遗形以求义。试取数例以见其精博:
    《广雅·释器》:“、轊也。”《疏证》:“小声谓之嘒,小鼎谓之鏏,小棺谓之槥,小星谓之暳,小貌谓之嚖。”
    《广雅·释器》:“铳谓之銎。”《疏证》:“銎之言空也,其中空也。斤斧穿谓之銎,犹车穿谓之釭。銎、釭声相近。”
    《广雅·释乐》:“倕氏锺十六枚。”《疏证》:“锺与鐘古字通。锺之言充也。《荀子·乐论》云:‘鐘充实,磬廉制’是也。”
    以右文、语转之法考证义原,多得其真,若此尚嫌其散漫,试取《观堂集林·高邮王怀祖先生训诂音韵书稿叙录》中之《释大》[31]一节以观之:
    冈,山脊也。亢,人颈也。二者皆有大义。故山脊谓之冈,亦谓之岭。人颈谓之领,亦谓之亢。彊谓之刚,大绳谓之纲,特牛谓之犅(注:亦谓之牨),大贝谓之魧,……其义一也。冈、颈、劲,声之转。故彊谓之刚,亦谓之劲;领谓之颈,亦谓之亢。大索谓之緪。冈、緪、亘,声之转,故大绳谓之纲,亦谓之緪……
    沈兼士谓:“王氏之论,可谓触类旁通,中边皆澈,”信为的评。刚、纲、犅可归诸右文,而冈、亢、緪又属语转,以此交互释义,迭相训诂,几发字原之覆。然如沈氏所言:“能以精义古间穿证发,然究拘于体裁,祗能随文释义,不能别具训诂学之系统,由今视之,要是长编性质之训诂材料而已。”[32]此说颇中清学人研治文字之肯綮,是所以名之以准科学之来由也。
    (三)其他学人
    郝懿行,字恂九,号兰皋,山东栖霞人。郝氏毕生治学,富于著述,其心力尤瘁于《尔雅义疏》一书,尝数易其稿,临没方成。是书精粹,博引详考,言必有徵;条贯类比,论或存疑。试观其《尔雅义疏·释诂》“訏宇大也”条:
    訏者,《诗》中《毛传》并训为大。通作芋。《方言》:訏、宇并云大也。郭注:芋犹訏也。又云訏,亦作芋。故《诗》云:君子攸芋,《毛传》:芋,大也。又通作盱与吁。《诗·秦洧·释文》[33]:訏;《韩诗》作盱;《斯干·释文》:芋或作吁;《尔雅·释文》:訏本作盱。是皆以声为义也。凡从于之字多训大,于亦训大,故《方言》云:于,大也。《檀弓》云:于则于。说者亦以为广大是矣。宇者,盖屋檐四垂为屋之四边,天形象屋四垂,故曰天宇,亦曰大宇……《庄子·齐物论·释文》引《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然则宇之为大可知矣。
    括众例而绎字原,证群经而穷本义。反覆之间,已察形声字类多“以声为义”之情,此郝氏之于右文也。
    焦循,字里堂,江苏甘泉人。淹贯群经,尤精于《易》,又通天算、考古,著《雕菰楼集》二十四卷。其《易余籥录·卷四》云:
    《说文》:周,密也。故字之从周者,稠训多也……。《贾子·道术篇》云:合得周密谓之调。《毛诗·鹿鸣·传》云:周,至也。《考工记·函人》注云:周,密致也。至同致。稠密则聚,故《王制》注云:州,聚也。州通于周。襄二十三年《左传》“华周”,《古今人表》[34]作“华州”。《风俗通》云:州,周也。州有长,使之相周足也。周亦通舟。《说文》云:,徧帀也。《檀弓》注云:周,帀也。《诗·崧高》云:周,徧也。《乡饮酒》义注云:酬之言周也。《释名》云:船又曰舟,言周流也。《楚辞·九辩》注云:(巾周),帷帐也。帐周币于四面,故名。帐称(巾周),于是怅亦称惆,是则相因而为转注也。
    沈兼士谓“焦氏考求一字之认,展转引伸,极踪迹推阐之能事”又云其穿举证以明声近义通之例“较之段玉裁注《说文》之动辄标榜本字者为上矣。”按其法颇同于赦氏,于右文、声转之外,别援群书以证义为王念孙疏证《广雅》之例也。以其学富才隽故能识高鉴远,证引会通,故能探賾索隐,遂破右文之形囿,而渐拢于正途。
    其间学人,又有如阮元之《揅经室集》释且、释门诸篇,宋保《谐声补逸》,陈诗庭《读说文证疑》、吴云《经说》、《小学说》、《广韵说》,钱绎《方言笺疏》,姚文田《说文声系》,严可均《说文声类》,戚学标《汉学谐声》,张惠言《说文谐声谱》,江沅《说文解字音韵表》,苗夔《说文声读表》诸书,皆关涉于右文,不乏精断。然诚如沈兼士所言:“历来学者关于右文之学说真能得其理者,殊不数数覩也。”
    此清世学者之于右文也,支文片字,虽多研精,然终未能寻绎以成一定之系统。首出若段、王,几发其覆,而后起者终莫之继。迨及清末,遂更有述作者。
    五、右文说之成熟——科学期
    清季以迄于近代,研治右文之学者接踵步武,而其学大明,迥不侔乎前世之但随文释义者,以其能以科学之方法为系统之总结也,孰首为此者?“端推章太炎、刘师培二氏”。[35]
    (一)章太炎
    章太炎,初名学乘,字枚叔,后更名绛,号太炎,后又改名炳麟,浙江余杭人。尝从俞樾受业,精文字训诂之学,著《新方言》、《文始》、《小数答问》、《国故论衡》等,后皆编入《章氏丛书》。
    《国故论衡·语言缘起》尝云:
    语言之初,当先缘天官[36],然则表德之名最夙矣。然文字可见者,上世先有表实之名,以次桄充,而表德之名因之。后世先有表德、表业之名,以次桄充,而表实之名因之。是故同一声类,其义往往相似。
    复摭数例以证成其说,文繁兹不引,但以沈兼士先生所括成之表以明其意。如下所示:
    ①     諼
      ↑
    为————伪————譌
    ②禺————偶————寓————耦
    ——(始)————昨
    ③乍————作————︳
           ——(造作)———诈
    ————辬
    ④辡————辩————辨———︳
               ————瓣
    凡此皆右文说之襄助也,沈兼士论其有迈于古人者有二:“(一)自来训诂家注意及语根者,章氏首先标举语根以为研究之出发点,由此而得中国语言分化之形式,可谓独具支眼;(二)根据引伸之说,系统的胪举形声字孳乳之次第,亦属创举。”如此,章氏实近代语源学之奠基者,盖能包举总揽,博征详考,异于前人之偏识隅见也。然其于右文,亦未尝无所失,观其《文始·略例庚》:
    ……略例庚曰:昔昔王子韶创作‘右文说’。以为字从某声,便得某义。若句部有鉤、笱。臤部有紧、坚。丩部有纠。……及诸会意形声相兼之字,信多合者。然以一致相衡,既令形声摄于会意,夫同意之字,非止一二,取义于彼,见形于此者,往往而有。若夫农声之字,多训厚大,然农无厚大之意。支声之字多训倾衺,然支无倾衺之义。盖同韵同纽者别有所受,非可望形为验。况复旁转对转,音理多涂,双声驰骤,其流无限,而欲于形内牵之,斯子韶所以为荆舒之徒[37],张有沾沾[38],犹能破其疑滞。今者小学大明,岂可随流波荡。《文始》亦有取本声者,无过十之一二。深惧学者或有锢駤,复衍为右文之绪,则六书残而为五,特诠同异,以諽方来。
    此论右文之失,以为“非可望形而验”,深中其病。盖向之治右文者,多惑于形似而每牵合其义,此虽在段、王而亦有所难免。又议当参诸以声音考求文字之法,沈兼士评之曰:“诚能以右文为主,再之以章先生之说,纵横旁连,以求其流衍之势则语言文字之变虽多歧途,庶亦可以无亡羊之虑。”后王力《同源字论》亦尝有论:“《文始》是一部探求语源的书”,“章氏这种作法,令人看见了词汇不是一盘散沙,词与词之间往往有种联系,词汇也是有条理的。章氏这种做法,在原则上是词源的研究或词族的研究。”章氏承启右文说之功是所共睹。
    (二)刘师培
    刘师培,字申叔,又名光汉,别号左盦,江苏仪征人。其治经推尊徽州戴氏及高邮二王,颇精于文字训诂之学。年寿虽促,[39]著作实繁,计其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后皆收入《刘申叔先生遗书》。刘师培著述之关于右文者,见其《左盦集·字义起于字音说·下篇》中:
    试观古人名物,凡义象相同,所从之声亦同。则造字之初,重义略形,故数字同从一声者,即该于所从得声之字,不必物各一字也。及增益偏旁,物各一字,其义仍寄于字声,故所从之声同,则所取之义亦同。如从叚、从幵、从戎、从京之字均有大义;从叕、从屈之字均有短义,从少,从令,从刀,从宛,从之字均有小义;具见于钱氏《方言疏证》,而王氏《广雅疏证》诠发尤详。彙而观之,则知古人制字,字义即寄于所从之声,就声求义,而隐谊毕呈。
    此由右文而导诸“就声求义”之理,合于清儒。然于推求本字之法,刘氏亦未尝无己见:
    若所从之声与所取之义不符,则所从得声之字,必与所从得义之字声近义同。如……阞为地理,从阜力声;泐为水石之理,朸为木之理,均从声,则以理、力双声,理音转力,从力得声,仍取理义也。[40]斐为分别文,从文,非声。(上“非”下“目”)为大目,从目,非声。腓为胫,从月,非声。则以非与分、肥及方,均一声之转。斐从非声,犹之从分。腓从非声,犹之从肥、从旁也。盖一物数名,一义数字,均由转音而生,故字可通用。《说文》一书亦恒假转音之字为本字,即谐声之字所从之声亦不必皆本字;其与训释之词同字者,其本字也;其与训释之词异字而音义相符者,则假用转音之字,或同韵之字也。近儒于古字音训之例诠发至详,然谐声之字音所由起,由于所从之声,则本字与训词音近者,由于所从得声之字与训词音近也。故字从与训词音近之字得声,犹之以训词之字为声,此则近儒言音训者所未晰也。即此而类求之,则谐声之字所从之音不复兼意者鲜矣。
    刘氏持此论若合契于章太炎“取义于彼见形于此”之说,然推阐之详又实过之。本于右文系乎声训而证之以例,曰“字从与训词音近之字得声,犹之以训词之字为声”,此特为右文正涂之说也,舍此右文之流演无从矣。沈兼士评之曰:“盖此现象为右文之流变,……设于此无法解决,则右文学说终难于训诂学上达到圆满应用之目的。故刘氏特阐明其原理与推求本字之法,用以补叙旧说之缺陷。”[41]
    (三)杨树达
    杨树达,字遇夫,号积微,湖南长沙人。平生精治许氏《说文》,服膺段、王之学,晚岁研考甲骨、金文,著《积微居甲文说》、《卜辞琐记》、《耐林廎甲文说》、《卜辞求义》、《积微居金文说》、《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积微居小学述林》诸书。
    杨氏《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自序》尝云:“年十四五,家大人授以郝氏《尔雅》王氏《广雅》二疏,始有志于训诂之学”,是其后学术造诣,盖源出王、郝之学也。又云:“初读章君《文始》,则大好之,既而以其说多不根古义,又谓形声字声不含义,则又疑之。盖文字之未立,言语先之,文字起而代言,肖其声则传其义。中土文书,以形声字为夥,谓形声字声不寓义,是直谓中土语言不含义也,遂发愤求形声字之说。”则杨氏语源学之研究,为救章氏《文始》之失,其立志所考求“形声字之说”,殆谓形声字声符载义之例。而其考求之法又有异于前人者,见其《积微居小学述林·自序》:
    我的研究方法与前人大不相同。粗略地说来,第一,受了外来的影响,因比较对照有所吸取。第二,思路开阔了,前人所受的桎梏,我努力挣扎摆脱他,务求不受他的束缚。第三,前人只作证明《说文》的工作,如段玉裁、桂馥皆是,我却三十年来一直做批判接受工作。第四,段氏于《说文》以外,博涉经传,所以成就最高,其余的人大都在文字本身中圈子。我于传注以外,凡现代语言及其他一切皆取之做我的材料,故所涉较广。第五,古韵部大明,骨文金文大出,我尽量地利用他们。第六,继承《苍颉篇》及《说文》以来形义密合的方法,死死抓紧不放。以上六项,可以说是我研究方法的总纲。
    以上皆为杨氏治学之要领。其五、其六之于右文,其功尤钜。“古韵部大明”,则便于审音;“甲骨、金文大出”则利于辨形。“形义密合”以求义,则字义无所逃匿也。杨氏研考右文逾于前人者,确乎其拔。以声符假借之法论求,在章、刘颇已注意,然未若杨氏之用心详考也。观其《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形声字声旁有义略证》,得窥一斑。以其文甚冗,故取约观,为例凡九,证成二十三条声符之义,如下:
    例一 关声雚声字多含曲义。
    例二 燕声妟声字多含白义。
    例三 曾声字多含重义加义高义。
    例四 赤声者声朱声叚声字多含赤义。
    例五 吕声旅声卢声字多含连立之义。
    例六 开声字多含并列之义。
    例七 邕声容声庸声多含蔽塞之义。
    例八 重声竹声农声字多含厚义。
    例九 取声奏声悤声字多含会聚之义。
    凡此九例,总该杨氏治右文之所得。例一、二、五、七、八、九,皆振刘师培氏前论之绪而更深求之,以古韵既大明,以对转旁转之法探求字原则左右逢源,略无罣碍。又例三,以一字包数义,较前人但列支义以偏概全为胜。再如例四,胪数字以供一义,而诸字之声类不相同,此于右文之研究可谓首创。他若《积微居小学述林·字义同缘于语源同例证》及《续证》、《造字时有通假证》诸篇,类皆详考证而繁举例。
    杨氏尝自述曰:“右文所讨论,皆语言之根柢,欧洲人谓之Etymology,所谓语源学也。盖语根既明,则由根以及干,由干以及枝叶,纲举而万目张,领挈而全裘振,于是训诂学可以得一统宗,清朝一代极盛之小学可以得一结束。”[42]可知杨氏由右文入于语源学之途矣。
    (四)沈兼士
    沈兼士,名臤,浙江吴兴人。尝师从章太炎,著有《文字形义学》、《广韵声系》、《段砚斋杂文》等。右文说至于沈氏可谓备极,其最负誉者为《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文出而论定。其后学者论右文辄称引之。沈、杨同时而出,一主右文,一主声训,[43]所尚异趣,其功则相侔,可谓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然沈氏既偏主于此,故而用力尤深,所论视杨氏之说益详备而诚笃。今但隐栝其文,约举其意,略示其功。
    沈氏尝将自宋以来诸家说右文者为一总评,凡八条。论允而评当,文繁兹不尽录,但取一二例以见其精深:
    (3)夫右文之字,变衍多途,有同声之字而所衍之义颇歧别者,如非声字多有分背义,而菲、翡、痱等字又有赤义;吾声字多有明义,而龃、语(论难)、敔、圄、啎等字又有逆止义。其故盖由于单音之语,一音素孕含之义不一而足,诸家于此辄谓“凡从某声,皆有某义。”不加分析,率尔牵合,执其一而忽其余矣。
    (5)又有义本同源,衍为别派。如皮之右文有:(一)分析义如詖、簸、破诸字,(二)加被义如彼、帔、被诸字,(三)倾衺义如颇、波、披、陂、坡诸字。求其引申之迹,则加被;分析就先由皮得义,再由分析而又得倾衺义矣。又如支之右文先由支得歧别义如芰、跂、翄、枝、歧诸字,……诸家于此率多未能求其原委。
    今观其所论,若(3)则若合契于杨氏前说,(5)虽同杨说而考见尤深,于一字数义之例,别探其数义之源起,细绎其孳乳之脉络,诠次其字义之递兴,似较杨氏为胜。沈氏纵议前人,遂括论曰:“治右文之说者——(一)于音符字须先审明其音素,不应拘泥于字形;(二)于音素须先分析其含义,不当牵合于一说。”此实中前人治右文之病,足以启思后叶,遗惠方来。
    沈氏又尝议“应用右文以比较字义”,为列前人之成说者十,己说者八,以例征信。试撷其一,以示管窥。
    蓺当训为艸木不生。《说文》:“蓺,艸木不生也。从艸,埶声。”段注:“蓺之言蟄也。与榑反对成文。《玉篇》云:“艸木生皃,”未定孰是。按从埶声者,如,屋倾下也;褺,重衣也;,寒也;蟄,藏也;縶,绊马也。皆有摄藏之意,似《说文》艸木不生之义为长。
    此以右文考求字义,用矫《玉篇》训诂之失,而决疑段注以成壹论。沈兼士云:“此法可以(一)订正古书之违误;(二)判断异训之得失;(三)发见许书说解非尽为语言本来之意义。”“赖此以知训诂之蕃衍,虽至赜而不可乱,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者也。盖欲求文字之孳乳,必先探语言之分化,若徒执著形体,断不能得语言多面变动之势也。”诚为笃论,而右文之用,训诂得其拓宇。
    “应用右文以探语根”,实沈氏治学所著力处,亦为语源学研究之所由也。沈氏尝评《说文》、《尔雅》、《方言》以至于《释名》,或谓“止随文释义,使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或谓“任取一字之音,傅会说明一字之义,则事有出于偶合,而理难期于必然”,是皆不能达字原之旨,而沈氏为之倡言曰:“由是知吾侪如欲探求中国之语根,不得不别寻一途径,其途径为何?余谓即右文是也”,又曰:“余以为审形以考谊,似不若右文就各形声字之义归纳之以推测古代之字形(表)与语义(里)为较合理,此余所以推阐右文之故也。”[44]
    杨、沈既发其微,后之步武者继扬其波。王力衍之而成《同源字典》,收词三千余条,言皆有据,不为凿空之谈;刘又辛亦尝用力于此,冀承沈兼士之学以发明其说,拟作《汉语词族谱》一书,惜其未就[45];又有台湾学者黄永武著《形声字多兼会意考》一书,考释精博,多有胜处;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演释名》等,并皆右文说演进之力作。以上为右文说研究之科学期也。
    六、结语
    明陈第尝有言:“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46]于今而言,诚为笃论。自来文字孳乳,既多歧别,复繁变化,而学者治之则务穷其根本、畅其源流。字有更革,则形不可不辨也;音有转移,则声不可不察也;兼综两者,则右文不可不考也。
    右文说之至于今日,洵非一朝一代之功。其间学人,或偶有撰述,或殚尽平生,间出一二杰出之士恢宏其业,始蒇成其事。今所为右文说之略史,期以明其学术次第,丝麻菅蒯,实难具陈,故但举其荦荦大者。虽然,文成亦多有遗珠之恨,且以闇闻陋识,剪裁鸿篇;驽才钝性,敷衍故事,诚有愧于斯人而无益于当世也。
    注释:
    [1]按:《尔雅》、《方言》主义训;《说文解字》主形训;《释名》主声训,凡此皆训诂之法也,而歧出别途,开源为三,后世考论文字,无有逸乎此者。
    [2]见于《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3]按:“天”义更近于“颠”,小篆作天,六书属指事,为人之首领。《释名》训以为“显”,其说不免附会。
    [4]谓一声之转,字或另形,义则相通。多存乎方言词中。
    [5]见于《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6]右文说之定义及特征详见本文第二部分“王子韶”一节。
    [7]按:声训之中,其义类又别有分例,沈兼士《声训论》析之凡六:相同、相等、相通、相近、相连、相借。如“还,返也;怀,来也”为相等之例,以其字异音转,而语义相等。
    [8]此皆语源学之术语,略同于本文第二部分王观国“字母”之说。以初文为母,以其所孳乳衍生之字为子,因其义类有共通处,遂更相训释。
    [9]按:古今学者于六书“转注”、“假借”之解多有争议。笔者于此并依戴震“数字共一用者”为转注;“一字数用者,依于义以引申,依于声而傍寄,假此以施于彼者,曰假借”之说。
    [10]按“春”亦作“萅、芚”,小篆作春,《说文》云:“春,推也。从艸、屯,从日,艸春时生也。”或从屯得义,《易·序卦》:“屯者,物之始生也。”屯亦声符,熙释之为始,虽考见不讹,然终失之附会。
    [11]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之“中间颇伤穿凿”。
    [12]注:至清古音学大明,因音求义之途大开,学者始多注意及此。如毕沅著《释名疏证》,王先谦著《释名疏证补》等。
    [13]《管子》:“戈戟之紧,其厉何若。”戴望注:“紧,谓其坚强者。愚案:“急”、“坚”或一声之转.
    [14]如《尚书·周书·多士》篇等。
    [15]按:清人有辑本,孙星衍辑《物理论》一卷,存《平津馆丛书》。
    [16]《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其“《部叙》拟《易序卦》传,以明《说文》五百四十部先後之次。《类聚》则举字之相比为义者,如一、二、三、四之类。《错综》则旁推六书之旨,通诸人事,以尽其意。”
    [17]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
    [18]按:郑樵《六书略》多采金石文字,其于表意字之释形有胜出《说文》处,然以六书解字,是仍《说文》之旧例也。
    [19]于此张世南亦有例见下文。私案:“戔”有“小”義,简之短小者曰笺,紙之窄小者曰牋,絲之細小者曰綫。
    [20]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21]如王念孙、赦懿行辈,详见本文第三部分。
    [22]按:“青”有“精”義,故草之去蕪雜者曰菁。又有“美”義,故魚肉之味美者曰鯖。今之解者,或曰語之美者為請,心之美者為情,人之美者為倩,色之美者為靘。凡此皆可为张说补证。
    [23]《六书略·序》有“一子一母为谐声”之语。
    [24]宋娄机撰。《四库提要》称之为“考证训诂,辨别音声,於假借、通用诸字,胪列颇详。实有裨於小学,非仅供词藻之挦撦。”
    [25]按:《汉韵》查无此书,斯或《汉隽》之误。收在《四库全书·史部·史钞类》。
    [26]以上皆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27]《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总序》:“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空谈臆断,考证必疏,於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诋其隙”。
    [28]《通雅·释诂·謰语》:“謰语者,双声相转而语謰謱也。”
    [29]按:道光间,黄生族孙黄承吉(字春谷,江苏江都人)从文宗阁《四库全书》本过录,合二书为一,并加按语,题为《字诂义府合按》。为今所见本。
    [30]此条虽允,然所发凡尚有不确处,刘又辛先生尝言:“暇”义为闲暇,“麚”为牡鹿,“豭”为牡豕,“嘏”为远、大义,“椵”为大树名……,此皆从“叚”声而无“赤”义。是段氏“凡叚声多红义”之论断为以偏概全。愚案:此实一声该数义之例也,如叚声兼有赤、大、牡诸义。清人研治文字或有失之独断处,常拈得一义,便率尔操觚,悭于详考,此虽于段注亦有所难免。
    [31]按:《释大》八篇,本未刊行,后羅振玉整理篇次,收入《高邮王氏父遗书》。
    [32]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33]注:文中所引《释文》者,皆谓唐陆德明之《经典释文》也。
    [34]谓《汉书·古今人表》。
    [35]以上引文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
    [36]按《周礼》有“天官冢宰”篇。于此或谓黄帝之臣仓颉。
    [37]按:“荆舒”亦作“荆荼”。谓春秋时之楚国与舒国。《诗》有“戎狄是膺,荆舒是逞”之句。章氏用此,别具深意。《东坡志林》尝记:“王介甫先封舒公,后改封荆。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识者谓宰相不学之过也。”在此犹讥王子韶不学也。
    [38]按:南宋张有作《复古编》,辨别篆隶之讹异,持论甚平。又惟主辨正字画,而不复泛引训诂,其说亦颇简要。章氏言其沾沾,此亦陋之之语。
    [39]刘师培(1884—1919),1919年11月20日因肺结核病逝于北京,年仅36岁。
    [40]按此合于段氏《说文解字注》,但“以理、力双声,理音转力,从力得声,仍取理义也”,尤明音近义同之说,较段说为详。
    [41]案:此在前人如王念孙辈非无注意者,如王氏《释大》尝以冈亢颈、相推求,但未能如刘氏为能总其例而发其凡也。以上引文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
    [42]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
    [43]见《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序》
    [44]见上引文见《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及其推阐》。
    [45]按:刘又辛研治右文说之专论有《“右文说”说》,原发表於《语言研究》1982年第2期。後收入其论文集《文字训诂论集》。
    [46]见陈第所著《毛诗古音考》。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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