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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移封向酒泉——《罗婉顺墓志》撰者李琎生平考


    2020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了其发掘的唐代元大谦妻罗婉顺的墓志一方。《罗婉顺墓志》由汝阳郡王李琎撰写,颜真卿书丹,为研究颜真卿早期书法艺术特征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证据。除颜真卿外,墓志撰写者李琎也当引起足够的重视。
    据《旧唐书》,李琎为宁王李宪长子。李宪,原名成器,是睿宗李旦的嫡长子,玄宗李隆基的长兄,玄宗追谥其为“让皇帝”。在《罗婉顺墓志》中,李琎自题为墓主人罗氏的外侄孙。事实上,不唯罗氏墓志,其夫元大谦以及元大谦之侄元自觉的墓志均为李琎所撰。李琎于元自觉墓志中自称外甥。结合《元和姓纂》中“武干生大简,陕州长史,女为让帝妃,赠少师”的记载,可知李琎的母亲宁王妃元氏与元自觉同为元大简的子女。《旧唐书》对于李琎的介绍虽十分简洁,但已可知其生平梗概:“琎,封汝阳郡王,历太仆卿,与贺知章、褚庭诲为诗酒之交。天宝初,终父丧,加特进。九载卒,赠太子太师。”与《旧唐书》相比,《新唐书》对于李琎的描述增添了少许细节:“琎眉宇秀整,性谨絜,善射,帝爱之。”由两《唐书》的记载可知,李琎是一个眉宇秀整、洁己谨身、善射、好诗酒,深得玄宗欢心的宗室子弟。
    李琎好酒,在当时已颇闻名。杜甫所作《饮中八仙歌》,吟咏天宝初年“酒中八仙人”,李琎位列第二。诗中描写李琎嗜酒的形象,颇富谐趣:“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相对于李白的“一斗诗百篇”,李琎的酒量竟是李白的三倍。据荻生徂徕的《度量衡考》,唐代的一斗相当于今日的四升一合八勺余。李琎在朝见皇帝之前竟至饮酒三斗,似乎与史书上对他“性谨絜”的评价不大吻合。对照此诗中描写贺知章的“眼花落井水底眠”,以及描写左相李适之的“饮如长鲸吸百川”等语,可知是作者有意夸张的笔法。“道逢麹车”一句,宋人赵次公释云:“麹所以造酒,才见麹车而便流涎,戏其好饮之急也。”酒泉系郡名。《三秦记》记载,“酒泉郡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拾遗记》中亦有羌人姚馥嗜酒,武帝迁其为酒泉太守的典故。“恨不移封向酒泉”一句,极言李琎好酒之甚,其事是否完全出于作者的杜撰,值得进一步考察。总之,杜甫以短短七言三句的篇幅,极力营造出李琎嗜酒如命而又旷达纵逸的人物形象。“朝天”“移封”等语,则又点明了李琎宗室贵胄的身份,使得其嗜酒的形象具有与其他七人不相雷同的个人特色。不过,作者以这样的笔法描写汝阳王李琎痴迷于饮酒的姿态,当有深意存焉。
    据两《唐书》记载,成器初以皇孙受封永平郡王。文明元年(684年)李旦登基后,册立六岁的成器为皇太子。武则天登基后,册授为皇孙。中宗李显复位后,改封蔡王,成器固辞不受。唐隆元年(710年)晋封为宋王。睿宗复辟后,“时将建储贰,以成器嫡长,而玄宗有讨平韦氏之功,意久不定”(《旧唐书·列传四十五》)。成器以“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理由“累日涕泣固让”,加之当时“诸王、公卿亦言楚王有社稷大功,合居储位”,遂使睿宗最终做出立楚王李隆基为太子的决定。睿宗退位后,玄宗进李成器为司空。开元四年,成器改名为宪,封宁王。因李宪谨畏谦让,不预朝政,不妄交结,始终受到玄宗的礼遇。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742年1月)病逝,年六十三。
    纵观李宪一生,历经中宗、睿宗相继被废、武周代唐、神龙政变、韦后之乱、唐隆政变、太平公主之乱等一系列宫廷政变,能够在诡谲的政治局势与险恶的生存环境下,得以保全始终,与其“恭谨畏慎”的个性以及固辞太子之位等行为深有关系。据《旧唐书》记载,睿宗在位时,“时太平公主阴有异图,姚元之、宋璟等请出成器及申王成义为刺史,以绝谋者之心。由是成器以司徒兼蒲州刺史”。姚崇、宋璟此举的动机所在,可以从《新唐书・陆象先传》中找到答案:“(太平公主)及谋逆,召宰相议,曰:‘宁王长,不当废嫡立庶。’”《册府元龟》卷二九四的记载则更为详细:“时太平公主谓成器曰:‘待崔湜、萧至忠到,当辅政,废太子,以尔代之。’成器驰告皇太子,太子与成器奏之,故令停湜等官。”由此可见,太平公主曾有拥立李成器、废黜太子李隆基的计议。而李宪在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权力斗争中,再一次保持了足够清醒的头脑。
    值得注意的是,李宪除个性“谨畏”、不预朝政以外,还有着“好声色”的一面。唐末五代人王仁裕所撰《开元天宝遗事》中,有《花上金铃》与《妖烛》两则关于李宪的逸事。谓其“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每至夜筵,宾妓间坐,酒酣作狂”。《开元天宝遗事》一书,虽然被四库馆臣评价为“采摭遗民之口,不能证以国史”,不过,此书关于李宪“好声色”的记载,未必全是失实的委巷传言。两《唐书》中均有玄宗与宁王等诸兄弟宴饮游乐的记载。如《新唐书》云:“(玄宗)闻诸王作乐,必亟召升楼,与同榻坐,或就幸第,赋诗燕嬉,赐金帛侑欢。诸王日朝侧门,既归,即具乐纵饮,击球、斗鸡、驰鹰犬为乐,如是岁月不绝。”可知在玄宗一朝,李宪纵情于声色确是事实。不过,就《旧唐书》中“玄宗既笃于昆季,虽有谗言交构其间,而友爱如初”等记载来看,李宪的这种“具乐纵饮,击球、斗鸡、驰鹰犬为乐”的行迹,更多的是为了展现出一种远离庙堂、不问政治的姿态,以避免玄宗受谗言所惑,对其产生猜忌。
    作为李宪的长子,李琎在父亲过世后,面对玄宗追谥其父为“让皇帝”、下令号墓为陵时,“又上表恳辞,盛陈先意,谦退不敢当帝号”(《旧唐书·列传四十五》),表现出谦恭谨慎的姿态。玄宗未允所请,又追赠宁王妃元氏为恭皇后,令将李宪夫妇祔葬于睿宗桥陵之侧。值得玩味的是,“及将葬,上遣中使敕琎等务令俭约,送终之物,皆令众见”,并依左仆射裴耀卿奏请,对于圹内所置千味食料,“依礼减省,以取折衷”。对于葬礼规格的裁抑,可以窥知玄宗对李宪一族终究有所顾忌,也显现出他恩威并施的政治手腕。据《旧唐书》记载,李琎在天宝初年,“终父丧,加特进”。清人仇兆鳌考出杜甫大约于天宝四五载间游于李琎门下,其《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大约作于这一时期,诗中的“特进”字样,恰可与《新唐书》的记载互为资证。不过,据现有史料来看,李琎于玄宗一朝除曾担任过太仆卿一职以外,始终未能进入权力中枢。杜甫在诗中明白地道出“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有明人指出,“只‘若无凭’三字,可为千古藩王法矣。”(《杜诗胥钞》)因“无凭”而得以保身的汝阳王李琎,既然无法也不敢在政治上有所抱负,就只能像其父叔辈诸王那样,寄情于宴饮游乐之间了。杜甫以“披雾初欢夕”等八句,极写李琎一年四季多次招宴,款待自己。作为一首典型的干谒诗,杜甫向李琎投赠此诗的目的,实际在于诗末“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凌”二句。“鸿宝”“丹梯”等语,历来诸家注释分明,概言之,“鸿宝”即神仙之秘书,“丹梯”即晋升之阶梯。就《新唐书·杜甫传》中“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的记载来看,李琎并未将杜甫举荐给朝廷。究其原因,恐怕与他不敢干预政事、避免玄宗猜忌的心理深有关联。
    《罗婉顺墓志》的出土,使我们知道李琎的母家元氏一族系北魏昭成帝之子常山王拓跋寿鸠的后裔。元氏本鲜卑拓跋氏,孝文帝时改为元姓。元大谦、元大简兄弟系常山王第七代孙,大谦官至绛州龙门县令,大简官至陕州长史,大简子自觉官至左司卫率。元氏家族的门第虽然高贵,官职却并不甚高,这或者出于玄宗对于元氏势力的有意裁抑。作为“让皇帝”李宪的嫡长子,李琎终其一生只能充当玄宗的宴游侍从之臣,生活在戒慎恐惧之中。从这样的角度重新审视《饮中八仙歌》中所谓的“恨不移封向酒泉”,自然可以体会到杜甫下笔时的一番深心所在。
      (作者:陈文佳,系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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