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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现代新儒家


    一、“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 梁漱溟
    “我常常说我一生中受两大问题的支配:一个是中国问题,再一个是人生问题。我一生几十年在这两大问题支配下而思想而活动——这就是我整整的一生。……我常常说我一生思想转变大致可分三期……从西洋功利派的人生思想,折返到印度的出世思想是第二期。从印度思想转归到中国儒家思想,便是第三期了。”[①]
    梁漱溟先生“转归到中国儒家思想”,这就成为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产生的缘由。“我要做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性情不许我没有为我生活作主的思想;有了思想,就喜欢对人家讲;寻得一个生活,就愿意也把他贡献给别人!……大家如果拿学问家的著述来看我,那就错了,因我实不配谈学问;大家如果肯虚心领取我的诚意,就请撇开一切,单就自己所要做的生活下一番酌量。”[②]
    先生所探讨的“生活”与“思想”,显然指向其所关心的“人生问题”。但因为先生并不严格“谈学问”,这就使得先生的探讨具有相当的模糊色彩。但这种模糊色彩与其说是一种缺点,不如说是一种优点。因为正是这种模糊色彩,《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保有了其作为中国现代新儒家开山之作[③]的丰富张力。
    “盖人类将从人对物质的问题之时代而转入人对人的问题之时代……随着经济改正而改造得的社会不能不从物的一致而进为心的和同……以前人类似可说在物质不满足时代,以后似可说转入精神不安宁时代;物质不足必求之于外,精神不宁必求之于己。”[④]“东方人讲哲学都是想求得一个生命,西方人只想求得知识,但此刻则无不走入求生命一路了。……现在的哲学采色不但是东方的,直接了当就是中国的——中国哲学的方法为直觉,所着眼研究者在‘生’。”[⑤]
    “这一个‘生’字是最重要的观念,知道这个就可以知道所有孔家的话。孔家没有别的,就是要顺着自然道理,顶活泼顶流畅的去生发。”[⑥]这也就是先生“所说刚的态度……不过提倡一种奋往向前的风气,而同时排斥那向外逐物的颓流”[⑦]。
    以上所述就是先生从“人生问题”出发达成“孔家”“生命”的大致主张。“排斥那向外逐物的颓流”,这是东西文化比较的结果。因此,“宋明人常说:‘寻孔颜乐处’,那是不差的。”[⑧]“宋学虽不必为孔学,然我们总可以说,宋人对于孔家的人生确是想法去寻的,所寻得者且不论他是与不是,即此想法来寻,也已经是千年来未有的创举了!况且我们看去,他们对于孔子的人生生活,还颇能寻得出几分呢!”[⑨]
    “提倡一种奋往向前的风气”,实际上是“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⑩]。因为印度的精神太过消极,而“德谟克拉西精神科学精神……这两种精神完全是对的;只能为无批评无条件的承认;即我所谓对西方化要‘全盘承受’。怎样引进这两种精神实在是当今所急的”[11]。由此可见,“宋学虽未参取佛老,却是亦不甚得孔家之旨;据我所见,其失似在忽于照看外边而专从事于内里生活”[12]。
    先生的如上说法显然是自相矛盾的。“奋往向前”本身就含有“向外逐物”的倾向,“排斥向外逐物”则可能危及“奋往向前”的态度。不仅如此,“奋往向前”与“全盘西化”相关,“排斥向外逐物”则达成了一种中国文化本位[13]的立场。这两者固相为牴牾。先生亦因此保有了对“宋学”几近相反的评价。
    如上分析,是考察先生所关注的“人生问题”的结果,但显然忽视了他所关心的另一问题,即“中国问题”。上述“奋往向前”与“全盘西化”毋宁说是先生关注“中国问题”的结论。那么,上述的自相矛盾就可以说是“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的冲突。
    但是,这显然不是先生的本意。“我早期的思想,是受中国问题的刺激,在先父和父执彭冀仲先生的影响下而形成的。”[14]如果说解决“中国问题”是“当今所急”,那么解决“人生问题”本身即可视为解决“中国问题”的一条途径。
    “凡今日之‘穷且乱’,正由卅余年间唯尚‘功与利’而来……一民族真生命之所寄,寄于其根本精神;抛开了自家根本精神,便断送了自家前途。”[15]因此,“一、我们政治上的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二、我们政治上的第二个不通的路——俄国共产党发明的路;三、我们经济上的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近代资本主义的路;四、我们经济上的第二个不通的路——俄国共产党要走的路。……要知今日已是西洋化的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终局。……此新运动之趋向,将不能不从‘民族自觉’出发。”[16]
    但是,解决“中国问题”的历史进程恰恰与先生的看法相反,并且最后以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而告终。这也就说明了,先生试图从“人生问题”的解决而达成“中国问题”的解决,这是行不通的。或者说,在先生这里,“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是冲突的。
    二、“古今”与“中西”——冯友兰与梁漱溟
    冯友兰先生自述思想之发展云:“在第一阶段,我用地理区域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东方、西方的差别。在第二阶段,我用历史时代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古代、近代的差别。”[17]
    先生这种“东方、西方”与“古代、近代”的区别,亦自认为是与梁漱溟先生的根本区别。“谈到文化问题,先生的出发点,与我的出发点根本不同。先生的出发点是求异,我的出发点是求同,先生注重在中外的比较,我注重在古今的比较。因有此根本底不同,所以见解就很难一致了。”[18]
    先生上述之“根本不同”,显然是基于其“第二阶段”的认识。但先生的这种认识在其“第一阶段”即显端倪。“……梁漱溟先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我在当时很喜欢这部书,认为梁漱溟先生是了解了儒家思想的精神和实质。……当时我对于所谓东西文化问题很是关心。关心的一部分原因,可以说是民族主义的。在和西方国家接触以后,中国处处受人欺负,中国被视为劣等民族。我总想对于这种情况作一种辩解。”[19]
    可见,先生对“东西文化问题”的认识具有更多“民族主义”的色彩。考虑到先生与先生的“根本不同”,不妨说,先生的主张较之先生,具有更多的“个人主义”的色彩。或者,从梁先生所关心的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来看,不妨说,先生更关注中国问题,先生则更关注人生问题。
    因此之故,先生认为“一般人心目所有之中西之分,大部分都是古今之异。所以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指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是通得多。……这一个觉悟是很大底”[20]。“中国现在所经之时代,是生产家庭化底文化,转入生产社会化底文化之时代,是一个转变时代,是一个过渡时代。”[21]
    显然,“唯物史观的一般原则”,对于冯先生“也发生了一点影响”[22]。这种看法较之先生的“民族觉悟”,更符合解决中国问题的历史进程。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23]
    这也就是说,先生虽然关心中国问题,但他不是革命家,而是以“哲学家”相期许。“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24]“西洋所谓哲学,与中国魏晋人所谓玄学,宋明人所谓道学,及清人所谓义理之学,其所研究之对象,颇可谓约略相当。”[25]
    先生的如上见解,实际上是“古今”“求同”运用于“哲学”上的结论[26]。如上已述,先生“求同”于“古今”,这是注重中国问题的结果。西方之近代化或现代化是“今”,是先进的;中国之“中古”化是“古”,是落后的。中国唯有以西方为标准,求同于“今”,才能改变“古”之落后状况。于此,“中西”是从属于“古今”的,“古今”之“求同”实际上是“以西律中”。这种“以西律中”显然包含了相当程度的“西化”倾向。这种倾向虽然有利于中国问题的解决,但却可能危及中国现代新儒家以中国文化为本位的立场。
    但是,先生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种矛盾,或者说,先生将这种矛盾消解于原有的“中体西用”论之中。“我们是提倡现代化底。但在基本道德这一方面是无所谓现代化底,或不现代化底。……某种社会制度是可变底,而基本道德则是不可变底。……如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组织社会的道德是中国人所本有底,现在所须添加者是西洋的知识,技术,工业。则此话是可说底。……自清末至今,中国所缺底,是某种文化底知识,技术,工业;所有底,是组织社会的道德。”[27]
    但是,这种“中体西用”是自相矛盾的。“中体”是“中西”“求异”的结果,侧重于解决人生问题;“西用”则是“古今”“求同”的结果,侧重于解决中国问题。强调“中体”恐会伤及“西用”,强调“西用”则会危及“中体”。在先生那里的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冲突,在先生这儿转化成了“中西”与“古今”、“中体”与“西用”之间的矛盾。
    三、“内圣”如何开出“新外王”——熊十力与牟宗三
    与冯友兰先生不同,熊十力先生、牟宗三先生则延续了梁漱溟先生的致思进路,即从人生问题出发,求中西之异,但同时亦承继了如何达成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统一的难题。[28]这一难题或又可表达为“内圣”如何开出“新外王”[29]。
    先生从人生问题出发达成了对“宋学”的肯定,这亦成为了熊十力先生立论的一个基点。“中国文化既被佛家倾覆了,直到两宋时代,大儒辈出,才作中国文化复兴运动。”[30]“宋学一词,本指两宋濂、洛、关、闽诸大儒心性或义理之学。……宋学于心性或义理方面,确有发明……宋学才是一种学术,(即是哲学。)……心性之学,所以明天人之故,究造化之原,张道德之广崇……通治乱之条贯者也。……此等高深学术,云何可毁?人生如果完全缺乏此等学术之涵养,则其生活无有根源……而一切向外追求之私,芒然纷然,莫知所止。”[31]
    对于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心性之学”,先生“欲以系统谨严之体制而曲显其不可方物之至理。……完成东土哲学或形而上学”[32]。构建这种“哲学或形而上学”,这本来就是冯友兰先生的主题。但先生认为“科学方法,即是哲学方法”[33]。先生则认为:“哲学是智慧的学问,非仅在知识上用功,可悟一贯之理。……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根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34]
    但是,先生此论颇可怀疑。首先,虽“以系统谨严之体制”亦恐无以“曲显其不可方物之至理”,这一点已为中国“玄学”所反复申明。甚至这一方向本身是否必要亦成问题:若仅为解决个人之人生问题,径直“证悟”即可,无须大论;若为解决国民之人生问题,毋宁若梁漱溟先生“如宋明人那样再创讲学之风”[35]。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中西对比恐怕亦难逃脱如冯友兰先生那样“以西律中”[36],这不但可能危及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而且可能由于忽略中西之异而导致无以真切地领会中国思想与精神。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先生的上述构建并不重要,或者说并不是先生的问题所在。“盖自孔孟以迄宋明诸师,无不直指本心之仁……以为万化之原,万有之基。即此仁体,无可以知解向外求索也。”[37]“《新论》谈本体,则于空寂而识生化之神,于虚静而见刚健之德,此其融二氏于《大易》而扶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极也。”[38]由此可见,“宋儒受佛氏禅宗影响,守静之意深。而健动之力,似疏于培养。寡欲之功密,而致用之道,终有所未宏。”[39]
    先生这种关乎“健动之力”与“致用之道”的精神,显然相通于梁漱溟先生所倡导的“刚的态度”。但如前分析,这种态度是自相矛盾的,而矛盾的根源即在于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冲突。因此之故,如何从解决人生问题所认同的“心性之学”中开出解决中国问题所需的科学与民主,即成为了先生的难题。于此,先生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40],而是把这一问题留给了牟宗三先生。
    牟先生以为:“个人的尽性与民族的尽性,皆是‘生命’上的事。”[41]“一、道统之肯定,此即肯定道德宗教之价值,护住孔孟所开辟之人生宇宙之本源。二、学统之开出,此即转出‘知性主体’以融纳希腊传统,开出学术之独立性。三、政统之继续,此即由认识政体之发展而肯定民主政治为必然。”[42]这“如我们之重新讲外王”,构成儒学“第三期发展之特征”[43]。
    此“道统”、“学统”、“政统”即是所谓“三统之说”。此说乃牟先生“就中国文化生命之发展并关联着今日时代之症结而开出”[44]。“文化生命开展之必然要求,心灵开展之必然要求。此内在地迫使着要孳生出‘知识之学’来,是自己文化生命发展中固有之本分事,不是西化。此‘学统’一名之所以立。……本此认识以逼出民主政体建国之大业,乃是华族自尽其性之本分,不是西化。此即‘政统’一词之所以立。……中西文化之相融相即而又不失其自性者,亦当就中西各自的‘道统’说。”[45]
    牟先生“三统之说”,即立足于中国文化生命之“道统”,必然发展出若西方之“科学”与“民主”,故亦云开出“学统”与“政统”。此“道统”乃中国文化之生命,“学统”与“政统”则关乎“今日时代之症结”。中国文化生命固异于西方,科学与民主则恐以西方为圭臬。然牟先生以为“学统”与“政统”“是自己文化生命发展中固有之本分事”、“是华族自尽其性之本分”,故云“不是西化”。
    牟先生从熊先生那里“体会了慧命之相续”[46],但牟先生更自觉地着力于解决“个人”问题与“民族”问题之冲突。但是,“三统之说”实未逃脱“中体西用”之困境。实际上,解决“个人”之人生问题侧重于心灵安顿,“民族”之救亡与振兴则需要积极行动。现代新儒家所认同的“心性之学”,始终无法达成心灵安顿与积极行动之间的统一。或者说,以宋明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心性之学”本身就存在“内圣”与“外王”的冲突,这也就决定了牟先生无法从“内圣”开出“新外王”。
    于是,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冲突,转化成了“内圣”无法开出“新外王”之困境。因此,牟先生虽亦认同:“中国人欲具备此西方理论科学精神,却又须中国人之亦能随时收敛其实用的活动,暂忘其道德的目标……而此事,则对在中国之传统文化下之中国人,成为最难者”[47],但这一困难并不取决于问题本身,而取决于带来这一问题的背景。
    四、困境与出路
    钱穆先生于1941年说:“中国近百年来所遭遇的环境,受人压迫,任人蹂躏,可谓痛苦已极。假如有一时候,中国人又处在独立自主,国势兴隆,幸福康乐的环境下,再让他舒服痛快的过日子;那么这时候,它又将怎样地打算呢?他会又想做些什么呢?”[48]
    现在,钱穆先生的假设已经成为了现实。但是,关乎人生问题的心灵安顿,以及关乎中国问题的民族振兴,依然是我们需要考量的问题。这也就是说,现代新儒家所面临的问题在当下仍具有其现实的意义。
    于是,如何走出现代新儒家在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间所面临的困境,就成为了我们需要探讨的主题。面对现代新儒家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之冲突,我们能否走出“中体西用”的困境?我们能否达成心灵安顿与民族振兴的统一?
    如上已述,“中体西用”的主张本身存有以中国文化为本位的立场与西化倾向之间的矛盾。针对这种矛盾,李泽厚先生以为:“现代新儒家是站在儒学传统的立场上吸收外来的东西以新面貌,是否可以反过来以外来的现代化的东西为动力和躯体,来创造性地转换传统以一新耳目呢?”[49]
    先生这种自以为“一新耳目”主张,实际上并不新鲜,不过是“全盘西化”的“创造性”表述。[50]这种主张以“西用”统一“中体”,自可消解“中体西用”的内在矛盾。但是,如果我们不能认同这种全盘西化的倾向,而保守“有中国特色”的立场,那又该从何入手呢?
    如上已述,现代新儒家以肯定和体认中国传统“心性之学”,来解决关乎心灵安顿的人生问题,并由此达成了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但是,这一进路始终存在“内圣”无法开出“新外王”的困境。这一困境如果不是由立场本身造成的,那么带来这一困境的就只能是现代新儒家所凭依的资源——中国传统“心性之学”。
    于是,批判中国传统“心性之学”,重新检讨和审视中国儒学传统,以达成心灵安顿与民族复兴之统一,这就成为了我们的方向与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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