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赛时|人与潮斗,其乐无穷!回溯“弄潮儿”的前世今生
http://www.newdu.com 2024/12/05 10:12:24 探究古文明 王赛时 参加讨论
弄潮是中国古代独有的一种游泳冒险活动,这种活动发生在钱塘江海潮倒涌的水面上,具有让人无法置信的巨大难度。历经唐、宋、元、明四代,总有一些勇敢者在钱江大潮之际与潮搏击,展现出人类在水中对自己生命极限的挑战能力。也可以这样说,弄潮代表了中国人挑战极限运动的最高水平。 一、唐人弄涛 钱塘江,或称浙江,其入海之处地貌构造特殊,入海口呈喇叭形,江口大而江身小,每年农历八月,海潮最大时,海水从宽达100公里的江口涌入,受两旁渐狭的江岸约束,形成涌潮。涌潮又受江口拦门沙坎的阻截,波涛后推前阻,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潮头最高时达3~4米,潮差可达9米,奔腾澎湃,势无匹敌。尤其是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的潮汛最大。唐宋时期,涌潮远出海门,直扑杭州,水如悬崖,声似雷霆,震撼两岸。当此之时,钱江潮号称天下奇观。 就在这样的涌潮地点,吴越居民往往不顾潮高浪急,纷纷下江戏游,史称弄潮。弄潮通常选择农历八月十八日前后潮汛最大的时间,宋张淏《会稽续志》卷七《潮赜》为此解释说:“钱塘风俗喜游,二月花时竞集湖山间,非独不暇观潮,而天色尚寒,弄潮儿难以久狎于水,故是月之潮无所称道。八月乍凉,而天色犹热,弄潮儿得尽其技,人情久厌城居,故空巷出观,以此独称八月潮大耳。”看来,自古钱塘大潮声名显赫,还得益于弄潮活动的助威添彩。 很多人认为弄潮始自宋代,实际上,唐朝时已有弄潮行为,而且引来众多的参与者。如《元和郡县志》卷二六钱塘县条记载:“浙江……流入于海,江涛毎日昼夜再上,常以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月三日十八日极大,小则水渐涨不过数尺,大则涛涌髙至数丈。毎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泝潮触浪,谓之弄涛。”另如白居易《重题别东楼》诗有“秋风霞飐弄涛旗”之句,集中自注:“余杭风俗……每岁八月,迎涛弄水者,悉举旗帜焉。”唐代杭州的弄涛或弄水,即宋代人所称的弄潮。宋人弄潮时手持旗帜,起伏于波涛之上,意在显耀身手,这种作法,也蒙始于唐代,白氏诗注可为确证。 在唐人文献中,我们还可以搜索出有关弄潮活动的诗咏,如元稹《戏赠乐天复言》:“弄涛船更曾观否,望市楼还有会无。”按弄涛船为杭州景观,望市楼为苏州胜地。元稹此诗,意在询问白居易在两地逗留时是否都曾尽兴。陈陶《钱塘对酒曲》亦曾透露持旗弄潮的水上运动,其诗有云:“风天雁悲西陵愁,使君红旗弄涛头。东海神鱼骑未得,江天大笑闲悠悠。”另如李益《江南词》所言:“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其诗意也倾向于那些搏击江潮的勇士。 唐朝人心胸开阔,胆气非凡,敢于创新,他们在中国历史上最早掀起波澜壮阔的弄潮动作,开辟着潮头冒险的壮烈举动。 二、宋人弄潮 到了北宋时期,弄潮的活动不但活跃于钱江两岸,还博得了全社会的强烈关注。弄潮作为一种勇敢者的行为,在整个中国引起了强烈震撼。蔡襄《戒弄潮文》这样记载:“斗牛之分,吴越之中,维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习俗于以游观。厥有善泅之徒,竞作弄潮之戏。”看来,北宋钱塘观潮之际,那些自恃水性高强的游泳者,已经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纷纷下江击浪,与潮共舞,在危险的水面寻求强烈刺激。当此时刻,江潮涨立,观者鼎沸,出没戏耍于骇波之间的弄潮者则大出风头。 对于北宋时代的弄潮,诗家多为之着墨渲染。韦骧《八月十八日观潮》诗描述说:“一岁之潮盛今日。雪山横亘截江来,巨浪翻空生倏忽。吴儿当此夸善泅,执炬扬旗徐出没。旁观奚止动精爽,壮士为之犹股慄。由来习俗竞兹辰,士女欣然勇相率。纷纷毕集绕长堤,翠盖成阴何栉密。”每到这时,人们不仅要观看江潮倒涌的奇观,更要欣赏弄潮儿的胆魄与技艺,所以苏轼有诗云:“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看。” 所谓红旗,乃指弄潮者在水中挥持的标志;所谓青盖,乃指两岸观众的遮阳物。蔡襄为此亦有诗云:“潮头出海卷秋风,风豪潮起苍海空。弄潮船旗出复没,腾身潮上争骁雄。”对于弄潮儿大胆举动,恐怕不谙水性的人都要心惊胆颤。范仲淹《和运使舍人观潮》诗有云:“何处潮偏盛,钱塘无与俦。……北客观犹惧,吴儿弄弗忧。”弄潮活动就在这种万众注目的视线中推向了沸点。 北宋时期的弄潮已经注重水上技巧的展示,而且展示的都是高难度动作。有些人在潮头上高举红旗,任凭波翻浪涌,仍能让旗帜不沾水花。宋太宗时期的词人潘阆就用一首《酒泉子》词宣扬了弄潮时的这种动态,并将焦点集中在涛头旗尖之上,其词有云:“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苏轼《瑞鹧鸪》词《观潮》亦云:“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梅尧臣《青龙海上观潮》诗曾透露说,当时的弄潮儿能够头顶火盆,在鸣雷动雪般的潮水中逍遥玩耍,他的诗这样讴歌:“无情之水谁可凭,将作寻常自轻入。何时更看弄潮儿,头戴火盆来就湿。”尽管梅尧臣写诗地点在青龙镇(地点在今上海青浦区北部的白鹤镇)海滨,但他想象的仍是浙江弄潮的场面。有宋一代,人们走近浙江,都想一睹弄潮。胡宿《寄浙漕晋卿李工部》诗就表述说:“名臣分刺十三州,君在东南第一流。……谁与二天相对饮,看看八月弄涛头。” 到了南宋时期,虽然半壁山河丧失的阴影笼罩着南渡残民,复国无望的胆怯心态主宰着统治阶层,但在钱塘江潮中击浪穿波的勇敢动作却始终没有停止,吴越居民更把一腔热血投向那显示气概的弄潮之中。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记载说:“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而不容间也。”耐得翁《都城纪胜》也说:“惟浙江自孟秋至中秋间,则有弄潮者,持旗执竿,狎戏波涛中,甚为奇观,天下独此有之。”当此之时,在水中舞旗弄潮,已成为弄潮儿展示自我的特殊标志。弄潮儿随浪起伏,挥舞彩帜,把个人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方回《今秋行》回顾南宋弄潮的壮观场面,曾为之动情:“八月十八日观潮,幕帟粉黛迎兰桡。雪山沃天雷动地,出没红旗争锦标。”金人任询出使南宋,看到吴儿弄潮,也禁不住写诗感叹:“吴侬稚时学弄潮,形色沮濡心胆豪。青旗出没波涛里,一掷性命轻鸿毛。” 在众人看来,弄潮是人类水中活动的极限挑战。 南宋时期的弄潮儿不但在水中持旗挥舞,而且还要在浪尖潮头上表演特殊技能。吴自牧《梦梁录》卷四记载:“其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勇敢的军人还能够骑着马冲进急涛骇浪之中,向观众展示武事技能。《武林旧事》卷三记载水军将士;“并有乘骑弄潮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释宝昙《观潮行》这样描述潮头旗影:“八月十八钱塘时,潮头搅海雷怒飞。……红幡绿盖弄潮者,出没散乱同凫鹥。” 杭城居民每值弄潮之际,总会大批量赶制彩旗,形成节日性的标志。人们要在岸上挥舞彩旗,与弄潮者遥相呼应。《西湖老人繁盛录》有云:“城内外市户造旗,与水手迎潮,白旗最多,或红,或用杂色,约有五七十面,大者五六幅,小者一两幅,亦有挂红者,其间亦有小儿在潮内弄水。”同书还记载,每到中秋之日,“弄潮人各有钱酒犒设”,沿浙居民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弄潮活动。项安世《又中秋小雨》诗:“旌旗踏浪惊吴俗,灯火连街见楚风”,就反映了这种群体促动的体育状况,其诗有注:“临安以中秋弄潮”。 南宋弄潮队伍渐有扩大的趋势,除了那帮水性高超的游泳健儿之外,其它各行各业的爱好者也踊跃入围。《武林旧事》卷七记载说:“市井弄水人,有如僧儿、留住等凡百余人,皆手持十幅彩旗,踏浪争雄,直至海门迎潮。”《海塘录》卷一八引罗公升《浙江观潮赋》描述说:“钱塘之潮,卷海山,吞吴会,力拔寰中,声出天外,……于是贲育之伦,虓虎之士,因兹水戏,以习战事。捩文舠,建彩标,砍惊湍,遂骇淼。……纵横南北,合散先后,鬼没神出,鳞甲相吊。”如此看来,包括佛家僧侣、外来住客和职业军人在内的各界人士,只要胆艺双全,都加入到弄潮行列。人们期望在那风头浪尖上享受人生中的惊险刺激,展示自己抗击自然力的英雄气概。徐集孙《观秋潮》诗:“踏浪群儿惯行险,出没波心旗闪闪”、刘黻《钱塘观潮》诗:“吴儿视命轻犹弃,争舞潮头意气豪”、周密《观潮》诗:“吴儿不怕蛟龙怒,踏浪翻旗入阵云”,都在讴歌弄潮勇士的大无畏精神。陆游《一落索》词所言:“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更是对弄潮者历尽艰险的成功肯定。 南宋初年,吴儆写下一篇《钱塘观潮记》,对当时的弄潮活动进行了详实的记述和评价,把参加弄潮的各类人物都刻画得有血有肉,《竹洲集》卷一一载其记云: 钱塘江潮视天下为独大,然至八月既望,观者特盛。弄潮之人,率常先一月立帜通衢,书其名氏以自表。市井之人相与裒金帛,张饮,其至观潮日,会江上,视登潮之高下者,次第给与之。潮至海门,与山争势,其声震地,弄潮之人解衣露体,各执其物,搴旗张盖,吹笛鸣钲,若无所挟持,徒手而群附者以次成列。潮益近,声益震,前駈如山,绝江而上,观者震掉不自禁,弄潮之人方且贾勇争进者,有一跃而登出乎众人之上者,有随波逐流与之上下者。潮退策勋,一跃而登出乎众人之上者,率常醉饱自得,且厚持金帛以归,志气扬扬,市井之人甚宠羡之。其随波上下者亦以次受金帛饮食之赏。有士人者雅善士,一旦移于习俗之所,宠心顾乐之,然畏其徒议已,且一跃而上与随波上下者,有时而沈溺也,隐其身于众人之后,一能出其首于平波之间,则急隐而退,亦预金帛饮食之赏,而终无沈溺不测之患,其乡人号为最善弄潮者。 从吴儆《钱塘观潮记》中,我们看到了弄潮活动的高涨程度:一个月的提前准备,个人英雄主义般的事先张扬,以及市民百姓的欢呼拥戴,早已牵动了全社会的注意力;市民百姓成为这场水上运动的实际裁判,对于弄潮水准高低的能力,他们具有评判能力,并且制定出竞赛标准,要根据下水弄潮者的表现和动作难度,进行等级划分,其奖品亦分优劣。弄潮健儿为了获得观众的喝彩,博得大奖,无不竭尽全力,拼搏在潮头浪尖。值得关注的是,一位文雅之士也加入到勇敢者的行列,而且在弄潮时表现得更有智慧,他同样获得人们的尊敬。中国古代的水上体育运动,在此达到辉煌的顶峰。 两宋之间,诗家创作共指弄潮为话题,文人墨客似乎都被这一惊世骇闻的冒险竞技形式所打动,不由自主地挥笔洒墨,情系潮头。郭祥正《钱塘行送别签判李太博》诗就曾高亢引歌:“东南会府唯钱塘,髙门双开南斗傍。门前碧瓦十万户,晓色满城烟雨香。……年年中秋海潮过,万顷银山面前堕。少年轻命争弄潮,手掣红旗逆潮簸。”当然,在冒险性体育竞技的同时,危险总会伴随左右,所以,面对弄潮,有人为之讴颂,也有人为之担心,然而那种奋发向上、勇于挑战的信念则始终体现在各种文学作品之中。苏轼《八月十五日看潮五首》即云:“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又云:“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苏轼诗在夸耀弄潮壮丽场面的同时,也多少表露出对弄潮儿性命的担忧。 有些诗人尽情渲染勇敢者的内心世界,似乎惊涛险潮有如儿戏。喻良能《八月十五日观潮》有云:“谁遣群儿把彩旙,翩翩惊浪怒涛间。不知岸上人皆愕,但觉波心意自闲。”周紫芝《次韵仲平十八日观潮》亦云:“吴儿轻生命如线,赤脚翻身踏江练。南人惯看心不惊,北客平生眼希见。海上潮来雪不如,壮士何从挽天汉。飞流溅沫不足论,万壑千岩此为冠。解言越峤翠摩空,岁与浪花争隐见。……拟将匹练作江图,归与故人夸伟观。”不管怎么说,凡是敢在海涛推岭之际下水弄潮者,总会博得观众的喝彩,甚至被视为敢作敢为的英雄。高翥《看弄潮回》诗云:“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飐飐白旗轻。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 辛弃疾《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这样描述:“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正是如此,英雄主义和冒险精神结合在一起,造就了古代吴越居民击浪弄潮的果敢行为,所以刘子翬《潮》诗云:“卷岸舟航尽,涵空日月浮。吴儿轻逐利,亡命雪山头。”就连陆游写诗自励,也要以弄潮来增加气势,他在《一落索》词表述说:“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是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 宋代的弄潮活动感染了整个社会,就连遁迹佛门的释家僧人似乎也对弄潮活动充满兴趣,在当时的梵宫偈语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许多弄潮的痕迹。如释如净《天童如净禅师语录·偈颂二十五首》有言:“八月十八钱塘潮,浙翁声价泼天高。尽教四海弄潮手,彻底穷渊辊一遭。重拣择,不辞劳,要透龙门继凤毛。忽然收卷还源去,万古曹溪风怒号。”《古尊宿语录》中所收释道颜《颂古》有言:“少室山前风过耳,九年人事随流水。若还不是弄潮人,切须莫入洪波里。”释道宁《偈六十九首》亦言:“子只见风清月白,焉知洞里花香。何故、曾看江上弄潮人,未闻爱水嫌波浪。”类似的丛林妙语很多,其含义都以弄潮为比喻,阐释人生哲理,如《颂古》卷一五《海印信颂》说:“潮者如山,观者如市。本分弄潮人,出没如游戏。”《景德传灯录》卷二○载有名言:“看君只是撑船汉,终归不是弄潮人。”《五灯会元》卷一八《万寿念禅师》也说过:“不是弄潮人,休入洪波里。”读毕释家诗偈,会给人一种禅音与险境融合、菩提与体育结缘的感觉,仅此一点,我们便可以想象当年弄潮活动的强大冲击力。 当然,弄潮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运动,不知多少人为此魂系碧水。每当排山倒海般的潮水涌来,总有弄潮儿体力透支而慷慨仙逝,也有技薄胆大者冒死一试,却难以再见天日。为此,很多人都在提醒弄潮儿不要如此轻生,告诫他们要远离狂涛。如南宋人方夔《感兴二十七首》诗云:“浙江万里浪,杳杳来夹碣。倒流趋海门,震薄鱼龙窟。……寄身波涛中,性命危一发。寄语弄潮儿,昨夜缺完月。”北宋释重显《颂一百则》中有“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的推论。南宋释宝昙在《观潮行》发表了这样的看法:“天关击鼓地轴折,想见水府惊颠隮。……操舟之子夸第一,倏忽东涌还沉西。万人揶揄等儿戏,我说性命发汤鸡。” 宋代的地方官员曾经出面阻止过弄潮活动,但效果甚微,如《梦梁录》卷四有载:“向于治平年间,郡守蔡端明内翰见其往往有沉没者,作《戒约弄潮文》,……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蔡端明即蔡襄,字君谟,他在告示中这样说:“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龙鱼不测之深渊,自为矜夸,时或沉溺,精魂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示尔无穷之戒,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 蔡襄列举的理由固然尽乎人情,但未免因噎废食,把体育冒险精神视为轻生,所以,尽管蔡襄以地方最高长官的身份制止弄潮,而这种刺激性极强的活动却并未停减,宋朝的水上健儿永远把生命价值凝聚在潮来潮去之间。 三、弄潮尾声 可以说,宋代是我国弄潮的鼎盛阶段,在长达320年的时间里,始终高潮迭起,雄盛不止。宋亡之后,元朝人的弄潮信心似乎少了一些,因而这种持续了两代的游泳冒险运动逐渐开始走下坡路。元朝伊始,仇远就发出“寄语吴儿休踏浪,天吴罔象正似横”的劝告之声。孙承宗也曾呼吁:“休嫁弄潮儿,潮今已失信。乘我油璧车,厺向钱塘问。”而由宋入元的刘将孙则对亲眼历见的千塘弄潮不能忘怀,他在家国沦亡之后,仍然诗系碧波,其《和宜可感怀》诗云:“闲说承平似昨朝,回头何事不魂销。珠帘绣幕争迎驾,金鼓红旗看弄潮。”受过水上运动磨炼的健儿,恐怕谁都不会远离风涛。 受两宋体育风气的长期熏陶,元明两朝,仍有弄潮者前赴后续,全力维系古人向往的传统竞技模式。元朝人沈干观看弄潮以后,曾感慨至深地写下了《浙江赋》,为之高亢讴歌:“银山嵯峨,雪屋突兀,见者目悸,闻者股栗。仍有轻儇之童,衔耀其术。蹙鲸浪以争趋,舞红绡而特出,轻性命于毫毛,骇观瞻于倏忽。此浙江之异景,而百川不能与为俦匹也!”在很多人看来,弄潮是一场特殊的游泳运动,这是人体所能搏击的最强的水势力。 明朝人在钱塘上观潮和弄潮,多少保留着宋代遗风,总有人喜欢在排山倒海般的大潮中磨练意志,甚至不惜甘冒风险。田汝成就对弥留之际的弄潮活动格外关注,他在《西湖游览志》卷二四记述说:“濒江之人,好踏浪翻波,名曰弄潮。”他同时又在《熙朝乐事》一书中阐述说:“郡人观潮,自八月十一为始,至十八最盛。盖因宋时以是日教阅水军,故倾诚往看。至今犹以十八日为名,非谓江潮特大于是日也。是日,郡守以牲醴致祭于潮神。而郡人士女云集,僦倩幕次,罗绮塞途,上下十余里间,地无寸隙。伺潮上海门,则泅儿数十,执彩旗,树画伞,踏浪翻涛,腾跃百变,以夸技能。豪民富客争赏财物。”明初钱塘人瞿佑亲眼目睹过这种壮观景象,并为之写诗讴颂,《明诗纪事》乙签卷一三载其《看潮词》云:“一线初看出海迟,司封祠下立多时。须臾金鼓连天震,忙杀中流踏浪儿。”田艺衡也曾对弄潮搏击的水上健儿抱以赞赏的眼光,他写了两首《浙江词》,刻画出了弄潮儿的拼搏精神,诗中这样说:“自古人看八月涛,就中十八浪能高。弄儿出没烟波里,手舞红旗战海鳌。” “暎江楼上指潮生,万艇迎潮水底行。南人经惯平始地,北人一见梦魂惊。” 凭仗着世代相传的游泳本领,吴越传人在钱江潮水中继续挑战人体极限。吕坤为此写下一副对联:“弄潮于万层波面,进步于百尺竿头。”借以表达那种冲击体育顶峰的个人志向。 黄宗羲在《浙江观潮赋》中细细地刻画了明朝的弄潮动作:“八月十八日,油壁接轸,绣髷盈途,员冠峨如,大裙襜如,士女皆观潮而出,城郭为之空虚。……仍有狡童侲子,百十为伍,绛帻单衣,驰骋波路,持彩旗兮悠飏,……熟不为之胆掉心寒,彼且从容而沿溯。彼弄潮者亦天下之能事哉!……凡今之弄潮者,贾勇售艺,兵家规矩,轻性命于鸿毛,故能冯河而暴虎,其亦霸国之余风。”可以看到,面对巨浪依旧的钱江大潮,在场的游泳高手个个摩拳擦掌,仍准备一试深浅。 当然,到明代时,钱江弄潮的气势已经有所低弱,甚至有人赞同蔡君谟当年禁止弄潮的做法,但也有人们仍然把这种冒险活动看作是一种勇敢者的尝试,为之推崇向往。如凌云翰《浙江秋涛》诗这样表述:“八月观涛独虎林,朱轓皂盖浙江浔。偶因威武三军勇,还感朝宗万古心。沧海神龙从变化,长空孤鸟付消沈。弄潮有禁关仁政,民说君谟直到今。”明人高得旸《浙江秋涛》诗抒发了对弄潮活动的怀恋,有云:“秋满吴天八月中,潮头万丈驾西风。云驱蛟蜃雷霆斗,水击鲲鹏渤澥空。自古江山夸壮观,至今你老说英雄。诸溪近海徒相应,气势那及与此同。”面对钱江大潮,下水者需要一身胆气,观看者也同样要满怀激情。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变更,危险性其大的弄潮活动终究结束了它的历史运作。随着清王朝统治的开启,擅长水中挑战的吴越居民渐渐改变了以往那种文身弄潮的习性,不再冒然到江潮汹涌的水流中寻求刺激。流传了近千年之久的弄潮顿时成为遥远的过去。虽然有些清朝人还在临江感叹,激发观潮思弄的余兴,但终究没有人再去下水一试。 无论如何,我国古代的钱江弄潮毕竟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它充分说明,古人在与自然力的抗争中付出了超强的努力,他们把冒险精神与体育竞技融为一体,尝试了后人永不敢为的壮烈举动。弄潮运动虽然退出了体育领域,但“弄潮”这个词汇最终演变成为中华民族进取精神的代名词,直到今天仍在频繁使用。 ——摘自王赛时《中国古代体育文明》第五章 王赛时,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历史学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专门史、区域史、隋唐史以及餐饮学方面的研究,以研究领域广阔而著称。研究范围包括社会生活史、中国古代体育史、中国饮食史、中国酒史、海洋开发史。出版过《中国古代体育文明》、《中国酒史》、《山东沿海开发史》、《山东海疆文化研究》、《唐代饮食》、《汉唐流风》、《中华千年饮食》等著作,发表各学科的学术论文超过300篇。目前待出版的学术专著尚有《中国古代饮食文明》和《中国海洋经略史》,将于日后奉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