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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大家族为何纷纷编家集?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网络资料图 
    1896年正月初一至初四,晚清著名学者缪荃孙都在编校一部名为《旧德集》的图书。这部图书的重编工作始于1895年,直至1898年,方由著名刻工陶子麟刊刻完成。接下来的三年,《旧德集》被缪荃孙作为礼物赠送给徐乃昌、谭献、张之洞、张謇、沈曾植、吴昌硕等69人,以彰显家族的荣光。在缪荃孙的《艺风老人日记》中,《旧德集》出现了76次。《旧德集》是江阴缪氏的家集,所收诗文作品从宋元迄于晚清,作者从缪荃孙先祖缪鉴到其堂弟缪祐孙共60人。缪荃孙为这部缪氏家集所投注的心血,只是清代家族强烈文献意识写照下的一例。
    从17世纪至20世纪初叶的将近四百年间,像《旧德集》这样的家集,清人编撰且存世者共计1244种(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的清代家集包括部分编纂于民国时期的家集);而整个清代以前,家集仅存255种。首度全面揭示这一事实,并系统地对清代家集进行予以提要式叙录的,是徐雁平新近编著的《清代家集叙录》(以下简称《叙录》)。是书收家集1244种,其中寓目者1006种,存目待考访者238种,皇皇三大册两千三百余页,为徐雁平历时十余年编撰的心血之作。所谓“叙录”是对清代家集“较客观地揭示、描述”,并作“有一些趣味”的摘录及“略有心得的判断”。作为一部提要式的目录学著述,《叙录》自觉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试看五万余字的《前言》诸节目:“家集的涌现及其在目录中的位置”“家集编撰中的家族、地域观念和时间意识”“家集的编纂及家集的特质”“家集总序的书写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叙说”,即可见编撰者的用心及旨趣。其中关涉清代家族与文学的两个重要议题:一、家集何以在清代尤其兴盛?二、兴盛的清代家集在文学史上意味着什么?以这两个议题为关切视角,《叙录》揭示出清代家族自觉而成熟的文献意识,众多的家集因此而催生;而清代家族的文学活动、文学理念也在家集的编纂与传播过程中得以显现。经由《叙录》的述写,清代家族的历史风貌及文化意义得以在文献意识与文学史意义两个维度上展开。
    家集所见清代家族的文献意识 
    “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中国是重视文献的国度,文献意识在中华文明中发端甚早。孔子深谙“文献”征史的价值,汉代有金匮石室的贮藏,及至最近几十年前,民间“敬惜字纸”的传统依然深入人心。文献意识发达的优秀传统,到了传统学术和文化总结时期的清代,催生出大规模的文献成果:官方层面的有《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等大书;具体到清代家族,则是海量的家谱与家集。所谓家集,“是指汇合或编选的家族著述,它可以是一家族某一代成员的作品,亦可包含二三代乃至数十代成员的作品。”数量众多的家集正是清代家族文献意识强烈的反映。
    同治十三年(1874),江苏宜兴人任光斗编撰任氏家集--《宜兴任氏传家集》,收录明清两代任氏24世共68人的诗文作品。嘉庆十二年(1807)年,安徽休宁人程鸿绪(1756-1814)纂辑程氏家集——《程氏所见诗抄》,所收程氏作者上溯至汉魏,人数更高达650人。在清人的文献意识中,世代越久远,文学创作人才越多,家族的文化资本无疑更加耀眼。于是,搜罗尽可能长的世代,纳入尽可能多的成员,便成为清人编撰家集时重要的考量指标。这种对文献历时性和数量的追逐,是传统家族敬宗收族观念的自然延伸,但在清代更加凸显。
    清代家族搜集和保存文献的意识达到惊人的地步。从时间跨度上而言,数百乃至上千年前的先辈诗文被重新发掘整理,“登贤书,著仕籍,累累相望……卓然可传者”在文献整理中获得新生,进一步影响后世。体现在命名上,则是清代家集特别注意标举世代,如《桐城方氏七代遗书》《张氏十世诗抄》《八叶诗存》等。为彰显绵延的文化传统,清人甚至把家族中最早的文字著述追溯到世系并不可考的先唐,以至于其间的诗文真伪大是可疑,部分很可能出于攀附或伪托。在嘉定人张经畲编辑《赐书楼九世诗文录》中,数十位张氏先祖每人仅存诗一首,且诗风相当接近,这不能不令人怀疑这些诗作可能出于张经畲的伪托。清人编撰家集不仅力求时间的久远,也一并追求范围的广大。与元好问《中州集》“以诗系人、以人系诗”不同,清代家族提出了“人不必不以诗传,亦不必定以诗传”的通达观念。在这种兼容并包的理念指引下,他们编选家集,重在“手泽存焉尔,非专以驰誉文坛”,那些并未显名于主流文坛的作者也因此获得入集的机会。在广征文献的使命推动下,家族文献的搜罗不仅局限于男性成员,家族女性成员的作品也被大量编选,甚至出现专门的女性诗文集,如袁枚编选的《袁氏三妹合稿》、郭润玉辑《湘潭郭氏闺秀集》等。此外,已出家的方外人士,甚至也被纳入家集中,如《虞山屈氏丛书》收录屈氏出家者释法藏所撰《三峰藏禅师山居诗》一卷及《乌目山峰三十景诗》一卷。宗族规训中并没有女性和方外人士的位置,但为最大限度保存宗族文献计,清人有时将那些训诫抛诸脑后。
    一家族编纂家集,常须数代人投入大量精力,期间非仰赖绵绵不绝的文献保存信念不可。王士禛曾欲简编一册先世著述,然奔走四方,“老而不能终践,聊志存目于家乘”。武进杨士凝发愤搜辑先世遗稿,无间寒暑,勤苦编纂,方搜得先人《东皋堂诗集》等著述数种,由此可见编刊家集之不易。据徐雁平统计,存世清代家集中仍有171种为稿本形态,未得刊刻。又,晚清战乱频繁,诸多家族文献迭遭兵燹,这在家集序跋中触目可见,“(书板)逮粤寇乱,毁于兵燹”(《南张三代合集》),“遭遇兵燹,散失殆尽”(《袁氏家集序》),然而于战火灰烬中抢救文献的强烈信念,却意外促成晚清家集编纂迎来一次次高峰。“清代家族文献尤其是家集在大灾难后的恢复与新生,这一更广泛的文化自觉行为,是中国文化绵绵不绝、前薪后火、息息相继的内在动力。”(页28)
    在最大限度保存家族文献之余,清代家族的文献意识反映于家集者还有两大显著特征:一、清代家族多自觉将家集纳入整个清代文献体系中;二、清代家族十分注意发挥家集文献的社会功能。 
    清代文献体系甚为庞大,不易概说,然从文献生产方的角度而言,略有如下特征:国家层面有《四库全书》等官修大书,省、府、县等地方又有地方总集及志书,家族层面则有族谱和家集,个人而言则有别集与年谱。诸种文献“大小呼应,古今关联,形成层级的文献体系”。清代家族对这一彼此牵涉的文献体系有相当的认识,他们在编纂家集中,认为“一家之集,即乡邑文献之一部;而乡邑文献,亦即全国文化之基础”(《平湖屈氏文拾》卷首)。家谱中艺文部分丰富,则另编家集。家集编成后,地方修志、编总集时,家族往往热衷献书,甚而有编家集即为地方总集作准备者,如潘道根所编《南阳叶氏诗存》,即是为编纂《胜朝昆山诗存》作准备。《续杭郡诗辑》编者向管庭芬征诗时,管庭芬即奉送《管氏家集》。此外,清代家族编家集时,也十分注意国家层面的影响。如《四库全书总目》对家集的著录和论述,就影响了后来的家集编纂。陈澧在为湘阴蒋氏《莫如楼诗抄合刻》作序时即云“独以兄弟数人合为一集,考之《四库书目》,惟唐有《窦氏联珠集》,为窦常及其弟牟、群、庠、巩五人之诗,至宋之《柴氏四隐集》,则从兄弟也。”《四库全书总目》影响了清代家族对家集的理解、命名以至于编纂形态。
    家集不仅被置于国家文献体系中,其重要的社会功能也为清代家族认识并加以利用。家集编纂过程中,隐藏着敬宗收族、联络族人的意图;编纂完成后,邀约名人题词的举动,又使家集成为家族进行社交的媒介。以江苏无锡顾氏《勤斯堂诗汇编》为例,集中所收阮元题词云“余与……(顾氏)昆仲久为莫逆交,其名望声动天下”,又洪亮吉题识云“吾于顾氏累世旧识,读此又可窥见一斑矣”。名人的称誉,正可视作家族社交运作的成果。而家族内部,编者顾森书在先通议公《青琅玕馆遗集》刻成之后,“爰取族祖南冈公……残缺诗册……皆洞阳公一脉相传之裔,以公勤斯堂名是编,溯所自出,数典而不敢忘祖也。”顾森书在家族门衰祚薄之际,通过编刊家集去联络族人,希图复振家声的意图也很明显。家集刊刻之后,并非如家谱一样秘不示人,而是广泛外赠,卷入意味深长的人际关系中。其中既有如缪荃孙那样作为礼物赠给友朋,也有充当地方文献呈送郡邑名流及修志者。经由这一系列的社会化运作之后,家集成功地升华了家族文化资本,有效地为家族带来了声望,使某一家族无论在文学上还是文化上都提升了相当的名气,有的甚至成为一地文风的象征。如论及桐城文风,论者以为“如方氏之有《方氏诗辑》,马氏之有《马氏诗抄》,呜呼盛哉!是皆一邑钟毓之秀,非徒为一族之光显也”。
    文献意识影响下的清代家集风貌 
    清代家族强烈的文献意识,促成了大批家集的诞生,而编纂者对家集功能的自觉认识和把握,又使清代家集呈现出迥异前代的风貌,从而在传统的文献学史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清代家集成为整个帝国文献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二、清代社会形成了编刊“家文献”的文化氛围,受此影响,少数民族也编纂家集;三、家集突破集部的限制,为文献生产带来新的理念,开创出家族文献的新型体例。
    编纂家集是清人所热衷从事的一项文化事业。于清人而言,家集编纂不仅限于本朝,众多回溯性质的家集也成于此期。整个社会对家集的认识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得到较为集中的反映,由此,嘉道以后的众多家集在述说家集源流时有了共同的讲求。官方著录的影响,清代家族编撰家集的兴盛,以及家集越来越成为地方文献、地方诗文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凡此,最终使得家集这一前清不甚为人注意的文献,成为清帝国文献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尽管如《澄远堂三世诗存》这样的家集在《四库全书》中多被列入“存目”,表明家集在整个文献体系虽占据一席之地,但地位仍不够突出。不过雍正间《浙江通志》和光绪《湖南通志》等书在著录文献类目时已开始标举“家集”,显示家集在地方层面初步取得官方的认可。家集在传统目录学类目中取得相对独立的地位,意味着家集重要性的提升,从而引来许多名人实际参与这项事业,王士禛、袁枚、黎庶昌、缪荃孙等人都花费了许多精力编纂家集。从中可见,家集在家族属性之外,产生了更为广阔的影响,编刊家集不止是家族成员应尽的义务,而且具备产生更大文化影响力的可能。
    清代社会形成编刊“家文献”氛围,1244种家集即是这种时代风气的写照。在文化昌盛的桐城,方氏、马氏、刘氏、许氏、周氏、房氏等家族争相编纂家集。具体到桐城方氏一族,又有《述本堂诗集》《续集》《桐城方氏七代遗书》《桐城方氏诗辑》《桐城方氏时文全稿》等六种家集前后辉映。即使向来文化较为落后的西南地区(贵州、云南、广西),在清代也产生了30种家集。清代社会编刊家集的风尚还影响了少数民族的文化,譬如《叙录》正编收录满洲地区家集9种:爱新觉罗氏《晓亭诗抄·鹤鸣集》《富察氏朱卷汇本》、瓜尔佳氏《贵和堂三代诗存》《马佳氏诗存》、钮钴禄氏《英额和氏诗集》、彦佳氏《春云集》、叶赫那拉氏《一家言》《于氏诗抄》《东鄂氏一家诗稿》;待访及存目的家集中收满洲索绰罗氏《索绰罗氏家集》一种。这些清宗室、汉军旗人及满洲八旗人的家集,是清代满汉文化融合的鲜活例证。东鄂能泰所编《东鄂氏一家诗稿》收录其先祖东鄂嵩山《余廉堂诗》,诗集末载乾隆乙亥(1755)何福乾序云:“公先世居长白之东瓦尔喀地,世为爱曼国主,至公十世祖耨公迁于东鄂地,遂以为氏焉,雄踞一隅,历宋明以来,未曾近于中华之境,至公五世祖和公际太祖高皇帝龙飞长白之初,钦遵天命,率国土军民归附焉,距公之身又六世矣。公以世代公侯生于富贵,不骄不淫,少喜读书,惯骑射,精刀法,解音律……”又所收东鄂峒山《柏翠山房诗》末有乾隆壬寅(1782)序云:“见其(诗)出入三唐,上追陶谢。”这两段话可看做东鄂氏的家族史诗,也可见其家族到乾隆年间逐步汉化,从狩猎家庭变化为诗书之家的历程。“新清史”将传统中国地区的文化视作清帝国文化普通的组成部分,然而从家集的角度而言,满洲地区的文化仍是以汉文化为中心进行迁移转化,“新清史”的观念在家族层面不能成立。
    整个社会竞相编纂家集,使得家集形态在清代得以充分发展。清人所编家集突破已往集部限制,有些近乎于总集,有些类似丛书。如《长沙瞿氏丛刊》,收录《长沙瞿氏家乘》《天逸道人存稿》《苏常日记》《超览楼诗稿》《使豫闽日记》六种书,其中既有家谱类著述,又有诗文集,还有日记,该家集形态更接近于丛书。赵士春所编《常熟赵氏家集》,则在诗文集之外,还收录《归耕图》《明瑟山庄课读图》两种手卷题咏文献。此可见在清代手卷文献大量涌现的时代背景下,家集的编纂也与时俱进,注重吸纳当代极具特色的文献。哀启、联语、课艺、语录等传统集部少收的文献也被纳入家集收罗范围,由此清代家集很难被传统目录学的四部所囊括。要之,家集体例在清代方得以确立,清人编家集正如司马迁撰《史记》一般,不必拘束于所谓的例法。清代家族的家集编刊活动在丰富传统集部之学的同时,似亦表明传统四部分类在家集归类上面临失灵的危机。
    又由于家集承载着为家族争光的使命,故不同家族之间的家集时常存在竞赛关系。徐雁平早前统计过的“382篇家集总序中,有48篇可列入比赛范围”(页41)。清代家集间的比较在世代、文咏之才的数量、收罗范围、家声等多个维度展开,于此,诸多家族充分提炼本家族特点,故编纂出的家集各具特色。世代绵延者,则注意将收罗的历史上溯甚远,如前所述《程氏所见诗抄》所收诗文上溯至汉魏;文咏人数众多的家族,则巨细靡遗地搜罗家族作品,如《高密单氏诗文汇存》收入单氏明清两代45人共57种著述;闺秀人才辈出的家族,则注重编纂女性诗文,如阳湖张氏家族在张惠言父子殁后,男性文名不显,倒是闺秀人才辈出,故该家族编有《阳湖张氏四女集》《棣华馆诗课》两种专门的女性家集;擅长科举考试的家族,则编纂墨卷,如河南光州吴镜沆等编《光州吴氏家墨》专收家族乡墨、会墨、制艺、经艺文章;擅长诸体文学的家族在诗文之外,也竞相编撰具有文体特色的家集,如安徽泾县吴学洙长于辞赋,故吴氏家集名《茂林赋抄》《茂林赋抄二集》,浙江海宁查氏尺牍见长,故有《二查尺牍》,钱塘金绳武夫妇长于词,故有《评花仙馆合词》。清代家族在编纂家集时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使得家集成为清代文献体系中十分活跃的一支生力军。
    清代家集的文学史意义 
    标明清代家族的文献意识,见出清代家集的文献价值,于《叙录》而言只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清代家集作文学史层面的抉微与探寻,则显示出《叙录》别样的学术旨趣。譬如针对安吉施氏的《安吉施氏遗著》,《叙录》摘取杨岘光光绪庚寅年(1890)序云:“即论(施浴升)诗文,当其时诗宗随园、文宗惜抱,一篇出,哗然以为袁也、姚也。夫舍随园、惜抱宁无诗文哉。”从此断章取义,可管窥施浴升的诗文特点,并能为袁枚和姚鼐各擅其长领袖文坛添一例证。于山东德州《田氏家集》中之《有怀堂文集》,《叙录》则摘录罗克昌乾隆壬戌(1742)叙云:“其文则准的乎司马氏、欧阳氏,一切开阖顿挫、遥接远应之妙,有难以言罄者。”田氏的文章学渊源于是乎可见了。藉由这两则材料,不难窥见《叙录》的文学史关怀。
    循着《叙录》文学史旨趣的指引,亦能在一定程度上探究出清代家集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要言之:清代家集为清代文学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基础;有助于从家族角度重新审视“文学”这一概念;揭示出家族文学和地域文学的真实轨迹;为反思近代文学的“新”与“旧”提供了新的窗口。
    于清代文学研究而言,是时候重新审视家集这类边缘性材料了。家集中的诸多诗文集,丰富了清代文学文献。研读这批文献,可触摸清代文学在家族层面的真实状况。《叙录》收录女性诗文的家集高达148种,显示女性作家群体对清代文学的贡献,为从性别角度考察清代文学图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据《叙录》提示,在这批家集中,还涌现出大批名人如姚鼐、章太炎等人的佚文,这有利于深化作家个体研究,并拓展早前的文学史认知。为便于研究者使用,《叙录》不仅摘录了几乎每一部家集中重要的文学批评材料,标明家集中重要的文坛人物,还精心编制“人名索引”。通过索引,可知钱谦益在这部书出现14次,王士禛30次,沈德潜25次,袁枚15次,姚鼐14次,曾国藩8次,谭献22次,陈三立6次。尽管这项统计数据并不那么精确,然而似并不妨碍由这些清代文坛重要人物在家集中的活跃程度,去观测其人在清代文坛的影响力。这些文坛重要人物在家集中多是以序言和题辞作者的身份出现,由此他们的文学理念也一并扩散到各大宗族,成为各大家族的文学传统的有机部分。梳理此间的脉络,当可初步勾勒出清代文学观念在家族层面的传播路线图。
    量变易引起质变,丰富的清代家集突破传统体例限制,将闱墨、联语、日记、笔记等材料都纳入家集之中,从而对今日习以为常的“文学”观念形成挑战。家集有“以文存人”的一面,其中所指的“文”虽多以诗文为主,但并不局限于此。对清代家族而言,家族的“文学”更多的指向文化与家学。如山东诸城《东武王氏家集》即收有王玮庆的《沧浪诗话补注》,对王氏家族而言,重要的是存先人手泽,承先人之志,先人片言只字,只要存之既久,都“允宜珍弆,俾垂久远”。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清代家族对“文”的理解倒近于章太炎——“有文字著于竹帛”即是“文”。更进一步的,在“文学”内部诸种文体的高低及每一种题材的高下评判上,清代家集所揭示者也与当今通行的文学概念略有差异。一般而言,清代家族特重诗文,例不收小说、戏曲,且诗文价值优先于词、日记及笔记,但就某一家族而言,以填词见长的家族很可能放弃编纂诗文类的家集,此时,传统的文类次序就让位于家族的特长序列了。此外,传统诗文观念普遍较重视咏史、鸣国家之盛、吟咏性情之作,但家集之中,家族成员之间的酬唱、庆贺、悼亡等家事题材作品更具优先地位,并且占据相当篇幅。这似乎可见,在家集的文学传统中,衡评文学成就虽笼罩于主流文学批评的标准下,但家族自身的交往和特征等因素也是重要的考量指标。
    地域、家族和科举,为介入清代文学研究的三个重要维度,皆与家集密切关联。家集是家族文学和文化活动的产物,而编纂家集者多出自科举门第,此外,地域文学也与家集紧密呼应。对此,《叙录》予以准确捕捉,并着意摹绘出家集在家族文学和地域文学中所扮演的角色。《叙录》几乎将每一部家集中的每一位作者都予以揭示,并尽可能标识出家族内部成员之间的往还作品,整个家族创作群体因此一览无遗,而家族内部的文学交游网络也随之浮出水面,家族文学的整体风貌由此得以充分展现。如浙江平湖张世昌、张世仁兄弟好学工诗,同气相求,二人作品汇编为《对床吟》,集中二人“所为诗大都以空灵清婉之笔,道其眼前切实之景,不屑屑风云月露,比物属事为工”,《叙录》标举出集中《初夏偶感即景成咏寄外弟曹瘦山秋渔》《闻家声和兄计偕北上遥赠二首》《中秋夜与香谷及诸儿分韵得三字》等诗题,切实而简明地勾勒出该家族文学的基本情况。又,清代地域文学传统,多建筑于地方性文学总集基础上。清代家集在书写序跋时,往往论及家族与地方文学传统。而地方性文学总集的编纂,也将家集视作基础单元。如反映桐城文学风貌的《桐旧集》,其中仅方、姚、张、马、刘五大家族,作者即达451人,超过是集总作者的三分之一,“五姓共收诗作3584首,接近《桐旧集》收录诗作的一半”。由是观之,家集在一定程度上还塑造了地域文学形态。当然,清代家族在编纂家集时,也往往借鉴地方总集对本族文学人才的评述,以此揄扬本族的文学声誉。此外,家族在编纂回溯性家集时,数代以前的文献往往阙失,此时地方性文学总集又成为家集的文献源,令家集有本可依,且搜罗的时代和范围也得以拓展。
    收入《叙录》正编中的1006种家集,有256种是民国时期刊印或抄成的,另有5种在1949年以后出版,最晚者为曾克耑所辑《曾氏家学》八十四卷,于1963年在香港印行。《曾氏家学》的编纂始于民国时期,为其题词者有夏敬观、张宗祥、汪辟疆、谢无量、沈尹默、柳诒徵、陈曾寿、叶恭绰、卢前、胡先骕、瞿宣颖、刘永济、饶宗颐等86人,根据这份长长的名单,几可绘制出20世纪上半叶中国传统文化人物的简谱。家集编纂的历史事实表明,编刊家集的传统在民国时期并未中断,且有众多杰出文人参与其中,从中可见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家族并未应声瓦解,而以家族为依托的传统文化的生存空间也并未完全丧失,它还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王德威语)但“五四”之后,晚清旧学传统何以仍有生存土壤?且西潮冲刷之下,倒更能见出家集在文化传承与联系士人上的力量。凡此,皆值得研究者注意。近年来,旧体文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日益受到关注,从家集角度而言,这种关注的确较为符合彼时文化和文学变迁的实际状况。家集在1911年以后的遭遇,似也可见出新旧文学和文化在民国时期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升降可以概括,二者之间的关系或更接近交缠错综的两条线,只不过最终各行其道,各奔前程。 
    中国古代社会有“家天下”的一面,反映到文化中则有“家文化”的传统,家集则是这传统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认识家集,并通过家集去触摸并深入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有许多方法切入。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家集文献也有其自身的局限,经由家集去测度清代的家族、清代的文献生产及清代文学,有时并不够全面、准确。譬如像阮元、毕沅、曾国藩这样对清代文献和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在清代家集中的位置并不突出。因此,以清代家集为基础,去构筑清代文献与文学的认识世界,还需综合运用其他类型的文献。在这方面,《叙录》扬长避短,力图为研究者提供开放性的便利。是书立足文献,敏锐抉择了诸多科举、书籍史、阅读史、图像学、书法史等方面的材料,隐隐透露编撰者的学术旨趣,亦颇便于相关研究者;文献之外,是书又始终以文学史的问题为导向,从家族、地域、文章学、文学批评、文人交往等角度对清代家集作全面的爬梳;由此,清代家族的文献意识及其文学史意义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揭示。而有识者执此一编,按图索骥,相信亦不难从《叙录》觅得各自所需的认识清代文学与文化的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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