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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冕:从《诗探索》到《觅食记》


    谢冕,1932年生于福州,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并兼任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及《新诗评论》主编。著有《中国新诗史略》《湖岸诗评》《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世纪留言》《永远的校园》《流向远方的水》《红楼钟声燕园柳》《博雅文章采薇辞》等。
    随笔集《觅食记》2022年1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拒绝乏味,是北大教授谢冕对美食的态度,也是他对人生的态度。
    1月10日,“唯诗歌与美食不可错过:《觅食记》新书分享会”线上线下同时举办,直播总观看量达30万人。
    文人谈吃的文章不少,苏东坡有《老饕赋》、梁实秋有《雅舍谈吃》、汪曾祺有《人间滋味》,各有千秋。透过《觅食记》的文字,可见这位九旬学者对待五味生活以及在味中品咂“世态之道、人生之道、境界之道”。
    老同学孙绍振很早就发现谢冕的心灵中跳动着两根弦:一根弹奏着充满了孩子气的童话色彩的变奏,而另一根上奏响着的,则是充满了使命感的、成熟的学者的深思熟虑的主题。
    对谢冕的《觅食记》,他评价为“馋得虔诚,馋得博而精,土而洋,馋得一派天真,馋得六合风香。告子云,食色性也。历代文士,重色轻食,谢氏重食轻色。为中华散文贡献新主题。开拓美学上‘审馋’新范畴”。谢冕则自述:“愚生也钝,生性也许平和,处事也许雍如,但内心却是一团熊熊烈焰——热情、坚决,甚而激烈,这是品味饮食吗? 不,也许是在追寻人生的一种境界。”
    但我们还是先从诗坛风云激荡的80年代,从谢冕和同道们创办《诗探索》的时候谈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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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是《诗探索》的创办者之一,能否回忆下20世纪80年代这份刊物是在什么背景下创办的?
    谢冕:1980年4月,在南宁会议上发生了关于新诗潮的第一次激烈论争。那次交锋成了创办《诗探索》的最初动因。
    南宁会议的议题,基本上围绕着对当时出现的“朦胧诗”的评价而展开。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进行了尖锐的交锋。这些交锋唤起了人们对诗歌理论研究与建设的警觉与关注。与会者的诸多发言,涉及中国的诗歌传统、诗与时代和政治、诗的时代归属与审美本质、诗歌艺术的借鉴与创新等问题。争论涉及的深度和广度,均为历年所未见。数日会议之后,诗评家们带着会上对于即将到来的诗歌高潮的预期,兴奋地走上了三月三广西民间歌会的更为广阔的诗歌现场。从南宁一路行走到桂林,看的是新时代早春蓬勃的生机与活力,谈的是对于复兴与重建中国诗歌的愿望与念想。
    带着对于未来的期望和祝愿,我们一行登上了北上返京的列车。我的日记继续记载当时的“余绪”。其间触及了我们对于未来刊物(《诗探索》)最初的想法。
    1980年4月26日的日记:“车上,研究了《诗歌界》(暂定名),或叫《诗歌研究》的编委人选。高洪波参加了议论。”
    作为当事者,我返京后的第一件事是着手写作《在新的崛起面前》。这是会上黎丁先生为《光明日报》约的稿。与此同时,就是在北大邀集同人紧张地为即将诞生的《诗探索》做准备。
    1980年底,《诗探索》创刊号正式出版。之所以急匆匆地要赶在1980年代的第一年问世,是要为那个梦想和激情的年代作证,为中国文学艺术的拨乱反正作证,为中国新诗的再生和崛起作证。《诗探索》和“朦胧诗”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新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报春燕。
    新诗发生变革的事实和那个充满探索精神的年代,鼓舞我们创办了这个旨在为新诗的革故鼎新提供理论支持的、可能是中国诗歌史上首创的、当时也是唯一的一本纯理论的刊物。刊名“诗探索”,意在鼓励和促进当年受到政治动乱严重损害的诗歌的复兴,意在彻底摈弃和摆脱那个黑暗年代加诸诗歌的所有思想艺术的枷锁,从而探索出一条通往开放、自由、多元的诗歌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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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听说您多次打好腹稿、而且随时准备发表的《诗探索放假》的文章,却始终派不上用场?《诗探索》的生存是个奇迹吗?
    谢冕:刊物始终没有办公室,开始借用北大中文系的一间会议室办公。编稿、看稿、讨论,都在这个房间。约好时间,朋友们从北京的各个角落赶到北大,骑自行车,坐公交,风雨无阻。办完工,没有饭局,各自散去。因为“定居”在北大,倒也沾了些这所学校的仙气——不知不觉间,学术独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倒也成了刊物的精气神儿。所有的编者都是志愿者,从主编到编辑,没有任何报酬,有时甚至还要自掏腰包予以补贴;刊物没有固定经费,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想办法。
    《诗探索》的编者无时无刻不在求人,求书号,一个出版社接着一个出版社,求一次,办几期或十几期,再求,再换一个出版社。岁月过得有点惨,却也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作为创刊主编,看到大家为刊物奔波辛苦,有时不免心疼,想我们已尽力了,我们当然想坚持,要是办不下去了,我也可以学徐志摩前辈那样昭告天下:《诗探索》放假!但是这刊物却真是命硬,几次都是遇到贵人搭救,总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诗探索》创造了一个奇迹,不拿公家一分钱,不要一个编制,也没有一间办公室,居然坚持到今天。
    《诗探索》没有固定的出版资金,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从主编到编辑都是不领报酬也没有任何福利的义工。这局面一直延续到今天,到眼下,而且看来还要延续下去!《诗探索》坚持在岗,坚持站在诗学探索的前沿,为中国现代诗歌的繁荣发展自觉地守望和探求!
    时间过得快,不觉四十余年匆匆过去。早先创刊的元老们约定,只要健康和精力许可,依然坚持他们的义务劳动,做《诗探索》忠实的、永远的志愿者。
    3
    中华读书报:很好奇《觅食记》是通过什么方式“觅”? 是靠询问打探美食? 还是网络搜索?
    谢冕:一个是问,一个是读,然后再查。首先是问。我要问美食有什么特色,还会问味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还有就是平常的积累。我有剪报的习惯,比如面条,一个考古学家根据在古墓中发现面条著文说明面条的历史,就是我在《光明日报》上剪下来的。再不懂的就用百度。用网络的机会很少,我不太灵通。
    中华读书报:《除夕的太平宴:闽都岁时记》和《迎春第一宴》都回忆了年幼时母亲的年夜饭。伟大的母亲,在困苦中孕育幸福和欢乐的母亲,美丽端庄的母亲……我想您写这两篇的时候,一定有不一样的感情?
    谢冕:这两篇文章情感投入上不一样。母亲在儿女心目中是最美的,人类都这样。我的母亲是农家女子,家道艰难,但是她让所有子女都上学,教我们要尊重文化,要爱惜字纸,对文字有敬畏之心。
    进入腊月,母亲就开始忙碌,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何收尾,母亲胸有成竹。她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做,我们也帮不上手。现在想起来,母亲太累了,福建地板是木地板,母亲又有胃病,她跪在地上,用细沙沾水用力反复搓,凡是有木板的地方都不遗漏,擦过再用清水漂洗搓干。做完这些,母亲又不紧不慢地购办年货。母亲太了不起了,这两篇文章里有我对母亲很深的感激之情。
    中华读书报:《馅饼记俗》的写作中,您说自己胸间不时浮现《论语》的《侍坐章》情景,而且您将美食与做学问联系起来:“做学问是体验,体验人生、体验学术,那么就需要细致,要了解它的源头,了解它的人格,了解它的许多变化和创造性,这就和我们的饮食有关系。”这使我觉得,学者的美食体验境界之高,赋予了美食更多的意义。您在写作之初有怎样的想法? 大概没想到意外的收获?
    谢冕:写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多。我去某处了解饮食文化,进行科学的、细致的考察判断,变成有趣的文字,和学问积累有关系,但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的人生理想。
    《论语·侍坐章》中讲,子路、冉有、公西华各有抱负,孔子问过曾皙之后,“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孔子最认同曾晳,就是说要懂得享受,懂得享受春天的阳光,享受美服,享受诗歌,这些东西把人生很完美的一种结合给体现出来了。人生会有很多遭遇,归根到底还是要享受生。一个比较圆满的学者,一定不满足只做学问、做苦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快乐的人生,你的人生快乐了,精神境界放松了,你的工作可能就会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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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觉得自己称得上是“美食家”吗?
    谢冕:我底气不足。我但能尝百味,知苦甜,东西南北我都吃,有的美食家做不到。北京最土的菜,就是那个玉米碴子粥,就着咸菜疙瘩,绝配,我吃得很香。巴黎的“三生”——生牛肉、生蚝、生火腿——我也能吃。有的是吃情调,有的是吃历史。
    中华读书报:您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为什么很多内容、很多美食,包括做法,都记得那么清晰?
    谢冕:我是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是把日记找出来也不容易。书中大部分是保留在脑海中的记忆。《馒头记粗》记录的就是战争中的记忆。那时候是20世纪40年代末,我随着炮车跟着部队日夜兼程,左肩挎着沉重的子弹袋,右肩挎着一条白布缝的袋子,装着晒干的馒头片——急行军没有时间停步做饭,这就是我们的军粮。后来上了海岛,挖坑道,日夜三班倒,日常所食也是馒头干。艰苦岁月的记忆很暖心,我对馒头有很亲切的感受。
    中华读书报:您的记录“味中有道”——世态之道、人生之道、境界之道。正如您在《觅食记》中所写的:“我们能从美食中学会:多元、兼容、综合、互补、主次、先后、快慢、深浅、重叠,以及交叉的方方面面。”能否谈谈您对于“道”的理解?
    谢冕:我认为饮食之道在于多样。一桌酒席,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让众口尝百味,从而改变人们的口味偏见和积习,才是饮食应有之道,是为常态。有的时候读一个文学作品或别的一些作品,我要读出它的味道来。那么对批评家来说,对学者来说,要寻求的这个味道究竟从哪里来? 什么叫“味”,又如何体现为一种“道”? 我就想到吃饭的问题。
    吃饭看起来是很俗的。大家口腹的享受看起来很俗,其实这里面有很多道理,而这些道理是平常的人不能体会出来的,因此我就力求要体会这些道理,也就是说味道,“味”究竟在哪,它体现了什么样的“道”。
    我讲吃的时候,其实是在想,这个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用的是什么材料? 这个材料又是如何加工、如何制作的? 它的火候怎么样,要几秒钟还是一分钟,要马上起锅还是一会儿再起锅,用大火还是用小火? 还有盐,盐用多少恰如其分? 多了不行,少了就没味、乏味,所以我曾说拒绝乏味,就是这个意思,要有味,有味就是恰如其分。
    这就牵涉了很多饮食上面的道理,我想把自己的体会体现在文章当中,告诉大家我们做这个菜,它好在哪里。想到很多文人做学问很粗糙,不去寻根究底,不讲火候,不讲描写的过和不及,我觉得人生道理、饮食道理和学问道理是一样的,是相通的。
    我曾经想,我文章的开头就写“我是一个俗人”吧。其实我是一个很俗的人,我不想装作很高贵的样子,但是俗人也有俗的道理。我有的时候想,某位美食家讲道理讲得不够,我要把他的道理讲够。而要想讲够,我就要用心去体验。(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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