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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世界——说忙娃


    
    
    “忙娃”是乳名,他叫郝丙黎,但人们叫顺了嘴,谁也没想改过来。这却正好对上了他的职业挑签子。碗碗腔人称“五人忙”,他挑签于不正忙得不亦乐乎吗?
    忙娃的职业也算是祖传。华县有句民间流传的顺口溜“钉子辘辘轴,元娃打得红,贵胜耍得能”,那“贵胜”就是他外爷的小名,厉害不?
    然而忙娃从不谝弄祖宗八辈的事,这倒不是他觉得早先耍皮影并无光彩。按他的话说,家族这么多挑签子的,挑到他这辈儿上才算挑出了点儿名堂:进兰州戏校教过学,又去趟北京演出引起轰动,参加全国会演为县里挣了个二等奖。嘿!华山不是垒的,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他有一双神气的眼睛。面对面,他能把你看成侧面;你一个膀阔腰圆的汉子,他却把你看扁。常言说:“有戏无戏在于脸,有神无神在于眼。”一个在幕后挑签杆儿的不好好看灯影戏上的影人,练什么看你看我看他的不凡眼力呢?
    这就是他的神劲儿了。
    “演皮影,其实演的都是人世上的事,不论是神仙佛道鬼怪神妖,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不管是平民百姓乞丐贫汉,在戏里都和人间世俗一样。”他解得了这个理儿,也就时时刻刻用眼睛扫瞄着生活中人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这些活生生人的活生生动态情绪,转移到平贴在亮子上的影人之身,便使本无生命的“牛皮娃娃”变成有血有肉的活物儿。给人表演出世上的千姿百态”。
    皮影人造型多为侧面,动作范围也只局限在横向移动。忙娃的眼睛也紧盯着所有世人的侧面。按他的话说,这叫“偏面看问题”。但就是在这种侧影像的观察之中,这个挑签子的高手都要体会每个闯入他目中之人的全面精神特质。点头哈腰的商贩、仰首挺肚的高官、背负重压的农民、羞羞答答的女娃、轻佻飘浮的公子哥、踌躇满志的穷秀才……在一个个血肉之躯中,他找寻扁的皮影动作表演的可能性,使平面侧面的局限,变成一种能演示芸芸众生不同个性特征的主动手法。
    他从农妇嚎哭、村姑抽泣中细细琢磨那身子抖动、腹部一张一缩的形体动作,觉得这比先前演出哭泣只是用手抹一下脸的老套路要真实了许多。就试着利用皮影人的几个关节活动,使旦角哭腔中的表演就像活人儿一般。且抹脸拭泪也把平面的袖片折卷过来微微掩面。这些司空见惯又情真意切的细节,其实都是他从平常生活中发现的。
    说到这,忙娃仍记着十三岁那年,八月二十三那天,在蒲城县龙阳镇要戏“玉枝矾”。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新法挑戏中女子哭泣一段,博得一片喝彩,从此走红。谁知道他这靠的是一双会观察的眼哪!
    他有一颗明净的心。这颗心能映出人间的悲欢离合,能解开世上的千古隐秘。常言说:“唱动人心方为妙,不动人心枉搭功”一个灯底下挑签杆儿的,只做好影人儿的动作便是,何必去动那么多心思?
    这就是他的灵透了。
    “忙娃对世事晓得深,解得开,挑皮娃娃能挑活。”戏迷们都这样说他。这话不假。皮影戏虽不见演员露面。亮子上却有代理人,那些个影人儿的动作,也就不能像机器人的机械摆动死死板板。你怒气冲冲,他喜笑颜开;你悲天怆地,他平静如水。这首先须深解不同的心绪,才能进入不同的角色。而要进入不同的角色,又必得有对世故人情和社会历史的深度体验。
    对于走南跑北闯江湖的忙娃来说,世故人情自不在话下。可对于斗大字不认半升的他,社会历史就难啦。忙娃忘不了,小时候有,一回一句戏文不懂其意,表演错了,师傅重重敲他几板子。他想不能白挨这几下,刚消痛就去找师傅讲解,直到明白了才算完。小娃娃没脸没皮却有心,反倒叫老师心疼,更加一分对他的栽培。而他的刻意用心,集下了在学堂也学不全的一肚于学问。这些学问成了他体验人生的导游,成了他感受现时的明鉴,加上自己生活经历的攒集,便涌成自己雄厚的表演艺术泉源。
    皮影戏人儿的脸部是固定不变的,表演者不可能用面部表情去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忙娃不靠这。“皮影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这样说也真的像理解熟人亲朋一样去理解戏中的影子。尽管观众看不见他,他却像投入戏中情节一样,向观众重演着自己的怒气冲冲、喜笑颜开、悲天怆地、平静如水,用独自的灵透之心映出表情单一的皮影人复杂变化的内在世界。不交心,何以抓住观者的心哪!
    他有一双强力的手,这双手能把起百万兵马,可搅起十级风浪。常言说:“一天不练手上生,三日不练指头拧。”一个坐着硬板挑签杆儿的,摆弄半两不到纸片儿一般的轻薄皮影,用什么力哇?
    这就是他的怪巧了。
    一个皮影人儿,上面有三根签子操纵,可两手加八条指缝儿,一般人充其量也只能夹上两个半影人。看忙娃的本事——
    “您耍皮影两手最多能拿着多少个人人?”
    “五个。还能活动。”
    “亮子上可以同时出现多少?”
    “那可就多太!看起来还得不漏汤。”
    要影人动,可不比活人演戏一样要怎地比划就怎地比划。手上微微一动,影子可能就是奋臂挥刀。若是不会运劲儿,那真会浑身大汗淋漓还要不到点儿上。
    “老郝勤啊,练功练得苦。”同行们都佩服。他十三岁上戏,眼明心聪嫌不够,还练出一套手上硬功夫。小时学艺,他总是在别人闲散时取出影人在土墙上练手;吃着饭,常将筷子夹在指头缝里当签子;走路累了歇把脚,手却不闲着,折几根庄稼茎秆捻弄在手中。左手上的泡消了,右手上的泡起来,结下一层层厚厚的老茧,也练出了一双灵活自如的手。
    我原想那手肯定是尖细秀长的,当我抓过来看时,却不想原来如此:那双手粗厚宽大,结实有力。由于夹签杆的缘故,五个指头都已合不拢了。就是这样的手,才能捻转搓动、拨弄摇晃着手上的竹棍儿,叫平静的皮影亮子上幻出千军万马的厮杀、十尺风浪的翻卷。而一晚上就要挑四五个钟点啊!这没有点儿手劲儿行吗?
    忙娃说:“要把戏演活,就不能把皮影当成死物。”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中,在他的手上,皮影人儿巳不是一块牛皮刻成的有几个活动关节的小影像,而是一个个有生有灵的现实中的人。而所有有生有灵的现实中的人,则都掌握在他的眼里、他的心中、他的手上。他不是在演戏,而是像上帝一样操纵着无数个人的命运,排演着无数出有关人的故事。
    我顿时觉得忙娃伟大起来,伟大得像一个世界。
    原文选自吕胜中先生的《觅魂记》,我们深深地为这篇文章和文章中的主人公感动,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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