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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篇:体操班上的明星


    中学每逢星期四,有体操班,现在叫体育课。
    三立是个好学生,用功,老实,听话,甚至有点儿胆小,至今提起一些淘气同学的壮举,仍不免为之色变。
    但他当时也正处于好动的年龄,总不会规矩古板得象小老头。他象同龄人一样,不时有少年热血沸腾想跑想跳浑身劲头暴涨没地方使的时候。在体育中,他最喜欢打篮球,似乎还具备些投篮的天才,往往两只细胳膊一扬,球划个弧线就掉到篮筐里去了,令在场的同窗们惊叹不已,于是他就更爱打球了。按说他的身材又瘦又高,占有空中优势,来个前锋或后卫什么的不成问题,可是他太瘦了,象棵苇子或竹竿,跑起来悠悠忽忽,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或从什么部位折断。同学们分队比赛,起先还把他算做一名选手,后来发现几乎敌我双方的勇士都不敢换碰他,怕引起严重后果,就不再允许他上场,只让他陪练或陪玩。人家跑步上篮,他在篮下送球,这对高个子的三立来说确实是个悲剧。但总比根本不带玩儿强吧,他就安心给人家送球,绝不象其它同学那样子一会儿就腻了,叫别人来顶替,自己也去过瘾。他能够坚持始终,而且有自己的调剂情绪方式,谁投不进球,他很快就能发现姿式中的可乐之处,往往嘟囔一句:“哼,整个象狗熊做揖!”“又不是尿盆儿,端什么劲儿?喊!”“还玩帅呢,架子花!”如此等等,由于声音极小,别人是听不到的,自己尽可开心。后来他又学会了变换位置,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从不同的角度、距离把球送出,而且恰到好处,这就有些学问了。要把劲头用得极准,每变一次方位都是一次新的探索,也是很有趣味的。
    不过,不管翻新多少花样,给别人送球总成不了体育明星。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天赐良机,他大出风头的日子终于来了。
    逢坏天气,不能在操场活动,体操班照例改为在教室里上。这天是麻脸郭大钧先生的课。他一进教室就吼:“都坐一下,坐下!闹什么,我看谁还说话?……”
    其实并没人闹或说话,都在规规矩矩地背手端坐。郭先生的爱打人与脸上的麻子一样出名。
    “今天下雨,不能练操,改在屋里上课。嗯,讲个故事吧……”
    “噢!……”全班欢呼,但郭先生光秃的眉骨处一耸,又嘎然静了下来。
    “讲个什么呢,这个这个……”郭先生沉吟着自言自语,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老同学家的婚礼宴席上酒喝多了,脑子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文思不畅。苦想了一阵,烦了,忽然发作:“怎么总等着先生讲?你们呢,都是中学生了,连个笑话都不会说吗?唉,不学无术,不学……”说着便巡视全室,凛凛目光所到之处,同学就坐得越发直挺,既紧张又兴奋一动也不敢动。目光扫到后排,在墙角处停住,郭先生伸手摸挲了下秃脑门:“噫,我怎么就忘了呢——马三立!”
    断然一喝,三立苇子般抖了一下,直直地立起身来。
    “你们家不是说相声的吗?你爸爸马德禄和万人迷李德锡搭伙计,这几年在燕乐、升平、畅春园茶社,很走红嘛。马桂元是你哥哥吧?我听过他的《反八扇屏》、《文章会》,年纪轻轻,咬文嚼字,温文尔雅,很有些味道……”大概回忆起了马桂元的“文哏”,郭先生严厉的麻险意透出了点点笑影,说:“你是门里出身,今天给大家说一段,怎么样?
    “我?……”事出意外,三立茫然不知所措。
    “咳,不要扭扭捏捏嘛,来,大家欢迎!”郭先生兴致陡涨,竟带头鼓起掌来。
    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三立走到了讲桌前面。刚站下,他还是惊悸而慌乱的。上中学以来,他一直默默无闻,是个送球的角色,今天突然成为众目睽睽的“中锋”,简直不可想象。但他一站稳了,望着“台”下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一排排熟悉而在此刻不显得陌生的“观众”,忽然又浑身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他想起了随父亲听相声的情景,不止这一次,后来他又自己偷偷去过——一两个人站在场子中间,不慌不忙地讲说,不费吹灰之力不露痕迹地就把众人逗得笑破肚皮,太神奇了,太有意思了!有几次听罢回来,夜里梦见自己也上场说相声了,对手往往就是父亲或哥哥,而他竟也能轻松自如地“逗哏”,一点儿也不畏惧,不拘谨……
    现在,把梦境变为现实的时刻到了。巨大的兴奋和喜悦过后,是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镇静、沉着。他陡然觉得自己很有把握,很有激情,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
    这是一种朦胧的自信与自尊的降临,还是命运从茫茫未来发出的召唤?
    马家新一代艺人就这样第一次面向自己的观众了。
    “我,说段《怯跟班》吧!”他听到自己有点异样的声音。
    “《怯跟班》?这我倒没听过,好,就说《怯跟班》!”
    郭先生此刻显得很好说话,兴致盎然地点头。
    这段笑话是个传统节目,讲的是一个河北省定县口音的乡下人,给爱讲排场的阔老爷当跟班,由于不懂城里大宅院的规矩,慌乱紧张,毛手毛脚地办了不少砸锅的事,最后叫阔老爷哭笑不得自认晦气。如老爷要抽烟,却不自己动手,只大模大样地吩咐一声:“来呀,拿烟袋来!”跟班忙不迭地取来,双手送上,老爷不接,只张开嘴等,跟班端详半天,试探着小心捅进去,老爷一巴咂嘴,弄了一嘴烟末子,原来叼的是烟袋锅!……在老爷的斥责声中倒过来,点火,又点不着,怎么也抽不出烟:“这,这怎么回事?”“老爷,俺……”“哑巴啦,说,为什么不早把烟袋通好?”“通了,俺通了好大一阵子呢。”“通了还会抽不出烟来?用什么通的?”“火筷子。”“咳,哪能用火筷子呀,该用铁丝!”“对,老爷说得对,该用铁丝。可是俺笨哪,用火筷子通——使劲儿,憋里边出不来哩!”“你呀!”老爷气得摇头跺脚,又问:“后来怎么办的?”“俺一看呀,憋住了,就用榔头砸……”“咳,怎么能用榔头呢!”“对,老爷说得对,不能用榔头。可是俺笨哪,一砸——没敢使劲儿,杆儿就裂了!”“这是什么?”“秤杆。俺一看呀,眼烟袋杆一样,就给安上了。”“混帐!秤杆能透气吗?”“对,老爷说得对,可是俺……”
    三立讲得活灵活现,摹仿老爷和跟班的口音、语气维妙维肖,神气上一个颐指气使,一个窝囊老实;一个火冒三丈气急败坏,一个四平八稳慢声细语,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全班同学都被逗乐了,郭先生也用手背堵着嘴咳嗽了两声。三立渐渐进入角色,全不象平常的蔫样儿,说、学越来越自如,后来简直连说带做手舞足蹈起来。
    老爷要出门拜客了。出门前要更衣,老爷穿鞋大有讲究,平时在家穿薄底鞋,出门则改穿厚底,一点儿不能马虎的。老爷喊了跟班,便坐在大师椅上扬起两只脚等鞋,服班慌忙从里屋取来,把鞋整齐地放在老爷脚下,老爷一看,差点儿把鼻子气歪了,原来是一只厚底,一只薄底。老爷骂道:“这怎么穿?换去!”跟班诚惶诚恐赶紧又跑进里屋,老爷依然扬起两只脚坐等,却好大工夫不见动静,急得又喊,跟班才哭丧着脸回来,两手空空,可怜巴巴地喊道:“启禀老爷,大事不好,鞋换不成啦!”
    “怎么换不成啦?”
    “里屋,也是一样一只呀!”
    ……完了”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三立合上嘴,静静地站着。他在等,很有耐心地等,直等到教室桌椅摇动乱成一团,同学们笑得人仰马翻,郭先生也将师道尊严丢到九霄云外,拍着大腿连声喊:“哎哟我的天,好个‘也是一样一只’!受不了,真受不了!……”
    等到大家平静下来,郭先生抬眼一看,三立已经返回自己的座位,尖下颏扬着,两只小眼睛亮晶晶,一付普天皆醉唯我独醒的模样。郭先生不禁点了点头:“嗯,终究是艺人子弟,有根基呀!”
    说着,扭头看看窗外:“好,如果下礼拜四也下雨或刮风,还是你讲笑话,咱就这么定了!”
    “提案”在全体同学的欢呼声中获得一致通过。
    这是马三立求学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回到家,他悄悄把白天的事告诉给哥哥。哥哥挺感兴趣:“哦?你能说《怯跟班》?再来一遍,我听听……”
    听完,哥哥点点头,寻思着又摇了下头;“大致差不离。不过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快慢还分不清楚,尺寸坐不住,自己赶落自己……”接着,哥哥对怎样入活,怎样铺垫,怎样掌握住节奏,又从头至尾为他说了一遍。
    从此,每逢上体操班天气不好,就由马三立说笑话,不只同学们和郭先生爱听,连一位高个子的陶先生有时也托辞溜进来凑热闹。此公高鼻梁大眼睛,相貌堂堂,只是一笑时后边总带个“噢儿”的尾音,有点煞风景,后来同学们私下流传开一句歇后语:陶先生听马三立讲笑话——捯气儿。
    日久天长,三立肚子里的存货掏空了,就背着父亲央求哥哥教新段子。哥哥也肯教,只是一认起真来,使严声厉色象变了一个人,学得差一点也不行,有时还用拳头捣他。大概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打艺”法规附了体吧,一代又一代技艺高明的艺人都是打出来的,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瘦棱棱皮包骨头换捣,更疼,三立却能咬紧牙关忍住,坚持学下去。
    他无限迷恋体操班上那灿烂的明星之梦。不久,他名声鹊起,已经是学校文艺晚会上的风云人物了。有的同学赶着向他求教,争着为他捧哏,小胖子郑钧同学最有长进,陪他说了对口相声《打灯谜》、《算人口》、《绕口令》等吃功夫的大法,也颇出了些风头。那一段日子,热情的笑声和掌声为三立清苦的中学生活带来了不少光彩和乐趣。
    不过,事后想来,他那时也许仍算是在糊涂着,因为他还不懂得在校园“票”上几段相声与靠它吃饭完全是两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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