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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哲文:一世书生终无奈


    
    罗老
    在作家窦忠如的记忆中,最后一面的罗哲文,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个身着快磨白了的灰色中山装、咖啡色裤子的老人,在老伴儿的搀扶下走下楼梯,坚持不要他的“小朋友”窦忠如去送,他只背过身去,缓缓举起右手,摆了摆,头也没有回。
    “我竟想不到,那一别就是永别,罗老甚至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为赠给我的书题个字。”说这话的窦忠如,在5月20日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的罗哲文遗体告别式上,再度见到了熟悉的罗老:“从前他耳聪目明、步履稳健,在我心中,他就是个年轻人,想不到今天再见,他似乎突然变老了。”
    5月14日,中国古建筑学家、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研究所原所长罗哲文因病逝世,享年88岁。88年的生命历程,罗哲文与古建筑打了将近70年的交道。而他走进这片领域,却源自一个特别偶然的机缘。
    1940年,罗哲文仅凭着兴趣投考中国营造学社,没想到,他竟是当年唯一被录取的考生。半年后,著名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梁思成见罗哲文在绘图方面颇有天赋,便将其收为弟子。
    曾写过《罗哲文传》的张海燕,认为罗哲文走上古建筑保护这条路的方式很“另类”:“古建筑保护者有两种出身,一种是留洋派,像梁思成;一种是匠派,祖上几代都是匠人。但罗哲文不同,他跟着留洋派的老师学习古建筑保护,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他建立了自己的学说,这很不容易。”
    长城、京杭大运河、北京建国门观象台、甘肃炳灵寺石窟、蜀道……带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从北京前门劝业场买到的一台德国相机,罗哲文走遍大江南北,记录下无数古建筑的点点滴滴。
    1952年,政务院副总理郭沫若提出修复长城向民众开放,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把修复的任务交给了年仅28岁的罗哲文。刚到长城,罗哲文感到了一种震撼,“一片残垣断壁,荒山野岭没有人烟”。他就此赋诗一首:断垒颓垣古戍残,夕阳如火照燕山。今朝四上居庸道,欲使长龙复旧观。
     性情特别温和的罗哲文,只有在面对古建筑被破坏时,才会生气翻脸。
    在窦忠如的记忆里,罗哲文这一辈子有过两次著名的“愤怒”。第一次是在罗哲文刚就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处的副处长时,他去考察河南洛阳某玻璃厂,发现该厂正建在重要的历史遗迹——唐代武则天时期的建筑遗址上。此情此景,让罗哲文着急万分,他要求玻璃厂立即停工,但玻璃厂负责人以损失太大为由拒绝。罗哲文十分愤怒,旋即将此事反映到中央,后得以解决。
    罗哲文第二次愤怒是为定海。1998年,浙江省定海市大拆大建,古宅老居为新居“让路”,这座极具江南特色的历史文化古城,在“旧城改造”中被毁得面目全非。1999年,包括罗哲文在内的一批古建筑专家前去调查,希望当地政府能保护古建。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并加快了拆迁速度,0.8平方公里的古城,转眼间只剩下0.13平方公里。罗哲文愤怒地找到媒体,将此事曝光,并得到中央的批示,定海古城拆迁才被制止。
    “罗哲文认为,零打碎敲的破坏不是最危险的,最可怕的是一个城市的决策者,其权力越大,其毁坏力也更大,他的一个错误决定就足以使一座城市的文物遭受不可逆转的破坏。”窦忠如说。
    奋力保护古建筑的同时,罗哲文面临更多的,是无奈。
    1969年,北京修建地铁,西直门的厄运到了,瓮城必须拆除。一天,罗哲文从西直门经过,看见城楼和箭楼都搭上脚手架,一打听才知是要拆。瓮城不像古天文台那样具有特别高的科学价值,能向周总理直接反映。无计可施之下,罗哲文只能经常带着相机跑来,为西直门频频留下“遗像”。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番无奈,是在2007年。北京东四八条的拆迁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事件进展期间的专家论证会,获邀的罗哲文因故未能参加,随后他给出了书面意见“情况不明,不好判断”。这番意见竟让他被文物保护人士归类为专家组的“温和派”代表。
    “说他‘温和派’,这评价有失偏颇。他不像别的专家一提到‘拆迁’就血脉贲张,他提倡,应该在现有条件下尽一切可能做事,把能够保护的先保护起来。他也直接表示过有个别地方并没有必要保护,这就很得罪人。”张海燕解释说,罗哲文是通过梁思成、林徽因的遭遇以及北京一次次的大规模城建开发,才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不要指望什么都能全盘保护,这很难做到,但部分保护还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态度非常务实,像他的为人一样”。张海燕说。
    罗哲文自己也曾遗憾地说:“我可以态度鲜明,但必须是在我了解情况的基础上。北京已经成这样了,保护得太晚了!”
    “万里长城第一人”、“国宝栋梁”、“古建徐霞客”……外界给罗哲文封了许多名号,而在朋友眼中,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小孩”。
    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著名考古学家张忠培与罗哲文已认识几十个年头了,在他的印象中,“罗哲文总是笑着,从未变过。”
    张海燕第一次见到罗哲文是在2008年的夏天:“他从外面刚回来,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只手把着车把,另一只手还夹着烟卷。”
    而在窦忠如的眼中,罗哲文既是让他分外尊重的老先生,也是一个爱喝几两小酒的普通老头,“他常把好酒灌在小二锅头的瓶中”。
    身体一向健康,80多岁仍骑车、坐飞机、爱喝酒、抽烟的罗哲文,走得很突然。
    窦忠如没来得及见老人最后一面,十分遗憾,他只得在罗哲文去世后第二天上家拜祭。看着老人的遗像,窦忠如跪地叩首,泪流不止。
    张海燕觉得自己对罗哲文有愧。“我为他写传时,太苛刻了,甚至有些求全责备,我很内疚。如果能再和老人说上句话,我想说:对不起!罗老。我太小气了。”张海燕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提起罗哲文离世,78岁的张忠培难过万分:“我以为他身体没有问题,没想到我出差回来,他已不在了。这些年来,我总感觉到孤独,老朋友陆续都走了,和我对话的人越来越少。”
    罗哲文其实仍有遗憾。“京杭大运河申遗、蜀道申遗、在日本奈良为梁思成竖像,是他生前没有做完的事情。”窦忠如说,“这三件事对罗哲文非常重要。”
    罗哲文曾经有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梁思成的一首诗:“登山一马当先,岂敢冒充少年。只因唯恐落后,所以拼命向前”。或许,这也是罗哲文一生的写照。
    “在我个人看来,在中国古建筑保护上,罗哲文的实际贡献和作用,绝不逊于梁思成和林徽因。大家愿意说梁林,是因为梁林的身上光环太多了,而罗老先生没有。这个时代,很多人会‘选择性遗忘’,而我希望,我们能把罗老记住得久一些。”张海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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