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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艺篇:五棵冰棍儿

三立九岁那年夏天,跟着哥哥桂元逛大街,见路边有摆摊卖大戏考的。所谓大戏考,即当时发行的京戏唱片的嘴词。三立从小爱听戏,就是有时听不懂词儿,哼哼起来也不知所云。这时就象发现宝贝似的舍不得动弹啦。 
    “走哇!”哥哥拽了他一下。 
    “哥,你看,这上边都是戏词。有了词儿,不就都会唱戏啦!” 
    哥哥偏头瞥了摊上戏考一眼,好笑地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戏里边腔、字、味儿,学问深去了,给你词儿就能唱?走吧!……” 
    当三立被哥哥拽着走开时,摆摊老头嘻开没牙的嘴巴笑,那模样有点失望,无可奈何,还掺杂着一丝讥讽,好象他看着的是一个小傻瓜。 
    哥哥又说:“甭提唱戏,说相声也是一样。看着就是两人在那儿白唬,有词儿就行,其实里边事儿多了,够人琢磨一辈子的!现在说了,你也不懂……” 
    他当然不懂。可他记住了哥哥当时郑重其事的语气、表情,脑子里暗暗印上了那几句话。后来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它们,印象竟越来越深刻。那其实应该算做他问艺的最早启蒙课。 
    两个人各着一身长衫,手持一把折扇——有时连长衫、扇子也不用,一张桌子——有时连桌子也没有,不用灯光、道具、舞台、布景、戏装,在一切艺术表演形式中,还有比相声更简单的吗?不过,它的简便之处也正是它的奥妙艰深所在,所有的压力都投在语言以及扼要传神的手势、身段、表情上了,于是它们之中的些微变化、差别都关乎着整个艺术的高低、优拙、雅俗,因此就更需要精雕细刻、兢兢业业了。特别是不甘平庸者,必须以狮子缚兔之力对付每一段、每一句词,难就难在呕心沥血出来的东西还要透着平易、洒脱,方能博人一笑。内中甘苦,谁能尽知? 
    且说离那次逛街四十一年之后,三立已是半百之人,是全国相声界声名赫赫的前辈了。在南市聚华书场说《洋药方》,赵佩茹捧哏。也是夏天,小书场座无虚席,气温格外高,几台吊扇枉自嗡嗡地旋转,只是把满场热气搅来搅去,不能给人带来一丝凉意。 
    这是一段贯口活。赵佩茹自诉病情,三立听一句就报上一连串胡批乱造的病来,那些“病”的名称荒诞不经,连赶来却又合辙押韵,顿挫有致。三立以他过人的嘴皮子功夫念得跟炒崩豆似的,台下的笑声、掌声不断随着热烘烘的气息卷上来。 
    接下来是“按脉”了。 
    “伸出胳膊来我摸摸脉。” 
    “怎么你还会摸脉?” 
    “那是呀,大夫么……” 
    赵佩茹挽起袖口,伸过右腕,三立微眯二目,将手指往上一搭——倏地,只觉赵的腕子抖了一下,嘴里还嘟囔出声儿来:“嚯,五棵冰棍儿呀……” 
    这是段子里没有的台词。 
    三立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依然一本正经地摸脉。节目接着演下去,观众正听到兴头上,没发现瞬间发生的小插曲。 
    回到后台,赵佩茹崩不住了,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追着问:“怎么了,病啦?大热的天,你的手冰凉!” 
    三立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脱下长衫,在一条板凳上坐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才说.“你不知道,一说这段话,我就象发疟子似的,手脚冰凉。” 
    “怎么?” 
    “当初学艺,这里边的几段贯口我怎么也弄不顺当,没哏。为此没少吃苦,挨的打最多、我都怵了,怕了,后来落下个病根,一说它就紧张得要命,浑身发冷——几十年了,总这样……” 
    赵佩茹听着发楞,只觉浑身燥热全消,汗水也仿佛变得凉森森起来。 
    既是同行,自有蓦然相通之处。 
    问艺苦,却又何止问艺?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