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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瓶梅》到《姑妄言》、《红楼梦》(三)


          四
    由《金瓶梅》出发的这三股小说流,虽各有自己的发展轨迹,却也相互影响,相互融合。到清代的康熙中后期,这种融合的现象更明显起来。驱使其融合、改变的,当然有小说自身发展的规律,除此以外,也还有多方面的原因。
    曹丕曾经讲过,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不少的作家也都说自己作文是要藏诸名山,传之后世。这自然是作家创作的一种驱动力。韩愈又说,作文是为了“载道”,这自然也是文人创作的一个重要目的。但我们也不可只信了他们的话,以为除此之外,文学作品的创作便没有其他的动机。在古代,固然有人是按照曹丕、韩愈的话把文章当作大事业来做,把文章当作传道的工具来使,也确实有作家是想让自己的作品成为传世之作。但也有不少的作家,不少的文学作品,尤其是通俗文学的作家、作品,其实是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进行创作,并创作出来的。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过。这里还想强调一下的是,市场的需求,也是文学创作发展的一种十分重要的驱动剂和调节力,特别是对于通俗文学来说,还是一种十分重要的驱动力。
    《金瓶梅》出现了,有人看到了它的巨大的社会和历史功用,因此也想来劝善惩恶,以净化这污浊的社会,或者是也要借它来抒写自己的情怀,比如说西周生和丁耀亢;另有些人则主要关注其巨大的商业效益。那批艳情小说和不少的才子佳人小说的出现,基本上便是趋利的结果。即使是丁耀亢、西周生他们,怕也不免趋利的目的。为了商业的利益,他们各自迎合一批读者。艳情小说的读者群在文化水平较低的小市民,才子佳人小说则更多向知识阶层倾斜。当明末艳情小说泛滥成灾之后,一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一方面自己厌恶了这种除了性生活便没有生活的小说,一方面也是看到了社会上不少人有这种厌恶的情绪,于是带着拨正的目的,实际也是为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使出新招。当艳情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都为读者熟知,甚至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模式,让人开始厌烦,于是有的出版商又出新招,有人在才子佳人小说的框架中填上艳情的内容(自然这也可看作是艳情小说作家向才子佳人小说作家学习,以摆脱社会上一些人对只描写性生活的艳情小说的谴责而作出的一种妥协,以争取更多的读者)比如《绣屏缘》《灯月缘》;有人则在才子佳人小说的框架下增加英雄传奇、神魔怪异的内容,比如《好逑传》《雪月梅》等;也有人借着历史的一点由头作文章,在讲史的框架中填上大量的色情内容,比如《浓情快史》;还有人则在正宗的世情小说框架中融进才子佳人小说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下面要重点讲到的《林兰香》;还有人则在集艳情描写之大成的同时,向正宗的世情小说靠拢,向《金瓶梅》回归,这也是下面我们要重点讲的小说《姑妄言》。这正是《金瓶梅》以后,上面所说的三类小说的相互融合,相互影响,相互激扬的实际情形,也是小说史向前发展的历史轨迹。
    说到商业驱动力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也许有人会说我亵渎了神圣的文学家。但这乃是事实。特别是通俗小说中艳情小说的创作,受商业利润的驱动更大,除了上面提到的,我还可以举出许许多多的例子来。许许多多的艳情小说,陈陈相因,互相抄袭。不仅故事情节许多相似,语言也多照搬,比如说有一部艳情小说叫《浓情快史》,写的是武则天一生的的淫乱历史,它至少搬了《如意君传》、《素娥篇》、“隋唐”系列小说(尤其是它的后十回的内容),还搬了《征西演义》。再比如《巫山艳史》一书,写李芳与秋兰欢合一段,就很像《桃花影》里写魏玉卿与仆人的妻子山茶相通一段,写李芳被月姬姑嫂藏在空箱之中,空箱被劫,于是又获得了另一个美人飞瑶,又绝似《肉蒲团》中未央生在瑞珠、瑞玉家里,藏在画箱中,被瑞珠、瑞玉的姑母花晨劫去的情节;也与《浓情快史》中武三思与白公子妾李宜儿欢会,白公子突然归来,宜儿将其藏于箱中,被张玉、江采劫去的情节相似。而其中写李芳与婉娘饮酒,“假意失筋,丢在江氏脚边,蹲下去拾,把他金莲轻轻捏一把,江氏不禁春心摇曳”一段,又明系来自《水浒传》西门庆勾引潘金莲那一节;梅悦庵看破红尘,以月姬、素英赠李芳的情节,则既见于《浪史》第三十七回“司农举意赠娇娘”,又见于《桃花影》中邱慕南看破红尘,将妻子送给魏玉卿,还见之于《章台柳》等书。这些情节的源头在哪里,自然还有待考证,但说它们是陈陈相因,应该是证据十足。而这种情况的出现,只有用商业利益驱动方能解释清楚。前面提过的《桃花影》作者在《自跋》中所说:“昔岁所交友人有以魏、卞事债(倩)予作传,予亦在贫苦无聊,仰之极,遂……”,这里所说的那个友人,很可能就是个书坊老板,这部《桃花影》便明显是为牟利的目的所作的,也可算是个证明。才子佳人小说的千篇一律,也有商业驱动的原因在其中。正是早期的才子佳人小说获得成功,仿作的人才那么多。就是早期的才子佳人小说作家,也每每带着商业功利的目的。这里就不再多谈了。
    文学的商品化有时确实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创造了经济利益,也降低了作品的社会价值;它既推动了文学历史的前行,又使文学堕落。上面讲到的艳情小说的大部分,就是文学堕落的表现,只有某些艳情小说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对传统的男尊女卑伦理道德的朦胧不满,就如那《醉春风》中的顾大姐所说:“你偷了婆娘不要我管,假如我也偷了汉子,你管不管呢?”还可算是从那尸坟丛中闪出的一点火光。对这批书,历朝历代多曾禁毁,应该说所禁所毁,并无大错。而文化的官方化,御用的情形又必然出现。文学史上真正有价值,能够传之久远的作品,大多数是由那些有闲暇、有饭吃,不把文学当商品,又不受强力干扰的人写出来的。李白、杜甫是有闲又能够生活,且并没有朝廷俸禄的作家,而且他们的诗是雅文学,大概是卖不了钱的,最少在当时是这样;曹雪芹没有朝廷俸禄而又有闲,这是毫无疑义的,在我想来,他怕也还未到没有饭吃的地步,就算真是“举家食粥酒常赊”,毕竟还有粥吃、毕竟还可以赊到酒,他的写《红楼梦》,怕也不是为了卖钱。自然,首先还得要有李白、杜甫、曹雪芹的阅历和文学功底才行。
    这又扯的是题外话而且扯远了。回过头我们还是来讲《姑妄言》和《林兰香》吧。
    一、《姑妄言》
    这部书是近些年才发掘出来的。此前一直以抄本的形式,藏在前苏联的列林格勒图书馆中。我稍微介绍得详细一些。这书正文凡二十四回,书首有“自序”,署“雍正庚戌(八年,1730)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复有“自评”,署“书于独醒园”。次为总回目,目每回为两联,与小说史上所有的小说不同的是,这书的回目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所谓正目,一是所谓附目,比如第一回为“引神寓意,借梦开端附:接引庵黑尼姑受异术,西湖旁小寡妇纵奇淫”。总目后为林钝翁的总评,署“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小说每回之前都有总评,正文之中又有夹批,批语绝大多数为林钝翁作,也有少量题“辱翁曰”的。
    “三韩”是辽东这一带地方,那么,作者曹去晶当是辽东一带人,最少祖籍在辽东。小说的地理背景在南京,评语中有不少批评人林某(钝翁)自幼至成人生活于南京的表白,而林与作者又生于同时同地,且“如影随形”地长在一块儿,则作者曾长期居于南京无疑。至于丰润曹家的家谱中有一批去字辈的人物,因此有人认为他与作《红楼梦》的曹雪芹家有关系,这只是无根据的推测。而其性情则是“愚而且鲁,直而且方”,很“不合时宜”。余则待考。
    这部书的前面有一篇“引文”,很像是市人小说的“头回”和长篇通俗小说的“楔子”,这篇引言,讲的是南京的历史,及明代嘉靖以来当地流行的瞽妓之风。作者正是借着对地理背景的介绍以引出全书。
    正文说,万历年间,一个闲汉名叫“到听”,喝醉了酒,倒卧在城隍庙里,梦见城隍升堂,断决几起历史上的悬案。他让李林甫降生为阮大铖,秦桧降生为马士英;明朝的永乐皇帝作为叔叔,抢夺了侄儿的江山,于是被降生为李自成,让他自己败坏自己的江山,而在那次靖难中为建文皇帝死节的烈士如张昺(bing)等,则降生为史可法等。又有一桩白氏女与四个男人的情案,也判他们再生人世,各完孽债,以彰显果报、因缘。全书由此展开情节,而以钟情、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四个家庭为主线,写瞽妓钱贵识书生钟情于困厄,定情后即矢志守身;而钟情十分重情,虽及第为官,也誓不他娶,二人终成夫妇。宦萼、童自大、贾文物本来都是纨绔子弟,或贪财吝啬,或买取功名,或于地方仗势欺人,但他们的本性未泯,在时势及钟情的感动下,幡然自改,皆力行善事,或见色不迷,或舍财赈灾,或捐资剿贼,因此家业得保,且多福多寿多子,终得好报。由此四家又串联整个社会的各个阶层,写及各历史悬案中转生人物的各种遭际,比如写了魏忠贤的专权,李自成的造反,崇祯的自缢,马士英、阮大铖于南京福王小朝廷的擅政谋私,明王朝的覆灭,清人的入主中原等等。林钝翁的第一回总评曰“此一部书内,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士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士、商贾匠役、富翁显宦、剑侠术士、黄冠缁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谄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凶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铛巨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诚非虚言。
    我之所以特别粘出这部书来详细讲,还因为这书(还有下面要讲得《林兰香》)的出现,预示着中国小说史的一个新时期的到来。毫无疑问,《姑妄言》是一部艳情小说。它在色情描写方面的露骨程度、形形色色的交合花样,都堪称是由《金瓶梅》及其滋生出来的那股艳情小说异流的集大成之作。可以说,举凡过去艳情小说涉及的色欲花样,此书几乎无一不曾写及。比如说,小说的第十四回,写奇姐的奇淫、牛耕家的群淫,第十五回写姚泽民家夫人、小老婆、丫环与和尚道士的滥淫,就很能看得出在这一方面它所受《如意君传》《金瓶梅》《绣榻野》《痴婆子传》《肉蒲团》《弁而钗》《宜春香质》等艳情小说的影响和对它们的承继来。然而,它又与一般艳情小说的只把床笫当生活,小说场景的变换只是,也只为变换床笫,除床笫生活外再也没有其他生活的情况大不相同。他写色情,只是把色情当作生活的一部分,写人的纵情纵欲是为了写社会。从中我们看得出来,艳情小说一脉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由《金瓶梅》出发衍生出来的艳情小说,至此,又出现了一种向《金瓶梅》回归的态势。
    说它体现出一种艳情小说向《金瓶梅》回归的态势,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来:
    (一)林钝翁的总评曾经说过,《姑妄言》的作者曹去晶,“据一片婆心,借种种诸事以说法”,有“警人当富而好善之婆心”、“警人择婿不当以财而持身无淫妒之婆心”、“警人改过迁善,得获良报之婆心”、“警人贵者当尽忠于国,富者勿刻薄于人之婆心”、“警人勿造罪堕落之婆心”、“警人勿恃财自妄,诱人局赌之婆心”、“警人勿凶险好淫之婆心”、“警人勿薄弃手足之婆心”、“警人勿昼夜贪于嫖赌之婆心”、“警人勿为狡媒所误之婆心”、“警人当做好人行好事之婆心”、“警人当上进,勿蹈下流之婆心”、“警人生易中勿见小苛刻之婆心”……,林钝翁的话并非虚言,曹去晶确实是怀着这种动机进行写作的。这一点就很像《醒世姻缘传》和《金瓶梅》,而严格讲来,《姑妄言》作者的这种写作动机,是艳情小说作者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具备的。比如说,从表面上看,《姑妄言》中的色情描写,不仅比《金瓶梅》,而且比几乎所有的艳情小说都要重得多,但它的写淫,写色欲的膨胀,确确实实是为了惩恶,而决不像一般的艳情小说作家只把惩恶、止淫当幌子。而且,《姑妄言》除了写淫,也写奸、写赌、写贪,写许许多多的其他恶行,它把这种描写的笔触由家庭延展向整个社会,展现出一种颇为广阔的生活场景,不像一般的艳情小说只注意床笫生活。这又与《醒世姻缘传》《金瓶梅》及其相似。
    (二)从书中有关性能力对夫妻关系或曰对情的关系的影响而言,《姑妄言》中也留下了对《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的承继的痕迹。《金瓶梅》写李瓶儿因为性欲的不能满足而抛弃花子虚、蒋竹山;因为性得到满足而死心塌地跟着西门庆。写西门庆因为潘金莲淫荡而对他特别宠爱;《醒世姻缘传》写晁源抛弃妻子计氏而宠幸淫荡的小妾珍哥;《姑妄言》写贾文物早先惧内,见了妻子“就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但当道士给了他丹药,他在性欲方面满足并降服了妻子富氏后,富氏的悍妒便也全消了;贾文物的朋友宦萼、童自大也是这样,妻子先前也是悍妒无比,也是宦萼借助淫具、淫药,童自大得到一个和尚传授的房中术以后,妻子方才妒悍全消,夫妻关系方才和谐如鱼水。也就是说,这几部书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性与男女和谐的关系,显示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
    (三)《姑妄言》对于世情世态的描写,有时是很能入木三分的。比如,第十四回写钟情中了举人,“鼓乐迎归,到了家中,只见有许多伯伯叔叔、哥哥弟弟,都是十余年不见面的,挤了一屋子,还有无数从来不曾会过面的亲戚也来贺喜……众人也有送衣服的,送银子的,送尺头的,送酒席的,还有送家人来服侍的……那些族中长辈对钟生道:‘我们祖坟上许多地师看过,说风水甚好,子孙定然要发科甲……’亲戚们说道:‘久闻新贵人才貌双全,自然要高发。但恨小亲们都不曾会过。贵人明岁还要连捷呢,我们叨在亲末,亦皆有光。’”于是有财主托人来说媒的,有送儿子来投靠充当家丁的。过去钟生孤贫时,叔父对他不瞅不睬,“有富贵亲友在座,恐钟生衣衫褴褛,玷辱了他,还不容进去。三年五载不但不见叔叔家中一盏清茶,竟连叔婶的慈颜同二位堂兄的金面,想见一见也是难事。”此时叔叔钟趋来了,说道:“你今中了,非比往昔,我看前日那些亲友到此,都没处起坐,我家房子颇大,向日原住不了,本要分些与你,因你是个贫士,孤身一人,不拘何处可以安身;如今已是个新贵,尚住在此,不成规模,我今将一宅分为二院,一半与你,已收拾洁净,可搬了去同住,也与我做叔叔的争光。”怪不得钝翁要在“非比往昔”四字之下批道:“这四个字令人痛哭流涕:前也是骨肉,今也是骨肉,不过稍有贵贱之分耳,何便谓之‘非比往昔’?”拿后来《儒林外史》写范进中举前后人情世态炎凉的变化一对照,何其相似!类似的描写,在《姑妄言》中很多,第四回写徽州财主童百万游南京三山街,逛骨董店、报恩寺,老板、知客僧在知道财主身份前后态度的巨变,可谓“写尽小人势利的心肠。”第十六回写关爵致仕前后人们对他态度的变化,更是写尽了世态的炎凉。这种对世态人情的深刻描绘在早期的艳情小说如《痴婆子传》等极少数作品中或偶能一见。一般的艳情小说,尤其是后来的艳情小说是不可能有的。而在《醒世姻缘传》《金瓶梅》中确是屡见不鲜。这是不是也可见出一种回归的态势呢?
    (四)《姑妄言》的作者是深受《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的影响的。这还可从《姑妄言》的文本中直接看出。林钝翁对《金瓶梅》就十分推崇,在评语他就说过:“《金瓶梅》一书,可称小说之祖。”他还拿西门庆一家与此书的阮大铖一家相比较(第八回总评)。而书中“阴道渐长,阳道渐消,女帅之威风日炽,弱男子甘拜下风”世情的反映,丈夫备受妻子虐待折磨的夸张描写,便明显地留下了受《醒世姻缘传》(当然也包括像《醋葫芦》一类小说)影响的痕迹。
    (五)《姑妄言》的作者也和《金瓶梅》的作者一样很熟悉中国的小说戏曲,并且也和《金瓶梅》的作者一样,将这些戏曲写进自己的书中。
    (六)鲁迅曾经说过,《红楼梦》以前的中国小说,叙好人一切都好,叙坏人一切都坏,这话自然不完全正确。《金瓶梅》里的李瓶儿、庞春梅、宋蕙莲就是西方理论家所谓的圆形人物,与《金瓶梅》相似,这小说中则很有些转变型的“中间人物”。全书四个主要人物中就有三个——童自大、贾文物、宦萼——是属于这种类型的。还有个篾片邬合,也属于亦坏亦好的“中间人物”。童自大等三人不必说,这邬合乃是个舔痈舐(shi)痔的人,他奉迎趋附,在童、贾、宦三人之间周旋,但当这三人于钱贵家作恶,众恶仆将钱家门窗桶扇、桌椅摆设无不打倒之时,他却出来拦住劝道:“大老爷息怒,大约这是虔婆的不是,与钱贵无干。万不可因这些小事气了老爷玉体。”当宦萼被童自大挑唆,“就叫三四个家人将钟生拿住,把钱贵拴起”之时,他“又苦劝道:‘晚生乞个恩,他这少年人不知事,认不得众位老爷;钱贵又是个瞽目人,可怜见的,求大老爷开恩罢。”后来,宦萼的父亲宦实被撤职拿问,一些势利之徒尽皆远避,他却热心不减,帮着出主意。可见,这个人虽趋势却也怜弱,虽奉迎拍马,却也颇讲义气,所以作者让他得了善终。这种写作趋势,一方面反映了作者的劝人为善的苦心,反映出一种由艳情小说向《金瓶梅》回归的趋势,一方面也不能不说是中国小说发展的,值得注意的动向。
    《姑妄言》一书,在命意上也还有自己的特点。曹去晶似乎比《金瓶梅》的作者更具有一片婆心、一番苦心。他努力惩恶劝善,虽也像《金瓶梅》的作者一样写淫,写贪,写奸……写一切恶行皆得恶报。但作者似乎还有一种特别的认识:不但淫必受报,淫本身便是恶报——丢人现眼,玷污家声。故书中写淫尤多。这亦正是此书成为集艳情小说写淫之大成者的一个原因,自然也是当时淫糜世风的一种夸张的反映。而且,曹去晶在写污秽的同时,也努力写善行,写行善而得善报,还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就是放下屠刀而成佛的人物。这与《金瓶梅》作者的满眼污秽便有所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写果报,希望“善恶贞淫,各有报应”,但现实里冥冥中的这个神灵却似乎并不存在。比如说,程国祥(程阁老)出身寒微,矢志读书,无间寒暑,终于连捷,历仕至阁下。他为官廉介,世间少有,“做了一生清官,古人还有一琴一鹤,他连琴弦也没有一条,鹤毛也没有一根”。这样一个清官却连后嗣也无。于是作者深深地叹惋道:“古来邓伯道无儿,寇莱公乏嗣,天道难窥,千古同声一叹!”这里就明显交织着一种本人意愿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的矛盾,可见,他以因果报应来劝善惩恶,实在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举措。所以我们决不能将他与干宝等一样看。这亦正见其用心之苦。
    这小说虽以钟情、童自大、贾文物、宦萼四人和钟、童、贾、宦四家为中心串连整个社会和社会上的各种各样人物,而每叙及一个人物,则又插叙这一人物的几乎全部历史,往往成了这个人物的独立传记。比如,由写贾文物的岳父富户部为贾文物平息因贿赂考官而引起的江南考生哄闹之事,托阮大铖走魏忠贤的门路,接下来便引出一篇魏忠贤传。这种结构方式,正是将《水浒传》与《金瓶梅》的结构模式融于一起的结果,又颇似后来的《儒林外史》。全书运用夸张以构成讽刺的整体艺术风格则颇与《醒世姻缘传》相同,也影响到后来的《儒林外史》。
    总起来说,由“艳情小说”向《金瓶梅》回归,以全书大部分篇幅穿插众多人物小传,运用夸张的手法讽刺世态,指斥时弊,构成了此书思想和艺术上的主要特点。《姑妄言》体现出来的这种由艳情小说向《金瓶梅》的回归,实际上就是世情小说史由“艳情”向正格的“世情”的回归。这种回归应该被看作是艳情小说发展到某一阶段时的一种质的变化。现在我们虽还不能确切指出它对《儒林外史》《红楼梦》的产生有过什么直接的影响,但中国的世情小说发展到此时,实已预示一个新的飞跃将要出现。
    二、《林兰香》
    与《姑妄言》差不多同时或稍后,又有《林兰香》问世。
    《林兰香》六十四回。题“随缘下士编辑”、“寄旅散人评点”。随缘下士、寄旅散人生平无考。我们且不去说它,我们先来确定一下这部小说生成的时代。
    第一,这部书写到一个科举考试案件,这案件与发生在顺治十四年至十五年间震动全国的方猷(you)科场案极其相似,说明小说的写作应该在顺治十五年之后;第二,这部小说写到很多北京的地理、民俗,而且是写实性质的,比如,书里写到鼓楼大街、东华门、东四牌楼等等。其中第二十二回写到耿朗回忆五年前游赏金鱼池、西城高梁桥等地,而乾隆间那些地方已只有小鱼池数处,其余都成了空地;第二十六回写耿服“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泡子河乾隆时已成“故迹”,只有河身。说明此书的写作应该在这些繁华地区衰败之前。第三,小说的第六十三回写到一出《赛缇萦tiying》新戏和一曲《小金谷》弹词,又很像受了《桃花扇》的影响,说明这书的写作应该在《桃花扇》面世之后;第四,书首的(麦+粦)(麦+粦)子序中提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却没有提《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这说明,《林兰香》成书之时,这两部小说可能还没有面世。将这几方面的情况综合起来,这书的写作可能在《桃花扇》成书之后,《儒林外史》《红楼梦》成书之前。因此有人推定,此书的问世,“至迟亦不会至雍、乾”(陈洪《林兰香创作年代小考》,1988年《明清小说研究》第3期),很有道理。
    小说写的是明朝洪熙年间,开国功臣耿再成的支孙耿朗,十六岁考校得优等,虚授兵部观政,待二十岁后正式任职。耿朗先聘副御史燕玉的女儿燕梦卿。正要完婚时,燕玉忽遭诬陷,拟充军边陲,梦卿疏请没身官奴,以代父罪,耿朗于是另了娶林尚书之女林云屏为妻。不久,燕玉含冤而死。死后冤得昭雪,梦卿也随之获赦,虽一时求婚者纷至,而梦卿却甘居侧室,仍嫁耿朗。这时耿朗于林云屏之外又已另娶布商之女任香儿为妾。后来林云屏的姑表妹宣爱娘因父亲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也嫁给了耿朗,又有—宦家女平彩云被歹徒所劫,为—侠客救下,送至耿府,也作了耿朗之妾。一时五美同事一夫,耿家家运正昌。耿朗贪酒恋色,梦卿时时规劝,反因此见疏,再加上任香儿争宠进谗,更遭厌弃。耿朗终因酒色过度而身染重病,梦卿于暗中断指合药,将耿朗治愈。耿朗随军出征,梦卿又断发制甲给耿朗护身。耿朗去后,梦卿生下一子,取名顺哥,而自己则已心力交瘁。耿朗写信来家,一个个都问到,只对梦卿一字不提,梦卿更是心灰意冷,抑郁含恨,不久死去。耿顺幸得梦卿婢女田春畹抚养照料,任香儿虽多次谋害皆未得逞。耿朗班师,官授副都御史,方知梦卿种种好处,悔恨不已,将田春畹娶为妾,让她抚养顺儿。尔后任香儿、平彩云相继死去,耿朗也于四十岁时猝患风痰而亡,家道也渐渐衰落。春畹将耿顺抚养成人,耿顺二十岁时出仕,因靖难有功,得封右将军,积功至兵部尚书,袭封泗国公,家道复振,乃建一楼,贮存生母梦卿及诸母遗物,以为怀念。不料遭遇一场大火,楼空物烬,耿家旧事仅赖旧时婢仆借戏文、弹词传出,以后遭禁,便湮没无闻了。
    《林兰香》是一部反映耿家两代兴衰历史的世情小说。因为耿家的特殊地位,小说除了写这个家庭内部的矛盾斗争、闺友闺情,也由这个家庭相当巧妙地联系了整个社会。比如,小说通过燕梦卿、宣爱娘进入耿家作妾因由的叙写,便把笔触指向了一场曾经震惊过全国的科场舞弊案。虽因主旨不在写舞弊案,而未将此事的内情详细写出,但试官的“衡文多谬,去取不当”,福建、浙江两地副典试周于利、钱可用等受赃枉法之事,却已被明白地揭示了出来,其牵涉面之广颇令人心惊。由这科场的舞弊案又顺带写出了司法的不公,比如燕玉只是失察,并无“有心蒙混”之事,却被钱可用“攀扯虚词”,因之“一体究问”,连为其辩护的御史李时勉,也被皇上令武士将肋骨打断。宣节实无串通主谋之事,只是周济了族弟宣惠百两银子,而“宣惠自不守分”,行贿考官,问官却照串通究问定罪。小说还深刻地写出了“世事炎凉”。比如说,宣节“身入法司”,妻、女林氏与宣爱娘“各处求托亲友”,谁知“当你为官热闹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曾无一人出头。求到面前,他又之乎者也作出许多不堪的面孔来。比及十分推不开,却又钻弄不上,只不过装假神而已”,最后只好把无依无靠的爱娘送进耿家。任香儿的父亲本是个财主,因为在洪熙皇帝上殡的当晚失火,被“从重治罪”,下在狱中。任家到处求托,并无办法,只得将香儿送入耿府,求耿家帮忙。到任财主出狱回家,“前后使用足足有五六千金。外边伙计乘便偷逃者亦不下三四万两,家私耗去一半,还赔去一个女儿”。就是那平彩云,本也是官宦之女,因为家道衰微,被豪恶东方巽唆使坏人用迷香将其迷昏劫去,欲行奸污,幸得一侠客相救,因不明其来历,才送进耿府的。这社会的污浊,世风的不古,官吏的贪婪,便也一一写了出来。
    自然,这社会中也还有若干闪光的东西,但多不在高官势吏身上,却闪烁于无权无势的“下等”人之中,如那个救平彩云的侠客,那个将梦卿的儿子抚养大的丫环春畹,耿家的许多仆妇等等。就拿那个内监全义来说吧,他见梦卿被没官为奴,便处处有意周全,说她“身患时症”,应“暂停供役”,又寻机会向皇帝请求赦免她。梦卿得赦后,燕家感谢他,他却一物也不收。这是不是作者的一点希望?
    《林兰香》是一部与上下两个时代的作品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说。它以一个勋臣世家的家庭生活为中心,由此联接朝廷的政治斗争和国运升沉,便明显是由《金瓶梅》而来,却又更像后来的《红楼梦》。它详细描写耿府中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与《金瓶梅》颇同。可创作的主旨却不在“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很有为“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生色之意,又与《金瓶梅》的整个儿黑暗丑恶颇为不同,倒似清初的一些才子佳人小说,也更类似后来的《红楼梦》。它把社会当作一个舞台,把人生当作一场大梦,起首便写邯郸侯孟(梦)征(证)上疏,末尾复写耿顺弘治七年入朝路过邯郸,在吕公祠内祈梦。第一回即说“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末一回又说,世上之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这样的把一切都归结为一个“空”字,《金瓶梅》有所流露,不过所重却在果报,《红楼梦》则更为清楚,所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且,《金瓶梅》的作者以为,那西门庆的败落,西门庆、潘金莲等的恶死,乃是因为他们自作孽之故,在他看来,不作恶必无此恶报。而《林兰香》的作者却看出像耿家这样的勋臣之后,耿朗又无大恶,也有败落的一日;不仅任香儿之流时时争宠、时怀妒嫉有如潘金莲的人要思虑万端地死去,并无大恶的耿朗也刚刚四十年华突然病亡,好人如燕梦卿者竟更逝去在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社会世风的更为彻底的失望。就是后来耿顺作了官,家道有中兴之望,梦卿得封泗国节孝夫人,其遗物却也与任香儿等的遗物一起,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正有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思,又更接近《红楼梦》。《林兰香》写耿朗一妻五妾,暗与《金瓶梅》相同,但他获得妻妾的手段却全不似西门庆,而与才子佳人小说相像。而且书中写闺帏之事,也不像《金瓶梅》露骨,而有才子佳人书的雅韵;女主人公闺中怡乐,也偶尔吟诗联句,又是才子佳人小说的规范。这部《林兰香》实际是《金瓶梅》一类正格世情小说与异流才子佳人小说融汇、渗透、发展而来的一部作品。
    书名《林兰香》,乃是合林、兰、香三人而名者,林指林云屏,香自是任香儿,而兰则指的是燕梦卿。“取燕姞(ji)梦兰之意(《左传》有郑文公妾燕姞梦天赐兰花的故事),从中也见出它与《金瓶梅》及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之间的渊源。将燕梦卿的名字,挤进这书名林、香二字之中,作者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由此可以看出,作品对燕梦卿这个人物所持的重视态度:“兰为国香,人服媚之”。作品着力描写出燕梦卿的高洁品格像兰花一样,写出这朵幽兰被撕碎、被毁灭的全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她逐渐走上毁灭之路,完全是因了她独具儒家心目中的至高美德。做女儿时,出于孝,她被没身为奴,未婚夫也因此别娶了他人;得赦后,又因“既已受聘,则生为耿家之人,死为耿家之鬼,岂敢有二”的节操观而做了耿朗的侧室。耿朗贪酒恋色,所交非类,作为大妇的林云屏虽知其非也不敢规劝,而她却进正言;以致被疏。她教香儿读书知礼,对香儿与平彩云的联合谗陷,持一种忍耐态度,却引起更多更厉害的谗陷,竟使耿朗绝情。耿朗生病,她暗中断指合药,将其治愈;耿朗出征,她带病剪发为其编制护身软甲,以致心力交瘁,还为他生了个儿子,却终于抑郁地含恨死去。作者树立了这个形象,似乎是意识到了一般小说家笔下的“善有善报”的浅薄,意识到了那个社会已经到了“好人不长寿,祸害几千年”的时代,至少在客观上让人感觉到有一种邪恶的力量不让这至美的东西存在。在燕梦卿这个形象的身上,作者寄予了极度的愤抑,似也寄寓了自己的某种遭际和不幸。在第一回中,他就说过:
    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娴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
    作者似乎也是个被掩蔽、被混夺而坎坷终身、悠忽毕世的人。这也很有点早期的才子佳人小说那种“顾时命不伦,……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的况味。
    《林兰香》的作者是一个文学功力相当深的作家,他很善于写人,在他笔下的人物各有各的性情,燕梦卿的贤淑,林云屏的善良,任香儿的生性机诈、阴毒和争权夺宠,平彩云的善恶不分,宣爱娘的生性洒脱,无不跃然纸上;而且,当作者把燕梦卿的贤淑形象刻画出来之后,又用像是梦卿影子的人物田春畹,与燕梦卿相辅相承,把刻画人物的艺术,拓向新境界。
    综上所说,从世情小说史的角度看,如果说《姑妄言》一书,反映出艳情小说这一世情小说异流向正格世情小说的回归态势,则这部《林兰香》便反映了另一世情小说异流才子佳人小说向正格世情小说的回归。它是一部由《金瓶梅》一类正格世情小说与异流才子佳人小说融汇、渗透、发展而来的作品,与上下两个时代的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以一个勋臣世家的家庭生活为中心,由此联接朝廷的政治斗争、国运的升沉,连接一个社会,明显是上联《金瓶梅》后启《红楼梦》;它详细地描写耿府中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与《金瓶梅》颇同;但其创作的主旨却不在“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很有为“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生色之意,则又与《金瓶梅》的整个儿黑暗丑恶颇为不同,倒似清初的一些才子佳人小说,更类似后来的《红楼梦》;它把社会当作一个舞台,把人生当作一场大梦的意想也与《红楼梦》颇同。《林兰香》当然没有《金瓶梅》的深刻,有时也带着道学气;但它的出现,预示着人情小说一个新的高潮即将来临。从这部小说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出《红楼梦》即将诞生的征兆。
    于是,到乾隆二十年前后,《红楼梦》诞生了。关于《红楼梦》已经有太多的专家学者讲过,我不能再讲了。关于《红楼梦》与前代的世情小说如《金瓶梅》(尤其是《红楼梦》诞生前出现的《林兰香》)等,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两股异流:艳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之间的关系,我在前面也已陆陆续续作过阐释。我只想在最后再一次说明我这篇演讲所主要要说明的观点,那就是:《红楼梦》是曹雪芹在综合了前此的许许多多世情小说正反两方面的创作经验创作而成的伟大著作。要是没有曹雪芹这样的天才作家固然不可能有《红楼梦》出现,要是没有前此的世情小说,包括它的异流艳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也不可能出现像《红楼梦》这样的著作。《金瓶梅》《红楼梦》这两座高峰各有许许多多的山岚将它们托举;这两座高峰之间,也有许许多多的山岚将它们连接。
    《红楼梦》开篇说:“我想历来野史中,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闭口‘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借汉唐名色的正是《金瓶梅》(宋)《续金瓶梅》(宋)《醒世姻缘传》(明)《林兰香》(明),《痴婆子》(晋大夫后)《玉妃媚史》(唐)《浪史》(元)《浓情快史》(唐)《玉娇梨》(明)平山冷燕(明)等等小说,所谓“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的小说,自然最少包括艳情小说在其中。《红楼梦》对这些小说的批评,尤其是对才子佳人小说、艳情小说的明显批评,最少也说明,作者对于此前的小说,包括艳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最少也说明他吸取了前此小说,特备是艳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的教训吧。
    小说评论家戴维特•罗依就曾经说过:“竹坡的评点,就不仅仅是对《金瓶梅》最好的评论研究和中国小说理论的宝藏,而且对堪称中国传统叙事文学顶峰的《红楼梦》的创作做出了重要贡献”;叶朗的《中国小说美学》将张竹坡与金圣叹、毛宗岗、脂砚斋并列,指出:“就像《金瓶梅》这部小说要比《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更接近于近代小说的概念一样,张竹坡的小说美学也要比金圣叹、毛宗岗等人的小说美学更接近于近代美学的概念”,“确有不少真知灼见,在理论上作出了新的贡献”。戴不凡先生《金瓶梅零札六题》更指出:张竹坡的评点“诚可谓洋洋大观,小说批点本附录之繁复,无过于此者。……张竹坡评语有其酸腐、穿凿处,如苦孝说之类,然艺术上不无见地。《红楼梦》脂批除仿圣叹笔法外,受张氏此书之影响亦甚明显”。我们的红学家大多对脂本《红楼梦》顶礼膜拜,作为“《红楼梦》的不可分割的脂批”即深受《金瓶梅》张批的影响,能说《红楼梦》没受《金瓶梅》的影响?张竹坡的评语对“《红楼梦》的创作做出了重要贡献”,能说曹雪芹没受《金瓶梅》的影响?
    关于《金瓶梅》对明末清初人情小说的影响,特别是对《红楼梦》的影响;《金瓶梅》作为近代小说的先声,对有清一代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影响;《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关系等,有人(吴敢先生)统计,研究专著就有近10部之多,另有蔡国梁、卢兴基、祁和晖、王平、梅新林、葛永海等人的《金》《红》比较论文多篇,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当然这些论著虽多有创见,但缺略之处还有很多,应该说这还是个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课题。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主持人:萧先生在演讲刚开始时就告诉我们,目前可以搜寻在册的中国古代小说有1300余部,而经他“目验”,也就是阅读过的有800余部。这就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所以,萧先生今天能给我们做这样一场丰富、扎实、严谨的学术报告。短短的一个上午,他将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世情小说的发展流脉,进行了简约而清晰的梳理,使我们在脑子里至少能够呈现出一个剪影的轮廓,对我们日后更多地了解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大有助益。
    萧先生对《金瓶梅》的评价是高的,认为它艺术成就是大的,称得上是一部伟大作品,因为它洞悉了当时的社会,写出了一个活的社会的真实的侧面。《金瓶梅》写的是一群人无限制、无理性的膨胀的欲望,以及在这种欲望之下的毁灭。换言之,表面上看是写淫,实则写的是由淫欲所带来的毁灭。正像《金瓶梅》写潘金莲是发展了《水浒传》中潘金莲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的“恶”,《金瓶梅》以后的艳情小说,则是大大发展了《金瓶梅》里边的“淫”,成为纯粹的“宣淫”之作,像萧先生提到的那几部小说《痴婆子传》、《绣榻野史》、《如意君传》、《肉蒲团》等。有趣的是,凡写淫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声明,如此写淫意在劝人戒淫。从这个角度,我要说的是,对于我们来说,淫书不必看,淫事却须戒!
    由萧先生讲到《金瓶梅》命意的多元性,透过文学馆已经讲过的这几场《金瓶梅》,我们应该已经是深有所感了。比如,萧先生以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作品,而我们知道,大学者刘世德先生不这样看,他以为《金瓶梅》无论如何称不上伟大;萧先生说,有人把潘金莲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来看,要为她翻案。他以为,潘金莲毒死亲夫,是不可能翻案的。可是,前不久,我们刚刚请来了魏明伦先生,他写的川剧《潘金莲》就是一部“翻案”之作。事实上,他是从现代视角对潘金莲进行了重新审视。
    我们常说,论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没有在《红楼梦》之前出现的一系列世情小说的铺垫,也许就不会有《红楼梦》艺术上的一峰突起。今天在从事文学写作的也是一样,没有前辈文学家的艺术铺垫,怎么可能会有你现在的创新和创造呢?现在有一种风气很不好,好像自己的一切都是凭空创造而来,将前人的努力付出一笔抹杀。这至少在为人上,也是不厚道啊!
    萧先生在演讲中还特别提到了文学的商品化问题,说它是一把双刃剑。拿最近很热的“红楼海选”来说,一方面,它可能真能刺激青年人去读《红楼梦》原著,但另一方面,青年人读《红楼梦》的目的又是短视的,带有极强的功利性,他们读书就是为了海选,为了一夜成名。这和“超女”现象又是一致的。现在文化的功利性太强了,在经济利润的驱动下,似乎一切都在商品化着。而且,这已经极大地影响到了成长中的青少年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塑造。现在有些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子,跟家长说,她长大了就要当“超女”。这样的文化现象是值得深入思考的!
    最后,让我们向远道而来的萧相恺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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