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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在东京教国学


    
    章太炎先生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这样评价章太炎。
    章太炎一生,革命与讲学并重,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的身份,鲁迅只道出其一,这其中贯穿了章太炎与章门弟子的师生关系,又与晚清民国的历史风云紧密相联,这既是追寻消逝的师道尊严,同时又是重温一段风云激变的历史。
    1903年,章太炎因积极鼓吹反清革命并为邹容的《革命军》写序而入狱,1906年5月出狱,随即流亡日本加入同盟会并主办《民报》,鼓吹排满革命,写了大批令国人振聋发聩的文章。1908年,他的“章氏国学讲习会”进入高潮期,吸引了众多弟子。章太炎东京讲学,薪火相传,影响深远,培养了大批高足,日后成为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台柱子,形成章门学派。
    1906年,章太炎在《民报》刊登《国学振兴社广告》,谓其国学讲授内容为:“一、诸子学;二、文史学;三、制度学;四、内典学;五、宋明理学;六、中国历史。”据《朱希祖日记》及许寿裳、黄侃等人回忆:太炎先生于1907年在东京创立“章氏国学讲习会”,1908-1909年初连续三遍“始一终亥”讲授《说文》,地点先在大成中学,后在《民报》社先生寓所,前后听讲者“百数十人”。
    许寿裳“幸侍讲席,如坐春风”。下面是他记录的章太炎东京讲学的实际情形:
    先生东京讲学之所,是在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寿裳与周树人(即鲁迅)、作人兄弟等,亦愿往听。然苦与校课时间冲突,因托龚宝铨(先生的长婿)转达,希望另设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许。地址就在先生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释,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者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义创见,层出不穷。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两书,都是课余写成的。即其体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亦起于此时。这是先生东京讲学的实际情形。同班听讲者是朱宗莱、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周作人、钱家治与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来听讲的。其他同门尚甚众,如黄侃、汪东、马裕藻、沈兼士等,不备举。
    章太炎讲国学,吸引了大批学生,“中国之留学生、师范班、法政班居多数,日本人也有来听者,不多也”。1908年,由于清政府施加压力,《民报》被日本查封,章太炎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讲学上,《章太炎先生答问》中如是说。这也可印证许寿裳提到的“同门甚众”,即使“不备举”的学生中,还有像刘文典这样的学者。
    刘文典拜在章太炎门下,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对于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刘文典曾专门撰文记录:
    我从章太炎先生读书,是在前清宣统二三年的时候。那时章先生住在日本东京小石川区,门口有一个小牌牌,叫作学林社。我经朋友介绍,去拜见他。章先生一身和服,从楼上走下来,我经自我介绍之后,就说明来意,要拜他为师。他问我从前拜过什么师?读过什么书?
    那时候,我明知道他和我本师刘申叔(师培)先生已经翻脸,但是又不能不说,心里踌躇了一下,只好说:“我自幼从仪征刘先生读过《说文》、《文选》。”他一听我是刘先生的学生,高兴极了,拉着我谈了几个钟头,谈话间对刘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他忽然又想起来说:“是了。申叔对我提到过你。”
    从那天起,我就是章氏门中的一个弟子了。
    拜师之后,刘文典几乎天天去章太炎的住处,向他请教,听他讲解研究经学、小学的方法。章太炎在东京时期的讲学,重点讲文字学,“开始讲顾炎武的《音学五书》,其次讲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其次讲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其次讲王念孙的《广雅疏证》,这些都是小学的基本书籍”。小学讲完后,章太炎又为弟子讲诸子学,刘文典提及章太炎讲《庄子》时的感受:“我那时太年轻,他讲《说文》,我还能懂一点,他讲《庄子》,我就不大懂。再加上佛学,那就更莫名其妙了。”后来,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时期成为研究庄子的专家,十卷本的《庄子补正》于1939年出版,有了睥睨学林的气度和资本,放言“在中国,有两个半人懂《庄子》”。除了庄周和刘文典,那半个指的是冯友兰。要追溯起来,刘文典研究《庄子》的发轫,应源自在东京听章太炎讲庄子。
    章太炎有“章疯子”之称,在和军阀武夫、政要权贵打交道时,有狂狷的一面,性情刚直,嫉恶如仇;但对学生,刘文典强调,言行和举止非常平易近人。这正好印证了周作人对章太炎讲学时的描述:“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上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文中,回忆了章太炎讲学时同窗学习的细节:“听讲时,以逷先(即朱希祖,又作逖先)笔记最勤,谈天时以玄同说话为多,而且在席上爬来爬去,所以鲁迅给玄同的绰号曰'爬来爬去';鲁迅听讲,极少发言……”朱希祖“笔记最勤”,给同窗许寿裳留下深刻印象。朱希祖在日本记录下章太炎讲《文字学札记》笔记10册,后来赠与钱玄同,该10册笔记,现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钱玄同遗物中。鲁迅也记录下14页笔记,“朱希祖的最原始、最完备,也最近先生原讲”。
    从任鸿隽的回忆可知,章太炎还讲中国文学史。1908年,任鸿隽在日本听章太炎开讲国学:“当先生讲中国文学史时,有一天我们见先生的门首列了一个小榜,把中国古来的文人分为几类:第一是通人,如东汉的王仲任、仲长统,隋的王通,宋的司马光,属于此类。第二是学者,如明末的顾炎武、王船山,清代的全谢山,属于此类。第三是文士,如西汉的扬子云,唐的韩昌黎,宋的苏氏兄弟,属于此类。可惜当时没有把这个名单抄下来,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当时窃窃私议,以为先生是属于第一类的。”
    章太炎讲国学,有保存国粹、学术救国的情怀--承顾炎武“明道救世”排满抗清的宗旨来治经学和小学,把弘扬国学作为“识汉虏之别”之工具,要使国人“晓得中国的长处”,那么“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种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
    1913年,黄侃评述章太炎授国学的动因和目的时说:“日本政府受言于清廷,假事封《民报》馆,禁报不得刊鬻。先生与日本政府讼,数月卒不得胜,遂退居,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阨如此而德操弥厉。其授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太炎先生行事记》)足见章太炎苦志授学首先是为革命,为了在国亡族衰之际薪火相传,从而振奋民心再兴国运。
    事实上,章太炎是革命家,也是国学大师,正是革命的感召力,才吸引了大批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鲁迅的回忆文章特意指明这一点:“前去听讲,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听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不记得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章太炎评价这批弟子时说:“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者,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章太炎嘉许的弟子只有黄侃、钱玄同和朱希祖,从学术传承的角度,他们三人的确得到章太炎的真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是章太炎于1928年手定,新文化运动中周氏兄弟成为文坛双星,名气很大,包括许寿裳在内的三位“文化名流”,都算不上“得意门生”,可以看出章太炎品鉴人物,不受流俗影响。学者陈平原认为:“章太炎对于周氏兄弟以及许寿裳的影响,主要在思想和人格,而不是具体的文字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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