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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庄园——寒坝山


    
    汽车一出县城,便跃上蜿蜒的盘山公路,如甲壳虫样爬行。以后,汽车便像大海里迷失方向的一页小舟,一会儿跃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是,汽车仍然在山海中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着爬行、前进。终于,我们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凤冈县永安镇大银坳山麓的龙山村寒坝山山寨,我们从车的怀抱中挣脱而走向山寨,汽车终于也能够得以在山寨的背上歇息。
    ——可是,想象中的大清帝国缔造的“武解元”任作梅留下的“寒坝山军屯”并没有想象中的辉煌,远远望去,那座残存的木质碉楼在一色的青瓦中兀自独立,几分雄伟却无力掩盖那几多沧桑,而所谓“军屯”的主体建筑,也就是那栋四合院的走马转角楼,也只能让我们在春风的和煦中,感受到它那无奈中的晦暗无光。
    这是一个暮春时节。路边的野花还在灿烂着向我们摆弄她们的娇妍,油菜籽在山坳上那些窄窄的田地里,却已将角夹招摇出了成熟的骄傲,山坡上的树木则将翠绿尽情地、努力地奔放着,挑逗起了百鸟的欢歌。天空好蓝好蓝的,蓝得如黔北仡佬村嫂们身上的一袭蓝衫,一丝儿杂色也没有。这时候,还有雾岚在远处的山腰浮动着不尽的奥妙,农人们却在呼鸡唤狗,准备着在各自的木屋里,用上一顿或丰盛或简单的午餐。
    逶迤黔北大银坳,莽莽苍苍,海拔1433.17米,凤冈县的至高点。寒坝山本是一处不毛之地,山寨亦如一块经年青玉,永远镶嵌在大银坳的东麓,亘古样的,似乎一动不动,却因曾经在大清帝国的弥留之际,孕育出了“武解元”任作梅这样一位在当地算得上人物的人物而名噪一时,留给后人许多辉煌的想象。
    想象是辉煌的,现实却是无奈的。任作梅(又名任作霖),大清帝国湄潭县永安里寒坝山人(今属凤冈县永安镇龙山村),因为少年威猛,力大无穷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风烛残年的大清王朝贵州省的乡试武考中夺得大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丁酉科“武解元”。
    解元,封建科举制度中乡试第一名,本为唐制。史曰,“举进士者皆由地方解送入试”,故后世称乡试第一名为解元,亦称“解首”。如世称唐伯虎唐寅为唐解元。明清科举制度正式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为省一级考试,考试合格者为举人,第一名为解元;会试是举人在京城参加的全国统一考试,考试合格者为贡士,第一名为会元;殿试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进士考试,分三甲,第一甲三人,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人数若干,第一名称传胪,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我不厌其烦地解释科举制度,并非我卖弄学识渊博,而是为了要让我们共同对寒坝山这样的偏僻一隅的过去,表示一些景仰。
    提起老祖宗任解元,任作梅的后人无不沾沾自喜。他们竞相着一口唾沫一口涕地,说老祖宗任作梅如何了得;如何自幼力大无穷,好武而习武;如何时常邀人在大银坳上练习拳脚,操演矛刀,跑马射箭样样都学;如何甚众学者,惟任解元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如何惯使一口80斤重的“关公刀”,如何将“关公刀”舞弄的呼呼山响。当然,作为穷乡僻壤生长的、山野的农家小子,任作梅能博得一件大清帝国的“武解元”外衣,是他家族的幸事;就寒坝山这样一处天高皇帝远的不毛之地而言,出了“解元”,无论“文解”还是“武解”,也应该是古龙泉(凤冈)乃至黔北这一方水土的幸事。但是,任作梅考取武解元却没能到外做官坐领俸禄,而是被清皇饬令,回乡自办乡团,建立军屯,要其力保一方免受当时“白号军”的侵扰。可是任作梅衣锦还乡,并不是立即招兵买马建立军屯,而是先行承头在学堂坝修建“任氏宗祠”!想象中,我以为这是任作梅的“过人”之处。由于历史的、地域的等等多方原因,国人忒崇尚宗法,忒依附权力。时至今日,国人的宗法观和对权力的依附性仍然是太过!“忒崇尚宗法”,“忒依附权力”应该是我们民族最大的劣根性——因为长期高度集权的社会,权力控制着一切资源,个人的理想、愿望无法摆脱权力之手。要想达到个人目的、理想,必须在权力面前放弃人格尊严,放弃自我和独立而向权力摇尾乞怜!
    任作梅也是这样的,他有了“解元”这个闪光的花翎,他就要用宗法和权力这两根闪亮大棒,显示显示他的威武与雄壮;似乎有了“解元”这个政治资本,茅头小伙倏然变作一方霸主,在这样的蛮荒之地,也属当然。建造宗祠本是一呼百应之事,何况令出解元?有这样能够巴结解元就是巴结上了权力之机会,还不抢抓机遇?就这样,“任氏宗祠”在短时内建起来了。“任氏宗祠”名为族人商定重大事务之场所,实在是要显示他任作梅的霸主之雄威。短时内,任作梅又捞到了这样一件“保暖”外衣,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开始玩“圣旨”了,他大兴土木,建所谓的“寒坝山军屯”了。
    军屯,清王朝戍守边关的一种驻军制度,即军队亦戍亦耕,且战且农,实行“屯田以给军饷”的自给政策。军屯制度为恢复农业生产,发展社会经济,巩固边防,在当时有积极作用。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保家卫国的“寒坝山军屯”吗?军屯的营房在哪里?怎么连遗址也难觅见?毗邻寒坝山同属今凤冈县永安镇龙山村人的大清进士王荣槐所建“鞍子屯营”,倒是处颇具规模的军事防御体系,曾数次成功抵御“白号军”的进攻,为苟延残喘的大清国护得一时平安。但是,“寒坝山军屯”呢?不仅是史书上没有记载,连任作梅的后人也闭口不谈他们老祖宗带兵保家卫国之事!这样,我们不得不想象或者推论,任作梅不过是将大清帝国拨给的建屯银两私吞,用了这些个银两在寒坝山广圈土地,建造楼阁,将他家的茅屋变换为带了四个木碉楼的“任氏庄园”!然后,在园外用石头打造一支号角避人耳目。
    然而,岁月不同情弱者也没能青睐强权。如今,残存的有数百平米“任氏庄园”即所谓“寒坝山军屯”已然面目全非了。虽然,园前石狮(或怪兽)桅桩上的石号角还能吹出浑厚的传到数米的声响,园中原先耸立四角的四座雕楼,却是三座荡然无存,仅右边尚有一座还顽固地兀立寨中,成为外姓人的栖身之所。当然,我们还可以从残存的、缺角少墙的建筑物看出,整个庄园曾经为木质结构,青石细錾为基为阶,呈四角天井或四合院型,屋顶搬鳌;楼上楼下两层,走马转角,一门独进,左右两门同出;走廊上的阑杆、楼上楼下木壁的窗户及门楣上,均以白杨木雕有形象各异的花鸟;院里是细錾石制地板、台阶两边之飞禽走兽,栩栩如生;而庄园四角的碉楼以青石细錾为墙,墙上矗立精雕细琢之木质楼阁,亦是蔚为壮观。但是,整个建筑物仅仅经历百余年,留下的就是现在这样一处残砖断瓦——残存的一栋雕楼,阁面多处已被人为损害,阁基多处裂缝斑斑,很有倒塌的危险;四合院里,原先的雕梁画柱多处被人为拆除,只能空留下观者的几声长叹;曾经在门窗上张扬着富贵的雕花刻鸟,多数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污迹斑斑的塑料包装袋的零乱;细石阶沿四处断裂,似乎是在向我们哭诉着它们的痛伤!而近十户杂姓人家却还在这里栖身着,尽情享受着伟大领袖毛泽东所给予他们的恩赐,将那些杂乱的柴草、污水和化肥包装袋尽情的乱泼乱洒,乱堆乱放,将那些鸡屎狗尿随意龌龊。
    看着曾经“辉煌”的庄园沦落为眼前景象,我们在啜叹岁月无情之时,我们不得为一介武夫任作梅而惋惜、惆怅;也因如此,我们不得不加倍将大清帝国唾弃。
    远山苍茫,近岭叠嶂。
    如今,“任氏庄园”里近十户杂姓人家还在尽情享受着人民政府给予他们的荣光。我并不想指责他们什么。但是我不得不说,通过几天的采访,他们的言谈举止给予我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凉。不是吗?他们觉得他们居住在这破败的“庄园”里,是他们的理所当然,他们以为他们将“庄园”上的那些木雕的花呀草呀肢解以换取两斤盐巴或者两壶烧酒,是他们的理所应当!
    “任氏宗祠”已完完全全毁于上世纪“大跃进”年代,只残存石砌大门和四对桅桩,虽然大门两侧的石刻对联“祫祠蒸尝享于祖考 诗书礼乐贻厥子孙”与桅桩上的“丁酉科解元任作梅”等字迹还清晰可辩,但留给人们的,无非只有了喟叹。试想,连任作梅祝贺舅父寿辰暨表弟花烛之喜所敬赠之“匾额”、“抱对”也被人廉价出卖换了酒喝,我们还能够为迷失的庄园喝彩吗?我只能哑然。
    在凤冈县城古夷州老茶馆里,我们可以见到任解元贺舅寿辰暨表弟花烛所赠之“匾额”、“抱对”。“匾额”、“抱对” 做工精美,字迹笔力之苍劲,刀法之了得,今人怕是无从攀比。“匾额”正中阴刻四个苍健行书:乔松庇荇。右书:大德望应选老大人六旬暨表弟花烛之喜。落款为:外甥丁酉科解元任作梅叩首祝贺 光绪三十二年菊月下吉旦。“乔松庇荇”,意为高大苍松庇护幼小荇草,意寓深刻,无需我辈瞎猜;而两幅“抱对”词藻华丽,对仗工整,绝非凡人所撰所书。“抱对”阴刻:一联为:酒饮黄花愿祝期颐之寿 诗题红叶预占麟趾之祥。一联是:五月梅花喜兆双星临鹊驾 一觞蒲酒欢叹驷马晏龙华。我们推测或者想象,这字、这联该会是与任解元同乡的大清进士王荣槐所撰所书?因为史料记载王荣槐官正安州训导,又受湄潭知县王采臣之聘,主修《湄潭县志》,有文集《鞍上草》数卷留世。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沧桑的历史使一度嚣张的“任氏庄园”失去了往日雄壮,那些遗迹,也只能让后人喟叹和猜想,这是历史之必然,更是任武夫的定数。
    任作梅披了武解元之外衣,有了政治资本,也有了经济支柱。我们从夷州老茶馆中收藏待考证的任作梅睡用的雕花木床,可以想象出任武夫当年的拔扈。但是,他的拔扈和张扬的资本是什么?是大清帝国的腐败!是大清帝国的昏聩!是任作梅他自己人品的沦落、人性的沦丧。
    祠堂建好了,任武夫有了独霸一方的后台支柱,庄园建好了,任武夫有了及时行乐的场所。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于是任武夫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庄园四角建它四座碉楼——有了“军屯”的样子!庄园外的桅桩上,刻上效忠皇上的文字,再在那上面雕它个报警的号角!——这样,上可以遮挡昏聩皇上那双龙眼,下可以蒙骗愚昧乡民那些欲望!这样,谁还敢说我任作梅这里不是军屯?
    是的,当时的大清帝国内忧外患,已如深秋弱柳。任武夫应该是知道这一国情的。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建造什么“军屯”来护一方平安,他想到的是如何大兴土木建造楼阁,荣华富贵。反正,银子大大的有,不花白不花!更何况,这大银坳不远已有了名副其实的“鞍子屯”,无论从战略上考虑还是从战术上着想,再在这其间建个“寒坝山防御军屯”有何用?但是,不建“军屯”,银子从何而来?不建“军屯”,民田怎能“合法”变作“官田”?
    于是,任作梅就在庄园外的桅桩上大做文章。桅桩以青石为料,四柱,两两对立,上面雕刻造像,有人有兽,左雄狮右怪兽,兽下还有小兽,还特地在一桩上打造了支任何人也能吹响却不能搬动的石号角!石雕刻艺精湛,一如庄园内的木雕样,彰显了远逝的黔北民间曾经有过的厚重文化。桅桩上特别刻有效忠大清王朝和蒙骗族人的楹联:
    右桩曰:子道与臣心共著 文章偕武事齐鸣
    左桩是:枫陛恩膏深雨露 萱堂气节凛水霜
    还在桅桩上留下自己的大名:“丁酉科解元任作梅”!——让人值得玩味的是,他任作梅分明就因了几分牛力而巧取“武解元”,却只在桅桩上深刻“丁酉科解元”而不刻丁酉科“武解元”!并且,为何只在桩上刻了文官摸样而不刻他武解元之雄姿?这个中滋味,怕是只有他任作梅自知吧?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石号角。号角,战场上使用之军号是也!一些民族使用的牛角、羊角,海上渔民使用的海螺也属号角之。而任氏“解元”所用之号角却是他任氏独有!绝无仅有!这号角嘴向下,口朝上,只要十岁以上之童儿将嘴贴在角口,鼓气一吹,就能发出一种特别的音响。它形同海螺,雕刻在桅顶石狮的左脚下,远看似由石狮的脚爪抓着,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却是人人能吹响,人人搬不动!不用说,号角是用于报警,号召士兵迎敌而上,但是任氏武夫为何要石匠将号角雕刻在了桅桩上?况且,这石头号角的发音浑浊,音传不及千米,设若真正有敌来犯,它能够报警?才怪!
    盘山公路蜿蜒从寒坝山寨的背上碾过。寒坝山的南面为雄奇险要的“鞍子屯”,背面是虽不险峻却是逶迤的大银坳。从文化角度来看,如今寒坝山寨中的“任氏庄园”在山间尚有些许古朴典雅,但是,任作梅的霸气已经在一些水泥砖的平房的挤兑之下灰飞烟灭,其残存的四合院,也然形将垮塌。惟有园后左右各一的老井之水,还在日夜不停经流于几家东倒西歪的木楼下。这本来清澈甘甜的老井之水,因经流于木楼之下,便变得浑浊如茅厕中之粪汤,谁之过?清汤变粪水的老井水,你是在述说任作梅的不幸?是在呢喃着岁月的残忍?不,你是在为我们的任解元和大清帝国赌咒吧?
    此时,我不想说任作梅这一介武夫曾经使用过的80斤重的“关公刀”在上世纪“大跃进”的号角中被投入炉膛,成为我们的地方官员们为了赶英超美的一份政绩;我更不想说,任作梅的荒冢坟坣已成为“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们破“四旧”的祭堂。那么我还能够说啥呢?庄园迷失了,但是,岂止于迷失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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