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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章新释(3)


    “达道”的新解
    既然“知道”说和“有道”说都非确诂,那么,《论语》此章究竟要如何解释呢?
    我们先来看看汪淳的新解:“余以为此章之道字,应指孔子之道而言,与‘吾道一以贯之’(《里仁》)、‘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雍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各章之道字同义。全章之旨,乃孔子叹自己之道不得行于世,故极言若朝闻吾道行于天下,则夕死亦无憾矣。圣人切盼己道得行之心,于斯表露无疑。”
    汪淳以“此章之道字,应指孔子之道而言”,以为“全章之旨,乃孔子叹自己之道不得行于世,故极言若朝闻吾道行于天下,则夕死亦无憾矣”,其意思的理解可谓八九不离十,但训诂则颇成问题。
    首先,他将“道”解释为“吾道行于天下”,犯的错误与“有道”说一样,都是增字为训。
    其次,他还是视此处的“闻”为听闻、闻知,可谓不得要领。
    笔者认为,无论是“知道”说,还是“有道”说、“道行”说,错就错在对“闻”的理解上。这里的“闻”,既非听闻,也非悟知,而当训为“达”,到达,引申之,即实现。所谓“闻道”,即到达道,实现道。因此,“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当译为:“孔子说:‘早晨实现了我的理想,就是当天晚上死去也心甘。’”这里表现出来的,不是孔子对“知”的追求,而是孔子对“行”,对修已成仁,实现王道政治理想的孜孜以求。
    
    孔子像(资料图 图源网络)
    “闻”训为“达”,《论语》早有定说。其《颜渊》篇第二十章记载:“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此章从表面看,是孔子教子张如何分辨“闻”与“达”,但实质告诉我们“闻”与“达”是一对同义词,子张言其同,而孔子辨其异。子张先问孔子士人怎样才可以叫“达”。孔子却反问子张你所说的“达”是什么意思。子张答道:“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张先言的是“达”,后又用“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回答孔子“何哉,尔所谓达者”之问。显然,在子张的眼里,“闻”就是“达”。孔子虽然力辨“闻”不等于“达”,但正好说明一般人是视“闻”如“达”,只见其同,不见其异。
    《论语》中有诸多孔子辨别同义词的记载。如“周”与“比”本来是同义词,《说文·比部》:“比,密也。”又《口部》:“周,密也。”故人们常“比周”连言。而孔子却力辨其同中有异,认为有君子、小人之别,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和”与“同”也是同义词。《左传·昭公二十年》:“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在齐侯看来,“和”与“同”义同,晏子说“据亦同也,焉得为和”,他感到奇怪,故反问:“和与同异乎?”可见“和与同异”,只是晏子特别的创意。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与晏子一样,也是特别的创意,而并非当时的通说。
    《玉篇·水部》:“泰,骄也。”可见“泰”、“骄”是同义词。故《国语·晋语六》、《晋语八》、《礼记·大学》、《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等都“骄泰”连言。孔子说:“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论语·子路》)强调“泰”、“骄”的不同,正是基于一般人的同而言的。
    《颜渊》篇第二十章孔子力辨“闻”不等于“达”,与上述分辨“周”“比”、“和”“同”、“泰”“骄”同,正好说明一般人如子张正是视“闻”如“达”,以“闻”为“达”之同义词的。因此,后人遂“闻达”连言。
    《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郑玄笺:“式,用也。文王之祀于宗庙,有仁义之行而不闻达者,亦用之助祭。有孝悌之行而不能谏争者,亦得入。言其使人器之不求备也。”郑玄将《诗·大雅·思齐》之“闻”释为“闻达”,“闻达”连言,是其以“闻”、“达”同义之证。
    “闻达”连言,并非郑玄的独创,文献屡见。如《督邮保举博士板状》:“隐居乐道,不求闻达。”江淹:“臣本琐姿,不慕闻达。”《神仙传》:“故时人呼白石先生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于升天为仙官,亦犹不求闻逹者也。”其中最出名的当属诸葛亮《出师表》的名言:“茍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里的“闻达”,“闻”就是“达”,“达”就是“闻”。所以,将“朝闻道,夕死可矣”训为“朝达道,夕死可矣”,是信而有征的。
    《淮南子·主术》:“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高诱注:“闻,犹达也。”也是以“达”释“闻”。
    史书有一些记载也可支持笔者的这一解读。《后汉书·隗嚣公孙述列传》:“述梦有人语之曰:‘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觉,谓其妻曰:‘虽贵而祚短,若何?’妻对曰:‘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乎!’”所谓“祚短”,由“夕死”而来。“贵”则由“闻”出。公孙述妻这里就是以《论语》的“闻道”来证明其实现登祚显贵的理想。
    《晋书·李寿传》:“寿命筮之。占者曰:‘可数年天子。’调喜曰:‘一日尚为足,而况数年乎!’思明曰:‘数年天子,孰与百世诸侯?’寿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任侯之言,策之上也。’遂以咸康四年僭即伪位。”“夕死可矣”对应的是“一日尚为足,而况数年乎”,“闻道”对应的是为“天子”。也是以“闻道”为实现其当“天子”的理想。
    《南齐书·荀伯玉传》:“初善相墓者见伯玉家墓,谓其父曰,当出暴贵而不久也。伯玉后闻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死时年五十。”“闻道”对“暴贵”而言,“夕死”对“不久”而言,荀伯玉为了“暴贵”而不惜“五十”而“死”,也是将“闻道”视为“暴贵”理想的实现。
    由此可见,以《论语》的“闻道”为“达道”,训为达到道,实现理想,不但有可靠的训诂根据,也有前人解读的先例,更符合孔子重行甚于求“知”的思想性格,是完全可信的。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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