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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令词请赏之五


    谪仙怨 刘长卿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刘长卿 (709—约786)字文房。宣城(安徽宣州市)人,郡望河间(今属河北)。玄宗天宝进士。肃宗至德间任监察御史、长洲县尉,贬岭南南巴尉,后返,旅居江浙。代宗时历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诬再贬睦州司马。他生平坎坷,有一部分感伤身世之作,但也反映了安史乱后中原一带荒凉凋敝的景象。如《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疲兵篇》《新息道中作》等,笔调苍凉沉郁。刘长卿诗以五七言近体为主,尤工五言。五律简练浑括,于深密中见清秀。如《新年作》《岳阳馆中望洞庭湖》《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海盐官舍早春》等。七律也多秀句 ,如“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别严士元》)、“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长沙过贾谊宅》)。五绝如《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江中对月》《送灵澈上人》,以白描取胜,饶有韵致。但他的大部分诗内容单薄,境界狭窄,缺少变化,有字句雷同之感。《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其集10卷。较流行的是明翻宋本《唐刘随州诗集》(10卷诗,1卷文),《全唐诗》编录其诗5卷。词作很少,张璋、黄畲《全唐五代词》仅录有这首《谪仙怨》。
    关于《谪仙怨》词牌的得名,清人毛先舒的解释是: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反,陷洛阳,王师败绩,关门不守,车驾幸蜀。途次马嵬驿,六军不发,赐贵妃自尽,然后驾行。次骆谷,上登高下马,望秦川,谣辞陵庙,再拜呜咽流涕,左右皆泣。谓力士曰:“吾听九龄之言,不到于此。”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之。因上马索长笛,吹笛曲成,潸然流涕,伫立久之。时有司旋录成谱,及銮驾至成都,乃进此谱,请名曲,帝谓吾因思九龄,亦别有意,可名此曲为《谪仙怨》。其旨属马嵬之事。厥后以乱离隔绝,有人自西川传得者无由知,但呼为《剑南神曲》。其音怨切,诸曲莫比。(《填词名解》卷一)。唐代学者康骈则认为此调即是唐人六言律诗,是从词调《回波乐》演变而来,郭茂倩在《乐府诗集》称《回波乐》为商调曲,因此疑此调亦商调。(《剧谈录》)这首词在《刘随州集》中作律詩,題为《苕溪酬梁耿别后见寄》,清人彭定求等编的《全唐诗》中也同此。
    关于《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的创作背景,历来解此诗者,都认为这是刘长卿回忆当日为梁耿饯行之作。词中的“清川永路何极,落日孤舟解携”云云,皆指梁耿而言。这种解释并无多少根据。梁耿,生平无考,也未见有受贬的记载。词中所云的“独恨长沙谪去”的迁客,应是刘长卿本人。背景也应是代宗大历十一(755)刘长卿在鄂岳转运留后任上,被鄂州刺史吴仲儒诬陷贪赃。被诬后,朝廷派苗晋卿之子监察御史苗丕前往审理此案。幸赖苗丕不避权贵,为长卿减轻罪责,终贬睦州司马。据《刘长卿年谱》这年初冬至睦州。离开江州时和之后又《按覆后归睦州赠苗侍御》《江州留别薛六柳八二员外》《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听笛歌》等诗作。其《听笛歌》中写道:“旧游怜我长沙谪,载酒沙头送迁客…..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静听关山闻一叫,三湘月色悲猿啸”这与《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的景致、身份、基调、氛围都极其相似。另一个证据是:刘长卿在贬谪中常以贾谊自况,如:“旧游怜我长沙谪,载酒沙头送迁客”(《听笛歌》)、“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新年作》)、“绛老更能经几岁,贾生何事又三年”(《岁日见新历因寄都官裴郎中》),且有著名的《长沙过贾谊宅》诗。(《听笛歌》)这与《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中的“独恨长沙谪去”也相似,皆是作者的自况,是在友人为之送行的饯别宴席上即席创词,抒发自己无端被诬,贬谪饶州司马的悲愤和有志难遂的伤感与无奈。而这位梁耿,可能也是送行的友人之一。事后,又写了一首诗寄给刘长卿。刘遂有这首《苕溪酬梁耿别后见寄》回复。近代词学名家俞平伯之父俞陛云的推断是:“长卿由江州左迁睦州司马。于祖筵之上,依江南所传曲调,撰词以被之管弦。‘白云千里’,怅君门之远隔;‘流水东西’,感谪宦之无依,犹之昌黎南去,拥风雪于蓝关;白傅东来,泣琵琶于浔浦,同此感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俞陛云所说的“白傅东来”,即是后来任太子少傅的白居易也因被诬贬为江州司马,写下《琵琶行》来表达刘长卿词中类似的感慨。俞陛云的推断应当是不错的。
    下面依此略作简析:
    上片是回忆被贬往睦州友人们在江城送别的情景。大概是呼应梁耿在寄来的诗作中提到的别情。词人的手法是以明媚之景反衬惆怅别情:天空晴朗,夕阳低垂,斜晖映照着河水,一派晴明色彩,然而友人却要在此时远去了。“晴川”历历可见,但见那一叶孤舟载着浓重的离愁徐徐离去,他们从此天各一方,这怎不使人万分惆怅!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曾提到这种反衬手法的作用。他说“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可一倍增其哀乐”。接下来的两句“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是写自己的远去,用的却是指代之法:不说自己走向远方,却说鸟儿向平原的尽头飞去;不说自己与友人的离别,却说自己和友人像流水一样东西分离。其实,这两句还有更深的内蕴:前者是说鸟儿可以向天际飞去,自由自在,自己被贬天涯却是无奈被迫;后者是说自己和友人虽如流水东西分流,但情感却始终相连,不会分离,使人想起北宋词人那首著名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前者是说人不如鸟,后者是说人与水同。另外在布局上。极目飞鸟融入天际,那无限怨怅飘零天涯的感慨和自己被谪的痛楚,也显得无限苍茫悲怆。因此这两句无论是立意的深厚还是布局的精巧,都值得称道!
    下片写别后情景,抒发了对友人的深切思念和被谪的遗恨。“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两句一远一近,一为眼前之景,一为万里之思,对仗工整、构思精巧。“千里万里”状关山之阻隔难越,暗中抒发对友人的思念;“前溪后溪”状自己眼前的处境。唐代睦州的由雉山移建德。境内有苕溪流过。苕溪由东、西两条溪水组成,因两溪大小相仿,又称姐妹溪。刘长卿在诗中称之为“前溪后溪”。刘在贬到睦州后曾在苕溪边筑有碧涧别墅。所以以“前溪后溪”代指他的被贬之处。至于“白云”和“明月”,自然更是友谊和思念的代称。南朝谢庄的《月赋》中就说过:“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比他稍早的大诗人李白也说过:“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在他之后的苏轼更有过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月夜怀子由》)。这两句要表达的似乎是:放眼能见的只是飘浮在万里长空的白云,而友人在何方呢?白云是否也能把自己的思念带给天边的友人呢?皎洁的月光照着溪流,它也该同样照着随流水远去的友人。当然,同上闕的“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两句一样,这两句也有更深的内涵:谢庄的《月赋》在上述的两句之后,接下来还有四句:“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有山高路远、归路无期的怅恨。李白诗中也有“总为浮云能遮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抒发他被“赐金放还”后无法再效忠明主的怅恨。刘长卿的上述两句中亦有类似的情感,而且与李白的怅恨更加接近。况且,李白是“赐金放还”,至少表面上还是光鲜的,刘长卿是受诬被贬,感情上应当更加悲愤。
    如果说上述的情感还是暗含在“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两句之中的话,最后两句“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则将此恨点破。其中一是被贬谪的悲恨。“长沙谪去”,用西汉贾谊因遭权贵中伤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一事,贾谊因此被后人称为“贾长沙”。刘长卿在鄂岳转运留后任曾拜访过贾谊在长沙的故宅,写有著名的《长沙过贾谊宅》诗,其中写道:“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表达对贾谊无端遭贬、有志难伸、有才难用的怅恨。此时的刘长卿还是在鄂岳转运留后,至于被贬到睦州之后所写的《谪仙怨》中的“独恨长沙谪去”就不仅是“怜君何事到天涯”,亦含有“自怜”和表达郁结于心头的怅恨了。二是友人长别的离恨。“江潭春草萋萋”是化用《楚辞·招隐士》中成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后人就常以春草萋萋来象征别离和思念,如白居易的“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赋得古原草留别》);王维反用其意的“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诗人在贬谪之地想念远方的友人,望着蔓延的春草,更令人黯然销魂。更何况这种别后的思念,不是一般的“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的同僚或友人之别,而是谪客远贬归期无望之别情。谪中之别,愈见悲恨相续。他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柳宗元在贬中写给同道者八司马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刺史》。这种篇末点题之法更能使人警醒。
    刘长卿的一生大部分是在逆境中度过的,两度受诬遭贬,长期的郁郁寡欢,使他的诗歌于冷落寂寞的情调中,又平添了一些惆怅衰飒的心绪,显得极为凄清悲凉,在内容、情感和表现手法上具有以下三个特征:一是反映士人孤独冷漠的心态如《送李录事兄归襄邓》:“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逐转蓬。白道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重送裴郎中贬吉州》:“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二是融失意凄凉之感于暗淡萧瑟之中,如《陪王明府泛舟》:“花县弹琴暇,樵风载酒时。山含秋色近,鸟度夕阳迟。出没凫成浪,蒙笼竹亚枝。云峰逐人意,来去解相随”;《长沙过贾谊宅》:(引文见上述);三是通过描绘山水景物描写,抒发怀才不遇之感,写迁谪之怨和离别之情,如《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另外,刘长卿的诗多写得省净流畅,既有极工的对偶句,又有结构自然、不讲字句对仗的流水对句,整散协调而节奏流畅,风格清冷淡远。这些特征和手法在这首《谪仙怨》中多有表现。“独恨长沙谪去”,说明自身依然留恋官场,依然憧憬功业,所以对于自身在仕途上所遭遇的种种不公与挫折,依然耿耿于怀。说明作者依旧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心态之中。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一句,表达了作者憧憬自己能像飞鸟一样自由自在的凌空翱翔的愿望,而现实中却又对人生受制于人事的无奈。这样的矛盾心态更加奠定了该词深婉曲折的艺术特点。另外,悠扬婉转的韵味也大大加深了该词的本体特征。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说刘长卿“甚能炼饰”,刘熙载《艺概》也说其“以研炼字句见长”。可以说炼字炼句是大历诗风的一大特点。这在这首词中也多有表现。仍以“鸟向平芜近远,人随流水东西”为例:飞鸟向平芜飞去,由近而远,正可起兴;“人随流水东西”中的“东西”即“自东而西”,即独孤及在序言所说“将涉江而西”。这样的措辞,在初盛唐诗中殆不可见,词中更不用说,可以说是“以新隽开中晚之风”。全词六言八句,四十八字,五平韵。“低、携、西、溪、萋”字押韵。每句做三次停顿,音节短促,较能抒发哀婉的感情。中间四句,两两相对,词律工整,但又不乏悠扬的韵味,让人读后回味无穷。以叠字“萋萋”收尾,使得节奏延长,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空间,恍然惆怅之感更是得到了升华,也将曲折深婉发挥到了极至。
    在词史上,刘长卿和韦应物一样,都是迫于无奈而选择退隐,他们并没有将退隐山林当作挤进官场的终南捷径,因此很难在他们的词作中读出田园牧歌式的轻松,而是一种进退两难式的哀怨与郁结。虽然两人都有表现哀怨郁结的隐逸诗歌,但采用曲折婉转的词的形式来表达出这种隐逸的思绪更加恰如其分。以隐逸为中心的生活情趣在词作上的表现,既反映了当时时代的共同心理特征,也成为了后世文人词情感表达的一种类型。由于该类型能触发人的内心世界,因此可以使得词跳出艳情的窠臼,把词导向“咏情”的正途。同时其婉转清雅的特征也使得词的文人化步伐逐渐加快,词意宜雅,词情宜曲的观念逐渐被人所接受。
    刘征曾著文,说他在长沙一家博物馆里见到一个唐代青瓷彩盘,盘上题诗就是截取此词对仗工整的中间四句:“鸟飞平无(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可想见这首词普遍受欢迎的程度。
    
    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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