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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篇:明白又糊涂


    在三立的记忆里,哥哥马桂元对他最温和、最亲切的时候,莫过于他岁那年初冬的一个黄昏了。
    响过放学钟声,他和同学们说笑着涌出校门口,猛不丁发现哥哥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向他张望。他很觉意外和吃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同窗中不乏富家子弟,每天由小汽车、包月洋车或佣人接送,但穷学生没有这样的排场,他们的家人没有条件或者也从来不曾想过娇贵自己的孩子。至于三立家中,父亲、哥哥整天忙于赶场,唯一的闲人后母丁氏有时间宁可去邻居家抹纸牌或睡懒觉,连饭也不肯做的。所以哥哥的出现不寻常,莫非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他连忙向马路对面跑去。
    来到跟前,哥哥竟然满面含笑,一付很亲热的样子。这又使他意外。近些年哥哥的表情总是很严肃很冷,话少,笑容更少,好象他当上逗人笑的相声艺人以后自己反倒不会笑了。因此三立有时对他比对父亲更多几分畏惧。当他笑着对三立说,在这里等他是要带他去三不管市场里边去逛逛时,喜出望外的三立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哥俩一路走,不住嘴地搭讪。哥哥耐心地问他课堂上新讲的功课,郭先生还打不打学生,有没有同学欺负他,郑钧还那么爱学相声吗等等。他俩边说边走,路过商场时,哥哥给他买了一只关勒铭牌的金笔,油亮的黑色笔杆,闪光的电镀卡子,三立喜欢极了,一想起明天带到学校,同学们围上来争相传看的羡慕神情,不由把笔紧紧握在了手心里。离商场不远就有用席搭的小戏棚子,哥哥领他进去,演的是山西梆子《金水桥》。破锣破鼓破行头,演员却很卖力气,看客也不少,总给那个演皇帝戴胡子的胖老头鼓掌叫好。据哥哥说,他还是个名角呢。三立却觉得他的嗓子太沙哑,一使劲唱两眼瞪得滚圆,脖子上的筋都一根根立了起来,使人担心随时有把声带绷断并且从嘴里弹出来的可能。另外敛钱也太频繁,吼上那么几句就又有人来收钱。走出戏棚,周围是货摊或卖艺的场子,三立却被一个摆地摊卖布头的汉子吸引住了。汉子掀起一块块布头连吆喝带唱,词儿一套接一套,嗓门粗大响亮,比那位老生强多了。哥哥小声告诉三立,他叫白傻子,就是残喝最有能耐,买主只顾听他嚷得火爆有趣就忘了仔细查看布头货色,糊里糊涂地买走,回家才发现比布铺里同样的布又贵又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接着,他们又去杂技场子看玩艺儿,有抖空竹、踢毽子、盘杠子、要坛子、扔石锁等等,三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对各显神通的艺人们佩服得要命。哥哥在旁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唉,世界之大,吃哪一行饭的都有,人只要有了一技之长,总能混出一条路来,怎么不是活着?……”他当时只顾看热闹,对哥哥的话根本没留心。
    看着走着,忽闻一阵吃食的香味扑鼻而来,三立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哥哥知道他最爱吃爆肚,领他到摊上买了两碗,四个芝麻烧饼。他让哥哥吃,哥哥不吃,看他大口大口地吃完,还问:“饱了吗?再要一碗杂碎汤?”他拍了下溜圆的肚子使劲摇头,哥哥就笑了,带着他继续转。
    冬天黑得早,不知不觉中红日西沉天光转暗,空中传来一阵阵暮鸦归巢的鼓噪声。市场的人渐渐少了,周围有的店铺已经亮起了灯火。该回家了,三立想。可是哥哥还在往前走,丝毫没有归意,这是要去哪儿呢?正在他揣摸不定的当口,哥哥忽然问:“知道吗,万人迷大爷死了!”
    “嗯……”三立点头。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天父亲从奉天(即现在的沈阳市)回来,喝得酩酊大辞,倒在炕上哭着喊:“相声八德呀,就这么又走了一个!……”正在扫地的三立看在眼里,虽然不敢出声,却对父亲的痛苦、伤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万人迷原名叫李德锡,艺人出身,父亲叫“老万人迷”。他和马德禄都是老一辈相声名家恩培的徒弟,师兄弟中最出名的除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玉德隆、焦德海、张德全、周德山、刘德治,李德祥,统称“相声八德”,而李德锡又是其中的佼佼者,蜚声京津。江湖人说他夯头正(嗓子好),喷口好(字音真),使上活发托卖象最能拢神,而且单口、双口无一不精,还善于现场抓哏不落俗套,专以难度大的素包袱(即不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找笑料)叫座,故而妇幼咸宜,雅俗共赏。在他“火穴大转”(即大红大紫)的时候,只要一上台,不用张口,只是板起面孔冲大伙愣着,全场的听主就都乐了;遇上麻烦打官司,能仗着机敏、诙谐的口才把八面威风的官长们逗得忍俊不禁嘻嘻哈哈,顿时云消雾散化险为夷,足见其魅力和影响之大了。他赚的包银是很多的,可惜也象旧社会许多艺人一样染上了不良嗜好,一是抽(鸦片烟),二是赌,沾上这两条便难免钱去如落潮,大名鼎鼎却经常穷得叮当乱响。他的死是很惨的,和马德禄、周德出结伴到奉天东关外小河沿的藕香榭剧场说相声,没演几天就上吐下泻,看症状象霍乱却无钱去医院治疗,生生耽误掉一条命。这位令万人着迷的滑稽大王终年不到四十岁。
    人死了,两位师兄弟伤心不已,剧场老板还不依不饶,说提前订有合同,万人迷把包银都送进烟枪、赌场,合同要由马德禄;周德山继续履行,钱则要扣除一半还多。官司打到衙门里,老爷或许被万人迷给“迷”住过或许真的通情达理,断为人死帐赖一了百了,放了他的两个伙伴一条生路。马德禄仓惶回津,心头始终抹不掉师兄凄凉而死的阴影,成天无精打采郁闷不乐,又因少了万人迷孤掌难鸣被燕乐(即后来的红旗戏院)辞掸,只得去撂地的相声场子搭伙计,收入微薄,眼看生计日益艰难了。
    拐进一条小街,路灯昏暗,行人越发稀少。好不冷清。哥哥停住脚步,倚着一面灰皮脱落的破旧山墙,摸出支烟卷抽起来。他什么时候学会吸烟了?三立有些诧异。看不清哥哥低垂的面孔,只见一团团烟雾喷出来,很快被刚起势头的冷风刮散了。
    “下午,家里又吵翻了……”
    “谁?”
    “还有谁,爸爸跟‘她’呗!”
    “她”指后母丁氏,哥哥早已不称她为娘。
    “为什么?”
    “还为什么,钱呗!”
    丁氏嘴馋身懒,成天打牌耍钱,东屋串完西屋串,平时瓜子、果仁、崩豆不离嘴,吃饭则少不了烧鸡、酱肉、海螃蟹之类,花钱似流水,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哥,爸爸为嘛不管管她?”
    “管?你还看不出来,不说还好,一张口她比爸爸还凶呢。爸爸也是,现在又是喝大酒,又是打麻将、斗十胡,让人家抓住短处,说嘛也不灵了!
    “爸爸……”
    “唉,”哥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心里的滋味我清楚,在外面奔波劳碌给别人找乐子,回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加鸡吵鹅斗不得安生,有什么活头?混呗!”
    三立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象是看见父亲微驼的身影,颓然的面容,还有那昏浊、发红的眼睛,不由一阵心酸,同时也痛切觉出自己的稚嫩和弱小,面对父辈和家庭的困境无能为力。
    “到此为止,不说这一段了。”哥哥把烟头扔在地下,发狠似地用脚碾碎,“今天,我只是想考考你,知道咱们家是干什么的吗?”
    “说相声的呀!”
    “不错,”哥哥在黑灯影星点了下头,“可你还不清楚,咱们家从爷爷、姥爷那一辈就是艺人!……”
    祖辈的情况,父兄对三立历来守口如瓶,今天哥哥才算倾囊倒袋合盘托出。他们的曾祖父原是运河船上的船夫,清朝咸丰10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咸丰皇帝逃往热河;当时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也燃起反清怒火,民间又有“长毛赶咸丰”之说,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曾祖父一家赖以谋生的路也就断了。祖父马诚方年纪轻轻就漂泊江湖,向评书艺人学会说书,最拿手的是《水浒》,把草莽英雄宋江、晁盖等人都说活了,就托庇水泊梁山三十六位好汉的前福,居然娶妻生子进北京城安了家。他在拾样杂耍门中颇有声望,交游甚多,其中包括相声前辈春长隆、恩绪。这两位都是落魄的旗人子弟半路下海,见多识广,精通吹拉弹唱插科打诨,又有舞文弄墨的才气,所说的相声趋向雅而不俗,马德禄遵奉父命先后拜在他们门下学艺,再传至三立兄弟,可看出马氏相声擅于“文哏”的源头与脉络。
    恩绪因和光绪皇帝重名,为避圣讳改为恩培,艺名“大恩子”。三立父亲十二岁就随他在北京天桥、鼓楼一带市场卖艺,叫“小恩子”。小恩子已经满师了,能逗、能捧,什么活都会使,可是跟师父卖艺只能“挑笼子”,颇象唱戏名角的“跟包”,但任务更为庞杂。每次下场子要为师父提一个提盒,里面放上说相声的道具折扇、手绢,唱太平歌词用的竹板,拍案的醒木,以及喝水的壶碗等等,到地方还要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缺人手时,还要或捧或逗帮师父“使活”。师父说累了的时候,他要垫场说个笑话或唱上一段太平歌词。小恩子厚道勤快,活儿也出色,把上述任务—一完成得很好,深受师父喜爱,后来将亲生闺女许配了他。
    “咱娘,”三立知道,哥哥这是指他们的生母,“叫恩萃卿,也是艺人,唱京韵大鼓……”
    “恩萃卿……”三立轻声重复着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名字,不禁有些出神:母亲,您是什么模样啊?
    “你长的,有些象呢……”哥哥的嘴角动了动。
    三立看着哥哥,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然而,哥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比来时还要快,转眼又沉了下来,长吁出一口气说:“记住,不许告诉别人娘是唱大鼓的,懂吗?……这些家底,本来不想告诉你,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行当。在世人眼里,说相声、唱大鼓是‘下九流’,连戏子都不如,我和爸爸一心想供你念书,为的是让你长大了
    不吃这碗‘开口饭’,见人矮三分,也给家里改换门风,可谁想得到,你——命也苦哇!……”
    说到这,哥哥用那样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久久望着三立,直看得他心里发热发冷不跳乱跳糊涂明白糊涂想问又不敢出声。
    哥哥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呢?凝视的目光后面蓄积、预示着什么?三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意随之又陷入了莫名不安的糊涂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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