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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性体心用——五峰与朱子论中和

曾亦

    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历1969年生,湖南新化人。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春秋公羊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性体心用——五峰与朱子论中和
    作者:曾亦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四月廿九日壬戌
               耶稣2015年6月15日
    
    一  五峰论中和
    心以成性,性是未发之中,然非心外之别一物,须通过心而彰显出来,其发即是心也。换言之,性为体,心为用。五峰曰:
    天地,圣人之父母也。圣人,天地之子也。有父母则有子矣;有子则有父母矣。此万物之所以著见,道之所以名也。非圣人能名道也,有是道有则有是名也。圣人指名其体曰性,指名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圣人传心,教天下以仁也。(《知言疑义》)
    “性其情”是整个道学理论的基本目标,因此,“性不能不动”亦成为道学家所共许的理论前提之一。然而,性之动如何可能?关于此问题,历来有两种不同的解决思路:其一,以伊川、朱子为代表,分心与性为二,心能动而无理,性有理而不动,因此,心、性须是不离,性方能成其动,心方能有其理;其二,以明道、五峰为代表,即心即性,心与性一,性不仅有理,同时亦能动。五峰以性为体,以心为用,可以说是此种思路的体现。
    然而,五峰“性体心用”之说很容易让人误解,似乎是说先有一个不动的性,然后发之于外而为心。其实不然,五峰只是说“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性不能不动”不是说那个本来不动的性必然要发之于外,而是说性即是动,不可能有不动的性,一说性即是在动了,也就是说,即是心了。此问题在道学框架内似乎不能得到准确地把握,直到后来熊十力先生直接以“大用流行”这个生生不息之动来说本体,这个道理才较好得到说明。因此,“性体心用”实即体用不二的意思。
    然而,朱子却执定以理之静来把握性。因此,性既是静,其动只能通过心,而心本身只是一个空无所有的知觉,是以性之发用便不能说是心,只是情。如此,与性相为体用的情不可能是那无善无恶的七情,而是纯然善的“四端”,换言之,仁义礼智之性发用于外,则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故朱子曰:“心性体用之云,恐自上蔡失之。此云‘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语尤未安。凡此‘心’字,皆欲作‘情’字如何?”又欲改五峰语为“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传是心而妙性情之德。”(《知言疑义》)“心妙性情之德”本五峰语,朱子则释“妙”为“主”,故“心妙性情之德”即是“心主性情”或“心统性情”之义。[1]
    在朱子看来,五峰仅在用上说心,“八端致疑”之一即为“心以用言”,而朱子则强调心之主宰作用,如此,性体情用方成为可能。如此,心、性、情三分,这样一种格局在横渠的“心统性情”说找到了其合适的表达形式。朱子关于性体情用的表述甚多,如:
    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动。心者性情之主。(《语类》卷五)
    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大抵心与性似一而二,二而一,此处最当体认。(同上)
    或问心情性。曰:“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段,极分晓。恻隐、羞恶、是非、辞逊是情之发,仁义礼智是性之体。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发之为恻隐、辞逊、是非,乃性之情也。(同上)
    性,本体也。其用,情也。心则统性情,该动静而为之主宰也。故程子曰:心一也者,省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盖为此也。谢氏心性之说,直以性为本体而心为之用,则情为无所用者,而心亦偏于动矣。(《文集》卷74,《孟子纲领》)
    朱子论性情关系,乃本诸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段。如此说,本无大差,盖性体情用实为道学家所共许。然而,朱子此论,却从“心统性情”一说而来,就是说,其中有个心、性、情三者相分离的背景。而五峰说“正情”,究其实,亦不过是以性体之发来使情中节的意思,与性体情用之说本不相违。
    当然,“正情”既可作“正其情”解,五峰有此语,此时之情当为无善无恶的七情;亦可作“正的情”解,此时之情即朱子说体用关系中的“四端”之情。朱子说情,亦兼有此二义,前面朱子即是就情之为四端来成立性体情用关系,然朱子复就情之为七情,亦对五峰之性体心用提出了批评。
    五峰之性体心用说除见于《知言》外,亦见于五峰《答曾吉甫书》,第二书云:
    窃谓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故伊川曰“中者,所以状性之体段”,而不言状心之体段也。心之体段则圣人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未发之时,圣人与众生同一性;已发,则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圣人之所独。……若二先生以未发为寂然不动,是圣人感物亦动,与众人何异?尹先生乃以未发为真心,然则圣人立天下之大业,成绝世之至行,举非真心耶?
    第三书云:
    某愚谓方喜怒哀乐未发,冲漠无朕,同此大本,虽庸与圣,无以异也;而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乃是指易而言,易则发矣。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圣人之所独,而非庸人所及也。惟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更不用拟议也。……尹先生指喜怒哀乐未发为真心,既以未发,恐难指为心。又读前教,盖尹先生所论已发未发,却偏指未发为真心,故某疑其不然。今蒙坐诲,若见真心,则已发未发皆真,自是释然无疑矣。
    宋儒论体用关系大致循着两条线下来:一条自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而说性体情用,这种说法一般是没有什么疑问;一条则自《中庸》之“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下来。对于后一条线,历来有三种解释:
    其一,与对孟子的解释相同,即以为喜怒哀乐是情,而其未发为性,发而皆中节则为四端之情,如朱子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中庸注》)
    其二,则如此处尹、杨所解,“喜怒哀乐之未发”乃心之寂然不动的状态,而“发而皆中节”则是心之感而遂通天下之动,就是说,未发指心之静,即一种思虑未萌的状态,已发则是则心之动,即一种思虑萌动的状态,未发、已发皆是在心上说。
    其三,如五峰此处所说,未发是在性上说,而已发则是在心上说。[2]
    对于第一种解释,道学内部大致没有什么疑义。然而,后面两种说法则有很大不同,由此而分别导致了不同的工夫论。在五峰看来,第二种对未发已发关系的理解未能将凡与圣区别开来,因为凡、圣在本体上一定是相同的,但在发用上却一定是不同的。
    五峰基于这种对已发未发关系的理解,而成立了他的工夫论。既然圣、凡在性上是相同的,而在发用上却有万千之不同,因此,功夫只能在发用上做。性是未发,那么,情之发而不中节必定是性未能发于情上,故情不能中节。且性之未发乃是天下之大本,未发上不可能用功,因此,五峰以为功夫只是在已发上做。性不能不动,虽情有所不正,然其间不无一隙之明,故功夫便是要在已发上去察识此一隙之明,然后加以涵养之功,由此去体会那个性体。
    可见,五峰虽是要去体会那个未发的心,然亦是在已发时用功,后来朱子批评五峰不事涵养,缺乏未发时一段功夫正是对此而发。
    二  吕与叔《论中书》与朱子之“中和新说”
    五峰这种对未发已发关系的理解,朱子在其学术思想早期是完全接受的。不过,大致在乾道五年己丑间,朱子悟中和旧说之非,“亟以书报钦夫及尝同为此论者”,开始对湖湘学者的中和理论进行批评。朱子《答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云:
    按《文集》、《遗书》诸说,似皆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此心寂然不动之体,而天命之性当体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喜怒哀乐之性发焉,而心之用可见。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此则人心之正而性情之德是也。
    湖湘学者以性为未发,心为已发,而朱子自此确立了在心上分已发未发的新方向,即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未发,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为已发。未发时此心寂然不动,“天命之性当体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已发时“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
    朱子自谓其新论乃承伊川而来,其实,即便就伊川本人而言,其中和理论前后是有变化的。对此,朱子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语类》卷101云:
    伊川初尝曰:“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后复曰:“此说未当。”五峰却守其前说,以心为已发,性为未发,将“心性”二字对说。《知言》中如此处甚多。
    在朱子看来,五峰论中和实蹈守伊川早期之说,而伊川后来实有新说。五峰在《答曾吉甫》一书中所述伊川语“中者,所以状性之体段”,乃出自吕与叔(大临)所录其与伊川《论中书》[3]。看来,五峰在此似有误解。盖中只是状性之体段,而不就是性,伊川在此正是要区别中与性之不同而反对以中言性也。
    与叔“中即性”说,似极难解。与叔谓“不倚之谓中”,又谓“喜怒哀乐之未发,则赤子之心”,“赤子之心,乃论其未发之际,纯一无伪,无所偏倚,可以言中”,(《论中书》,《河南程氏文集》卷九)可见,与叔言中乃是在心上言。中与性虽俱是未发,然既在心上言中,如何又言“中即性”,此语不可解,朱子亦以为不可晓。[4]大概与叔如此为论,一则因为中与性皆是未发,另外,则是因为与叔欲说明“中者道之所由出”,又借“率性之谓道”以明之,故顺此义一路说下来。伊川以为中乃“状性之体段”,以天圆地方比性之中,天地犹性,圆方犹中,中是用来形容性的,故不可便以为是性,伊川故言“如中既不可谓之性,则道何从称出于中?”此语正是明察与叔用意而发。然而伊川驳与叔语虽无不当,却未必明白与叔想要表达的意思。与叔急切之间说“中即性”不免有病(与叔后亦自觉是“命名未当尔”),于是与叔又转而言“不倚之谓中”,进而以“赤子之心”为中,其意思方得明白。最后,伊川也同意与叔所言,并以心既可在未发上言,亦可在已发上言作结。朱子以为与叔所言大意不差,即此意也。朱子又以“中即性”之说只是名义未善而已。[5]后来,朱子实以中与性分说。
    朱子又曰:
    吕说大概亦是,只不合将‘赤子之心’一句插在那里,便做病。赤子饥便啼,寒便哭,把做未发不得。如大人心千重万折,赤子之心无恁劳攘,只不过饥便啼、寒便哭而已。未有所谓喜,所谓怒,所谓哀,所谓乐,其与圣人不同者只些子。(《语类》卷97)
    所谓“大概亦是”,乃是“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而天命之性体段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谓之中,然已是就心体流行处见,故直谓之性则不可”(《文集》卷67,《已发未发说》)朱子所不同意的只是以“赤子之心”为未发,盖赤子之心只是饥便啼、寒便哭,此纯是就生之自然处说,而与圣人之不动心有根本不同。
    关于赤子之心与圣人之心的分别,亦见于伊川与苏季明之问答:
    (苏季明)问:“《杂说》中以赤子之心为已发,是否?”曰:“已发而去道未远也。”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若何?”曰:“取其纯一近道也。”曰:“赤子之心与圣人之心若何?”曰:“圣人之心,如镜,如止水。”(《遗书》卷18,伊川先生语四,刘元承手编)
    伊川此处明确说“赤子之心”是已发,然而去圣人之心不远,但此不远只是取赤子之心之“纯一”而已,至其感物而动,则与众人无异也;圣人之心则不然,“如镜,如止水”,只是一个不动的心而已。
    《论中书》中又载伊川语云:“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朱子以为五峰正是据此而以心为已发,其《答湖南诸公书》云:“程子所谓‘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此乃指赤子之心而言。而谓‘凡言心者’,则其为说之误,故又自以为未当,而复正之。固不可以执其已改之言而尽疑诸说之误,又不可遂以为未当而不究其所指之殊也。”朱子以为伊川如此说,本有病,不可执以为据,且后来伊川又改定其说,《论中书》中最后言:“凡言心者,指已发而言,此固未当。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自注: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自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耳。”可见,伊川最后仍回到在心上言体用的立场上来。[6]
    五峰立说固有取于伊川处,然其所取未必伊川本意也,尤非伊川一贯之意思。五峰思想之渊源本自明道、上蔡一系而下,固不必借重伊川也,遂假朱子以口实,以肆其攻讦。
        【注释】
    [1] 朱子云:“五峰说:心妙性情之德。妙是主宰运用之意。不是他曾去研穷深礼,如何直见得恁地。”(《语类》卷101)
    [2] 五峰此说为后来湖湘学者所本,如南轩早年便主此说。《语类》卷95上有:问:“伊川言:‘“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寂然不动”是也。’南轩言:‘伊川此处有小差,所谓喜怒哀乐之中,言众人之常性;“寂然不动”者,圣人之道心。’又,南轩辨吕与叔《论中书》说,亦如此。今载《近思录》如何?”曰:“前辈多如此说,不但钦夫,自五峰发此论,某自是晓不得。今湖南学者往往守此说,牢不可破。某看来,‘寂然不动’,众人皆有是心;至‘感而遂通’,惟圣人能之,众人却不然。盖众人虽具此心,未发时已自汩乱了,思虑纷扰,梦寐颠倒,曾无操存之道;至感发处,如何能会如圣人中节!”
    [3] 吕与叔之学术倾向与朱子最为相近,朱子于程门诸弟子中亦最推许与叔。朱子尝曰:“吕与叔惜乎寿不永,如天假之年,必所见又别。程子称其‘深潜缜密’,可见他资质好,又能涵养。某若只如吕年,亦不见得到此田地矣。”(《语类》卷101)故《宋元学案》亦谓“朱子于程门中最取先生,以为高于诸公”。
    [4] 见《语类》卷97,程子之书三。
    [5] 《语类》卷97云:“性者,道之所从出云尔。‘中,即性也’,亦是此意。只是名义未善,大意却不在此。如程先生云‘中,即道也’,若不论其意,亦未安。”
    [6] 据《答曾吉甫书》,和靖、龟山亦是在心上说未发,可见,此说不止是与叔之独见,后来亦成为程门的共同见解。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