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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残照徽州梦(1)


    
    深秋时节,汽车颠簸在皖南的低山丘陵间。窗外,清晨的雾色恍若淡薄的轻纱,透着寂静的朦胧……
    这是通往黟县西递村的道路,山间小道蜿蜒曲折、坎坷不平。真的难以想象,在交通条件不便的古代,徽州人外出究竟曾经历了怎么样的艰难!
    徽州,亦称新安,地处万山之中,在古代,徽州人外出,通常只能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动辄走上十几里、几十里路。故而,走惯了山间鸟道的徽州人,在平地上也往往安步当车。清儒顾炎武在《肇域志》中曾经谈到,一些徽州人“短褐至,芒鞋跣足,以一伞自携”,徒步跋涉数千里晋京赶考,“而吝舆马之费”,旁人一打听,原来家中都是拥赀千万的巨富。这在其他地区的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对徽州人而言,却实在是一种习惯成自然。
    同车的一位黟县农妇告诉我,她家每人仅有六分五地,而怀中的那位三岁男童则因“生也晚”而已无地可分。在历史上,徽州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的说法。由于地狭人稠,本地每年生产的粮食仅能维持三个月左右的口粮。因此,徽州人颇像希罗多德笔下的希腊民族,“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为了弥补生存条件的缺陷,他们不得不向外拓展,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就这样,大批的徽州人怀揣几两碎银,挟着《士商要览》、《天下路程图引》,呼朋引类地外出经商,以致于“无徽不成镇”的俗谚在长江沿线尽人皆知。
    在生意场上,徽州人生性俭朴,吃苦耐劳,又善于经营,所以“徽州算盘”的名气蜚声远近。各地的盐业、典当、木材、粮食、茶叶和海外贸易等许多行业,都被徽州人所垄断。其中,盐、当、木商人号称“闭关时代三大商”,获利最巨。
    由于无远弗届,见识多广,徽州人的性格特征也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徽俗多行贾,矜富壮,子弟裘马庐食,辐辏四方之美好以为奇快。”(汤宾尹:《睡庵集》卷二三)富裕的徽商以深厚的经济实力为基础,将当时全国各地最精致的东西都带回到了徽州本土。反映在皖南的传统村落中,就表现为无论是整体环境还是单体民居,在质量和艺术水准上均属上乘。
    记得从前在旧书摊上曾看过一本书,书名一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乾隆刚刚龙驭宾天,才亲政的嘉庆皇帝就查抄了权臣和申的家产。在抄家清单上,赫然列有“徽式新屋一所七进,共六百二十间”。当时并不清楚“徽式新屋”究竟指的是什么,只知道那该是一种相当时髦的居住形式。后来见到清人钱泳的一个说法: 
    造屋之工,当以扬州为第一,如作文之有变换,无雷同,虽数间小筑,必使门窗轩豁,曲折得宜,此苏、杭之工匠断断不能也。(《履园丛话》卷十二)
    在清代,扬州是大批徽州盐商麇居之地,民居建筑“结构曲如才子笔”,主要就反映了徽派的风格。这种风格不仅在总体创意上,而且在建筑的细部处理中均颇具特色。以后者言之,最为突出的就表现为徽派建筑中的精雕细刻。钱泳曾指出:“雕工随处有之,宁国、徽州、苏州最盛,亦最巧”。在“刀头具眼,指节灵通”的徽州匠师手下,不论是清新淡雅的砖雕,华美姿丰的木雕,还是浑厚潇洒的石雕,无不巧夺天工。从这些著名的“徽州三雕”中,人们不难看出“徽派版画”和“新安画派”的艺术根基,更不难看出徽商是如何凭藉着巨大的财力,用最为精美的方式向世人故咀呕罩菸幕亩捞啬诤?br>   在明清徽州的一府六县中,黟县是个山陬水滨的荒僻小县,经商风气迟至清初方才蔚然成风,但却出过江南六大豪富之一的胡贯三。据说,胡贯三是西递胡氏二十世祖,他曾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各大商埠中经营了几十家的典当铺和钱庄,资产折合白银数百万两,聚族而居的西递村正是因为胡贯三的原因而臻于极盛。西递的宅院最多时曾达六百幢,有两条大街,九十九条小巷,烟火人丁相当繁盛。迄至今日,虽然历经了一百余年的世事沧桑,仍然保留有明清民居三百余幢,其中,保存完好的多达一百二十四幢。洁白的粉墙,黝黑的屋瓦,飞挑的檐角,鳞次栉比的兽脊斗,以及高低错落、层层昂起的马头墙,绵亘着一幅宗族生息繁衍的历史长卷。穿行其间,思绪随着青石板巷步移景异,遥远的历史记忆渐渐复苏……
    在西递村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种独特的边门,沿着门框雕刻着“商”字形图案,任何一个穿堂入室的人,都要从“商”之下走过。在徽州人看来,“商居四民之末,徽俗殊不然”(许承尧:《歙事闲谭》),“商”字形图案或许正是这种观念的一个具象。这让我记起了此前看过的一部徽商家谱。在那部家谱所附的一幅墓图上方,写着好几个“×××朝奉”的字样,令人相当吃惊。因为小时看“三言二拍”,“徽州朝奉脸”和“徽州朝奉口气”,总是明清小说中塑造反面人物性格的典型形象。绍兴师爷范寅在所著《越谚》中,也将“朝奉”二字列为浙东一带的“贱称”。其实,在徽州,就像高悬于芸芸众生头顶上这个“商”字形图案一样,朝奉却是一种受人敬重的尊称。徽州人口中的“朝奉”和“孺人”,相当于时下惯用的“先生”与“太太”。至于“朝奉”的由来,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清代前期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中曾记载说,明太祖初定徽州,徽民夹道相迎,朱元璋垂询他们的身份,徽民皆自称“朝奉”。于是,洪武帝就顺水推舟道:“多劳汝朝奉的!”金口玉言,徽人便认为得了皇帝的集体加封。出身于黟县的清代考据学家俞正燮,查证出“朝奉”和“员外”是相同的涵义。因此,“朝奉”这个称呼在徽州的普及,就和“员外”在其他地区的普及是同样的。宋代称富人为“员外”,因为富人能够得到赐爵,但是在正员之外;而“朝奉”也正是与员外相似的“赐爵阶也”(《癸巳存稿》卷四)。稍后于俞正燮的著名学者梁章钜在所著《称谓录》中也有“朝奉”一条,他先是引用翟灏《通俗篇》中的考证说,秦始皇曾许富商乌氏倮为“朝请”,而徽州人中十之六、七是商人,所以自称“朝奉”,以表达对乌氏倮这位商界前辈的追慕。梁氏还指出,“朝奉”一词渊源有自,除了秦代有“朝请”外,汉代还有“奉朝请”,意思是“逢朝会请”,即每逢上朝便应召议事,并不实指某个官位。当时的三公外戚,皇室诸侯,多为“奉朝请”。到了宋代,才有了明确规定,“朝奉大夫”是从六品的官员,而“朝奉郎”则系正七品。梁氏最后总结说:朝奉,“在宋为官,今为掌质库之称”。梁章钜所说的“掌质库”,也就是指从事典当业的商人。这是因为:自明代中叶以来,由于在社会生活中白银使用的日益普遍,城乡居民对货币的依赖日益加深,各地都出现了常设的当铺,而经营当铺的主人几乎都是徽州人,因此,原先在徽俗中用以称呼富翁的“朝奉”二字,后来竟成了典当业主人的代名词。直到本世纪三十年代,在鸳鸯蝴蝶派笔下“益大当”的马老先生,仍然是位循资累进的“头柜朝奉”(赵苕狂:《典当》)。  在明清时期,“徽州朝奉锡夜壶”一说,曾在江浙一带广为流传,徽商的形象是相当不佳的。《云间杂识》曾记载了这样一桩趣事:
    成化末,有显宦满载归,一老人踵门拜不已。宦骇问故,对曰:“松(江)民之财,多被徽商搬去,今赖君返之,敢不称谢。”宦惭不能答。
    在传统社会,“富人总是为穷人所怨恨,(而)外来的富人则更是遭到加倍的怨恨”(查姆•伯曼特:《犹太人》)。无论是在西方的犹太人,还是中国的徽州贾客,他们的境遇都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其实,徽州人或许并不比历史上出现过的商人更加刻薄或吝啬。从总体上看,他们“虽为贾者,咸近士风”(《戴震文集》卷十二),是一个素质较高的地缘性商人群体。根据余英时先生的研究,当时,儒家的道德规范已深深地影响着徽商的实际行动——文化水准较高的徽商直接从宋明理学中汲取道德的启示,而一般粗通文墨的商人则依赖通俗化的儒家伦理。(《士与中国文化》)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童叟无欺是“天理”,短斤缺两是“人欲”,因此“存天理,灭人欲”——买卖上的绝对公平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能做到这一点,在相当程度上亦即所谓的“良贾”,也就称得上是“服贾而仁义存焉”,更可以理直气壮地发出“良贾何负于闳儒”的呐喊。这恰好印证了王阳明所孜孜提倡的“四民异业而同道”、“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的主张。这样,在“道”的面前,士农工商也就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并没有高下之分。不知这是否就是“商”字形图案所折射出的文化底蕴?
    与这种图案相映成趣的,则是一幅相当惹人注目的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这很让人联想起《儒林外史》中的一段描述。《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讲两个徽州文人牛玉圃和牛浦到扬州河下(徽商聚居区)盐商万雪斋家中:
    当下走进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著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著斑竹帘。……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目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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