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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朴:三重道德论(1)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礼记·中庸》 
    二十世纪之尾,郭店出土了竹简《五行》,回应了20年前马王堆帛书《五行》所引起的学术震撼,坐实了思孟五行说,在中国学术史上,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只是,我们的研究工作似乎还没能跟上。我们多半还沉浸在思孟五行学说终于被发现了的喜悦中,而很少解答《五行》篇本身提出的一些新问题。譬如说,《五行》谈五行而又有所谓四行,五行和四行的关系如何,便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大问题。如果再考虑到,与讲道德说仁义的竹简《五行》同时出土的,另有一篇也是谈道德的《六德》;这四行、五行和六德之间,又是如何分合的,它们在儒学体系中各占何种地位,後来的变化发展状况怎样,更是我们所无法回避的课题。
    这些都是过去儒学研究中所不曾遇到过的新情况。只要谁个肯于直面这些问题,那麽他便必将意外地发现一片尚未垦植的新天地,那儿陈列着儒学的三重道德规范,它们组成了完整的儒家道德学说体系。那就是:人之作为家庭成员所应有的人伦道德(六德),作为社会成员所应有的社会道德(四行),以及,作为天地之子所应有的天地道德(五行)。这三重道德,由近及远,逐一上升,营造了三重浅深不同而又互相关联的境界,为人们的德行生活,为人们的快乐与幸福,开拓出了广阔无垠的空间。
    六 德
    人必群居而後得以生存繁衍。群居形成所谓社会。社会性於是遂与自然性并列而成了人的根本属性。虽激烈反对社会、尖刻讥诮人世的庄周,对此也无可奈何而慨然有叹曰:"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1]。唯其不可解於心和无所逃其身,於是便有了人伦,有了人人都应该践行的伦理规范和准则,作为最初一级的普泛道德,维系着人类的基础组织-家庭的安定。它就是楚简《六德》篇所讨论的内容。
    《六德》说:"生民斯必有夫妇、父子、君臣。"所谓"生民",是天生蒸民的意思,凡我人类的意思;所谓"斯必",是说无论何人,不计尊卑,都必得在夫妇、父子、君臣这三伦中各占一个位置。"夫妇"不用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子"是广义的,母女以至翁婿婆媳都也包括其中;"君臣"一伦,在宗法社会里,本是父子关系的延伸。这三种关系,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基础;是每个个体生命所不可逃脱的,也是整个人类生存所必须具有的。後来有所谓五伦之说者,於三伦以外,更加兄弟、朋友二伦;似乎更加全面完整了,其实迹近枝指蛇足,盖生民未必皆有兄弟朋友也。至於五伦的顺序以君臣为首,较之这里三伦的让夫妇居先,其自然的份量更少,人为的份量更多,离开源头也显得更远了。
    《六德》篇称此"生民斯必有"的三种人伦关系为"六位"。其所谓的"位",当不止於空间意义上之处所的意思;《公孙龙子·名实论》上有定义道:"实以实其所实而不旷焉,位也",可见当时已认识到物之位和物之实间,还有着内在的亲密关系。此外,我们大都知道"位"在《易经》中的重要作用,在天文历法中的巨大意义,以及在数学中,如果没有"位"的观念,任何运算都将无法进行;正是这些场合,又一层层地给"位"概念刷上了许多神圣油彩。因此,对於《六德》篇的所谓"六位",我们也不可等闲视之,不能简单地理解之为处所;而必须注意到"位"所要求的"实其所实",注意到它之作为社会细胞的本根意义。
    既然六位是生民所必有的自然状态、所必居的社会位置,那麽与之相适应,便会有各位生民在此状态与位置中的天职或使命,用"以实其所实"。在《六德》篇中,它们被称之为"六职":"有率人者,有从人者;有使人者,有事人者;有教者,有受者。此六职也"[2]。六职和六位相对应,其分配状况是:率人者夫,从人者妇;使人者君,事人者臣;教者父,受者子。
    这六种职责,显然过於高度概括了(看来是论说的方便使然;下面我们再引述其具体内容)。有了职责,必然会有彰扬职责的规范或标准,那便是所谓的"六德":"圣智也,仁义也,忠信也"[3]。六位、六职和六德的整体配合,据说是这样的:
    ……父兄任者,子弟大材艺者大官,小材艺者小官,因而施禄焉,使之足以生,足以死,谓之君,以义使人多。义者,君德也。非我血气之亲,畜我如其子弟,故曰:苟济夫人之善也,劳其藏腑之力弗敢惮也,危其死弗敢爱也,谓之臣,以忠事人多。忠者,臣德也。知可为者,知不可为者,知行者,知不行者,谓之夫,以智率人多。智也者,夫德也。能与之齐,终身弗改之矣。是故夫死有主,终身不变,谓之妇,以信从人多也。信也者,妇德也。既生畜之,或从而教诲之,谓之圣。圣也者,父德也。子也者,会×长材以事上,谓之义,上共下之义,以×××,谓之孝,故人则为□□□□仁。仁者,子德也。故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谗陷无由作也。[4]
    君使人以义,臣事人以忠;夫率人以智,妇从人以信;父教人以圣,子效人以仁。位、职、德的如此搭配,颇有点筚路蓝缕的架势,显得不那麽通顺。於是我们难免要问:像父慈子孝这样的德目,夫唱妇随这样的说法[5],当时并非没有;为甚麽《六德》篇偏要舍近求远,生搬硬套一些更显赫更空泛的德目,来敷衍成章呢?莫非其中另有图谋?这是一桩饶有趣味的拷问,让我们细细道来。
    在这批楚简的另篇文章《成之闻之》中,我们曾读到过这样的语句:
    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6]
    唯君子道可近求而可远措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何?言慎求之於己,而可以至顺天常矣。……是故君子慎六位以祀天常。[7]
    君子应该"顺天德""顺天常"和"祀天常",这对当时的各家各派来说,都是不成问题的共识。问题是,天德天常甚麽样儿,又在哪里?各家的说法便有了分歧。重视实践理性的儒家认为,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8]。君子只要"慎求之於己",便"可以至顺天常",这叫做"唯君子道可近求而可远措也"。
    需要说明的是,儒家这里所谓的天德天常,以及他们在许多别的地方谈到的天道天行,每每不是本体论的,也常常不是认识论的,而往往是伦理学的。所谓"君子之道,费而隐。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9]。他们认为,平平庸庸的日用伦理,便是赫赫明明的天道流行;而神秘莫测的大常,必定要从天降来治理人伦。"是故君子慎六位以祀天常",只要慎於自己所处的人伦地位,便是答谢上苍的最佳手段。
    因此,六位六职所应遵循的六德,便不能也不会只是特殊性的、只适用於家庭范围内的琐德细行;而必定会是更一般的,是天道的直接延伸和显现,如圣智仁义之类。这就是六德之所以不取孝慈而高唱圣仁的奥秘所在。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