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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扇面》及其它


    我在写相声和说相声当中一直注意“适性顺情”,一个是得适合我使,不走大路儿,哪段也得有跟别位不一样的地方;一个是得合乎情理,说明白相声,不能说糊涂相声。我表演的每段节目不敢说有独特风格,可我很注意个性创造。都这么使,也挺火炽,可我使着不合适,我就大胆的改动,哪怕开始使的瘟一点儿,我也注意改出情理来,使出滋味来,让观众逐渐乐于接受。相声哪儿能就一种活路儿啊!比如《画扇面》,这是我年轻时研究的小段儿。那时,我常跟刘奎珍一块商量着编点新段子,这在内行叫“做活”。的确这是一件精密的活,不搁心做不好。起初是说一位懒婆娘自夸手巧,会给男人做大褂,可是把一丈四的蓝布买来后,她却一次又一次地铰坏了,她根本不会剪裁,所以把大褂改为小褂、坎肩、裤衩,都不成功,她还会巧言遮辨:“没关系,这块材料废不了,留着补袜子吧!”就这样,一丈四的布竟用来补袜子了,这是具有喜剧性的,可是她补出来的袜子也穿不了:“都补在脚面上了!”这个底很响,通过“三翻四抖”揭示了人物的虚弱品质。刘奎珍使得很响,不少同志都学会了这个小段。所以我又把它改成《画扇面》,是讽刺不学无术,附庸风雅的。也是自夸会画扇面,可是一连三次都画坏了,毛病是“画什么不像什么”。比如这人自称画美人,我把扇面给了他,一晃半年,都快到秋天了,一问才知道画坏了,可他还说:“不要紧,我给你改,拿墨往上涂,咱改张飞得了!”这一来美人变张飞了。可是过了些天,我问他:张飞画得了吗?他又摇头叹气:“不行,画坏了,不要紧,还可以改,咱改个判儿,我画钟馗有根,拿墨往上一盖,一点看不出来。”这又是一番,过些天一问又画坏了,可他还挺得意:“不要紧,还能改,我给你画个黑面!”到这儿收底挺响。有的同志在演出中又丰富了一番:“我给你改画一匹礼服呢。”我没有采纳,因为一提画“礼服呢”就把画成“黑面”的底刨了,也显得重复。 
    四十年代中期,我和侯一尘在“大观园”、“小梨园”演出,观众里有不少文人墨客,我就向他们请教,又作了新的改动,把人物的格调提高了。这路人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开始让他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在迂回地揭露他。这样含蓄而有回味,演出后观众很满意。同行们都说我的《画扇面》与众不同,根据观众对象有不同使法,我想这也就是相声因人、因时、因地制宜的灵活性吧!
    我演这个小段开始总要谈点书画常识,说明写字、画画有真功夫,得天天练,久久为功,才能画得栩栩如生,光练点皮毛,不下功夫练习,还是入宝山而空手回,得不到要领,也画不出什么来。由此引出:“我有一位朋友,老跟我谈画画,什么米元章的山水,唐伯虎的美人,聊起来没完没了,我就跟他说‘你要真会画,你给我画个扇面怎么样?’他满口答应,让我去买扇面,交给他以后,也是迟迟不动笔。可是他不断跟我见面,问我喜欢什么?我说:你画什么我都喜欢。他这才说出:‘干枝梅你爱不爱?’我说:爱呀!他说:‘得!我就给你画干枝梅,上边画个知了,这叫喜鹊登枝,就画这个。’这一说我信了,人家讲得挺内行啊!可是没有几天又找我来了:‘干枝梅没意思,你拿出去也不好看,画别的吧!哎,墨菊你爱不爱?……咱就画墨菊啦!’”这样不提画坏了,改什么,显得含蓄些。结尾是:“他把扇面还给我了,拿报纸包着,我挺高兴,刚要问:‘你到底画得什么?’他挺得意地问我:‘黑扇面你爱不爱?’到此适可而止,不描不翻,让观众自己去琢磨。我体会,处理人物不同,使用语言不同,包袱的组织也应当适当变化。
    注重情理和语言滋味,来自熟悉生活,哪段相声也离不开深入生活加工创造,不用心观察、分析、研究生活中多种人和事,做出包袱内容泛泛,经不起推敲,听着就没有滋味。这里我举一个例子:相声里的《家庭论》,可以有好多种路子,不同的内容,不同的演法来自对生活不同的熟悉、理解。常宝堃、赵佩茹侧重于表现小家庭中的韵事,有时由爱生疑,互相开玩笑,终于造成误会,这是他们从生活中发现的。尹寿山、班德贵、于宝林表现夫妻吵架绘声绘色,也是他们从生活中提炼的。张振圻着重于表现婆媳关系,他掰扯得合乎情理,有生活味道。婆媳这事,半斤八两,双方都有责任,谁也不能偏心,才能把家庭搞好。老太太多半看不起儿媳妇,可提到了闺女就眉开眼笑的。住在儿媳这老闹病,可到了老姑娘家,能洗好几盆衣服,回来又喊:“我膀子疼啊!”那能不膀子疼啊?这就有笑料了。同是说儿媳妇“底漏”,爱往娘家偷东西,具体的语言也不一样,这个底于宝林翻得好:“这个儿媳妇,偷得我们的日子都没法过了,全仗着老姑娘往回‘倒腾’!”到这儿包袱就响了,用不着再说:“我那闺女多爱人,人什么都往我这儿拿。这不昨天又给我送来两块衣料……”还要点明她闺女也偷。这就有点不相信观众的理解与接受能力了。我体会相声语言的滋味与简练这是一对双胞胎。
    有人在《家庭论》中有这么一段,批判旧社会“一夫多妻制”,说有钱人讨小老婆等于作茧自缚,妻妾争风吃醋,闹得男人头昏脑胀。要住在一块,更麻烦了,每天晚上都得吵,大的说:“你得在我这屋住。”小的正得宠,一点也不让:“不行,得上我那屋去!”还动手拉男人,争执的结果,男的说:“干脆,我院里搭铺得了!”包袱响了,可是没情理,所以尽管有人使得挺响,我就不学。我爱寻思,总觉得这事在生活中不可能出现。妻妾争风多半在暗中活动,谁也不肯明拉,哪有那么不要脸的女人哪!这个女人只要一拉男人,那个就躲开了,会屋里暗憋闷气:“哼!真下贱!”
    相声演出有灵活性,这就要求演员反应快,有适应客观变化的表演能力。比如六十年代初,有一次天津电台录音,李鸣岐、耿宝林使《铡美案》,本来得使二十多分钟,可那天录音带不够了,临时让他们压缩到十五分钟,李鸣岐答应了,捧哏的却很为难,怕错一句全盘乱,坚持还得照原样说。这时尹寿山自告奋勇,代替耿宝林为李鸣岐捧这段,上去他拿话带着李走,枝节的包袱都删掉了。十五分钟要把主要的部分表现得很好,并没有伤筋动骨。这就和演员头脑灵敏、即兴创造有关。比如尹寿山并不是嗯、啊、是的接下音,也不接与主题无关的包袱,而是在引、带、连上下了功夫,他说话不多,可句句是”肩膀”。比如甲正重复剧情,他就接过来说:“那段‘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裘盛戎唱得真好!”使甲能及时学唱。在叙述皇姑、国太到开封质询时,原来有“外插花”的包袱,尹寿山也用“包公执法如山怕这个,这儿有一段唱您来来。”不断“搭桥”,顺利过渡到底。当然,这样的见机而作,与演员平时的艺术修养有直接关系。
    作者:马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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