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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我诗中的梦与梦中的诗(上)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诗中的梦与梦中的诗》,看起来很可笑,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缘分。我从1945就开始教书,过去几十年讲的都是古人的作品,或者是文学史、中西方的理论,都是很客观的。可是不知道我跟横山书院是怎样一种缘分,第一次演讲就是非常个人化的题目。
    
    叶嘉莹先生在横山书院讲座现场(资料图 图源网络)
    乳名“荷” 笔名“迦陵” 具是佛学因缘
    这是为什么呢?南开大学陈洪校长跟我说,横山书院的湛如法师,佛学素养深厚。可以说,我对于佛学是一无所知。但是我对佛学一直有一个向往,因为我与佛学的因缘,从我一出生就开始了。我是阴历六月出生,我父母说这是荷花的季节,是荷月,所以我的小名就叫荷。于是,凡是与荷花、莲花有关的名称、事物,我就格外关心。所以在我的诗词里,就积存了很多关于荷花的诗。
    我从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教我诗选的老师是顾随先生,顾随先生也喜欢佛学。做学生时,常常交一些习作请老师评改,老师觉得我的作品还不错。有一天下课,老师在讲台,把我叫前面来,说你这些诗词写得不错,我想给你拿出去发表。你发表过作品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想一个笔名吧。我就站在讲台前,临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我就想到一个故事。
    我们家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庭,我是关在大门里长大的,没有上过小学,开蒙就是四书。我父亲当时在航空公司工作,后来抗战开始了,我父亲就到后方去了。我伯父很喜欢诗词,有一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清朝有两个词人,一个是陈维崧,他的别号是迦陵;还有一个是郭频迦,他的别号是频迦;“迦陵”、“频迦”拼在一起,就是一个鸟的名字。我站在讲台前就想,我这个“嘉莹”跟“迦陵”差不多,我就叫迦陵吧。而迦陵是佛教里的一种鸟,在《华严经》里都有记载的,所以我跟佛教有因缘。
    因此我第一次到横山书院讲课,讲的就是我与荷花、佛法的因缘。那就是很个人的,都是我个人的诗,个人的生活经历。去年又有一次到这儿来演讲,那时我刚刚过90岁生日。大家就说,你讲一个题目——90岁,你回头看看你这90年的生活。我有什么生活的感受,常常写成诗。所以我就是用诗来讲授的。
    前两次在横山书院讲的是现实中的我,现在我要讲梦中的我,或者我梦中的诗。
    11岁的梦境 我在院子里飞了起来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个梦。我梦见我的两只手臂有翅膀的作用。我们家是个古老的大四合院,有前院、中院、后院、跨院几个院次。我站在院子中间,手一动就会飞起来,也飞不出去,因为我很少出大门,外边的高山大海都没见过。所以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从前院飞过后院,飞过跨院,常常做这个梦。
    我第一次写诗大概是11岁,1939年。我关在家里,哪里都不去。所以我的诗没有什么材料可写。我就整天待在院子里边,看见什么就写什么。我伯母和我母亲很喜欢种花,在院子里面开辟了一个花池,种些花花草草,夏天就有很多蝴蝶飞来。有一年的秋天,我看见院子里的一块方砖上,掉下了一只小白蝴蝶。我蹲下来看它,我就想,它怎么不飞起来呢?我在旁边拍一拍,它也不动。我就想,它是不是飞不起来了?于是我就做了一首诗: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我的诗第一次有了梦,但那个梦不是属于我的梦。那只是因为我看了《庄子》,庄周梦蝶。很奇怪,我小时候喜欢思考人生到底的意义和价值。总而言之,我的诗里很早就出现梦的字样,可是那个梦都是一个典故嘛,反正我听了庄子的故事,我就用了。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留影(资料图 图源网络)
    艰难岁月:现实中早已放下的诗词 来到我的梦中了
    我和我先生在白色恐怖中都被关起来了,还有我教书那个学校的校长,以及六个教师,我们都被关起来了。幸亏我的孩子吃我的母乳,不用带什么奶粉之类的。在当时的台湾,你有了这种嫌疑,在白色恐怖中被关过,出来以后你的工作就丢掉了。我先生本来是海军学校的教官,他的工作没有了,宿舍没有了;我出来以后,工作和宿舍也没有了,抱着我吃奶的女儿无家可归。我们只好到我先生姐姐的家里。他姐姐、姐夫刚到台湾,住处也很窄小,只有两间小小的卧室。他姐姐、姐夫住一间;她的婆婆带两个孩子住一间。所以我就只能在走廊上铺一个毯子,带着我吃奶的女儿在那里睡。半夜人家都睡了,我才能睡;第二天早上人家都没有起,我就要起来。夏天人家都睡午觉,我的孩子哭,不能吵人,我就到外边。你要知道,南台湾的夏天多么热!我找一个树荫,抱着我的孩子,在那里徘徊行走,等人家都午觉醒来,我再抱着孩子回来。我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那时候当然没有心情去作诗。所以现实之中,我早已把诗词放下了。我既不看诗词,不读诗词,也不写诗词。这诗词就来到我的梦中了。那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二篇作品。
    第二篇作品不是诗,是一个联语,就是对联。这是中国的语言文化的一个特色。只有我们中国有四声的音调,而且有对偶。因为我们是单音独体的方块字。如果是你用英文你说美,是beautiful,是好多个音节。你说春,spring,也是好多个音节,你没有办法把它对起来。可是我们中国每个字都是方块的,每个字都可以对起来。这是我们中国语言文化的一种特别的美。我们讲究平衡,一种balance,就是相对偶的。所以我就梦到一个对联。
    人要怀念故乡。我那时候到了台湾,在白色恐怖之中,我想回到我的故乡。然而,不但回去不可能,连我亲人的音信都不能通。我每天都想要回到我的老家。我就常常做梦,梦见回到老家那个大四合院。我梦见我进了院子,进到大门里边。可不管是前院、后院、跨院,所有的门窗都是关闭的。我就不得其门而入。
    我有时候也梦见到顾随先生那里去。本来我们的母校——辅仁女校是在恭王府,恭王府靠近什刹海的后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住在学校附近。有时候下课,我就跟我的同学走过什刹海到我的老师家。我在梦中也是跟我的同学去看望老师。什刹海长满了高高大大的芦苇,就没有一条路可以走过去的。这都是我当年的梦。
    然后就有一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一副对联:
    室迩人遐 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余春暮 海棠憔悴不成娇。
    我这人喜欢教书,因为教书有诗词的一个感应。我被诗感动了,学生也被诗感动了。你想人生互相能有这种感应,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喜欢教书。我就梦见了我在北京教书。我就在黑板上写了这副对联。因为我要给学生讲嘛,一个字一个字讲得很仔细。所以我醒来的时候还记得这个对联。
    “室迩人遐”,这四个字出于《诗经·郑风》:“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我怀念一个人或者我爱慕一个人,其实这个人家住得离我很近,但是我想要见他一面,却很难。中国古人说《郑风》“淫”,有很多男女的爱情的事。“室迩人遐”,这是《诗经》上很现成的一句话。但是我想,这就代表我梦魂之中的一种追求,一种使命:永远找不到,永远走不通。本来杨柳,你看这柔条披拂。当我们前天开车从天津到北京来,就看见那个树色,“草色遥看近却无”。虽然没有长叶子,但那枝条就变得柔软了,隐约之间就有绿色了。柳条那种长条的披拂,那种绵长,那种柔软,就如同千丝万缕的情丝一样。杨柳是多情的象征。
    可是杨柳这个多情的植物,它很不幸。古人总是在灞桥折柳送别。在灞水桥边,你送朋友走,就折一个柳条。所以杨柳多情,但是它总是在送别的时候被人折断。这都是古典,但是这也是我当时的心情。我要回去却不能回去,我要见的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却不能见。
    下一联,“雨余春暮”。雨余就是下过雨以后,春天就走了。海棠憔悴也不长久。本来开得那么娇美的海棠花,一阵霜雨过后,就都零落在地了。你要知道,我被关起来时,不过是25岁而已,已经经历了这些忧患。
    (本文系2015年3月15日叶嘉莹先生在横山书院·2015文化中国讲坛·春季讲座上的演讲,经横山书院授权,由腾讯儒学整理独家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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