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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庄子》的以“大”为美


    我们常说汉赋以“大”为美,事实上,以“大”为美从先秦就开始了。《山海经》所记英雄神话里,如女娲、夸父身上就有这种倾向;春秋时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四十五章》)等;战国时期庄子寓言则达到一个高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尤其精于历史、神话方面;他的见识远高于当时的一般人,但又“不傲倪于万物”(《庄子·天下》)。《庄子》中所描写的宏大物象,如鲲鹏、大舟、大年、大椿、大瓠、大樽、大海、大泽、大冶等等,无不给人以“大”为美的深刻印象。
    或许你会问:庄子不是齐万物、一死生吗?不错,《齐物论》篇里讲:“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这话是用空间之大小、时间之长短,比较言之。《秋水》篇说:“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由数量的差别来看,若论物的大,那你只要用更小的事物和它作比较,则万物莫不大了,反之亦然;这就是为什么秋毫之末成为大的、泰山成为小的,殇子是长寿的、彭祖是夭亡的。所以,庄子所谓“齐万物”只是相对而言、比较而言的,与这里所谈的以“大”为美,并不矛盾。
    我们来看《庄子》第一篇《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鲲有多大呢?不知道,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那么大;化而为鹏,鹏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那么长;大鹏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像天上垂下来的云啊!接着,作者借助《齐谐》一书,写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是何等的气势与力量!而在此时,蜩与学鸠却“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作者毫不掩饰地指斥道:“之二虫又何知?”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懂什么?“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朝菌”“蟪蛄”以及“众人”囿于知见,适见其陋,不像冥灵、大椿那样有历经千百年的丰富的感受啊!凡此,都表现出作者对“大”由衷的赞颂。
    当我们读《庄子》寓言时,我们喜欢这活泼生动,有一种生命力葱茏勃发的美。当然,庄子的寓言大多有虚构的性质,不过,他的虚构既超越实际又不脱离实际,既新颖奇特又不违悖情理。如作者写到风时,说“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秋水》)“蜚”通“飞”,谓掀开屋顶。这里言风之快,之猛烈狂暴,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又如,《齐物论》中描写“风”时道: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齐物论》)
    真象一篇“风赋”,各种风声,如在读者耳畔鼓荡着,许久不息;且文字奇崛,写狂风大作,则万窍怒号,“山林之畏隹(犹崔巍也),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不可见之声,得以巧妙地呈现出来。
    《庄子》表现空间、方位之阔大,由“河伯与北海若”的寓言可见: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秋水》)
    作者在一开头就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河伯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等到看见大海的辽阔浩瀚,才自叹弗如。刘凤苞说:“读此段须放开眼界,见道之大无穷。惟不以道自多者,乃可语大。河伯……及行至东海,不见水端,回旋四顾,始知其卑无高论,乃悔向者之自多于水也。然即此当前愧悔,便为进道之机,故可语大理。海之大远过江河,观于海而江河失其大;而海未尝以此自多者,提出天地,而海又失其大矣……”(《南华雪心编》)作者对大河、北海的描写,那种博大的空间感,就像中国画中的散点透视一般,焦点不断地变化,在动态中把映入眼帘的事物都呈现出来。
    再看“任公子钓大鱼”,以声音、形体、感觉来描摹事物: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外物》)
    任公子蹲在会稽山上,经一年之后,大鱼呑钩,“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这里写大鱼呑钩之后海水激起、如同山峦,所发出的巨大声音以至于“惮赫千里”的夸张,无不令人惊叹。任公子的成功,显示出经世于大成而不期于近效者之风范,器局大,作用大,远非“趣灌渎,守鲵鲋”者所能比。孔子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庄子则通过“任公子钓大鱼”的故事,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有时候,庄子是用“大树”来表现他政治上的选择——“不合作”的,例如: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人间世》)
    商丘是否有这种树,不得而知,但作者所描述的此树的情形,浓荫遮天,大根盘地,拳曲臃肿,不堪为用,叶子有大毒使人狂酲……可谓一无所用矣!难怪子綦要感叹:神人之所以成为散木的原因,就是为此啊。读至此,颇让人想起明末清初项圣谟(1597—1658)的《大树风号图》,一棵雄伟的大树居中,大树之旁,一老者拄杖背向而立,远景是隐约的青山,落日的余晖。作者自题“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随时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大树的形象塑造非常独特,虽然饱经风霜的摧残,树叶全无,但是却傲然挺立,展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节,这一点与庄子的宁可清贫而不苟且的气质是一样的。
    又如反映作者政治观念的“浑沌”寓言: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这里将天下分为“南海”“北海”与“中央”,“浑沌”二字,足见其原初、淳朴;“儵”与“忽”,皆取神速为名,用神速譬方有为;日凿一窍,足见其快。陈鼓应在《应帝王·题解》中说:“庄子目击战国时代的惨景,运用高度的艺术手笔,描绘浑沌之死以喻‘有为’之政给人民带来的灾害。”(《庄子今注今译》)古今多少帝王,应人臣“有为”之论,舞智弄巧,终至于不可救,可叹可哀。
    有人说庄子的个性五颜六色,让人捉摸不定,但至少,他的性格中包含有“狂放”的一面,这一点是无可疑义的。用《庄子》中的话来说,就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与儒家学派的恪守“君臣之道”不同,他能够“与天地精神往来”,在语言上也汪洋恣肆,不受拘束。这些寓言出自庄子或可能其学徒,作年也有前后的差异,但其根本点是一致的,那就是“道”无处不在,人是可以体验到的,万物乃是一体的,“道通为一”(《齐物论》)。
    庄子常常自谓游于“道”、“自然”、“天下”: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大宗师》)
    凡夫藏舟于壑、藏车于泽(“山”,王叔岷疑为“车”之坏字),自以为牢固,却为有力者夜半负走而不觉;圣人(真正的智者)则藏天下于天下,“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一切付与自然,与大化为一,无所谓得,亦无所谓失。这也可以看作是庄子的“夫子自道”,是他胸襟的自我流露。
    庄子直到一生的终了,仍保持着他健谈、诙谐的个性: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
    我才不稀罕你们陪葬什么东西,天地就是我的棺槨,日月就是我的双璧,星辰就是我的珠玑,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这是何等的超脱、旷达啊。刘凤苞曰:“生以天地为逆旅,死以天地为棺槨,同一奇创语,而此更超旷。”(《南华雪心编》)
    在庄子的人生途中,他似乎不自觉地走着一种相反的道路。他的认真,亦即以有情待物,其内在的态度是热烈的,就如同他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秋水》),总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意思在里面;又恰似庄子所写的“咸池之乐”(《天运》),表现的是人生所受到的种种撞击、而于心灵上以器乐或歌唱的形式再现出来,或婉转低回,或激昂慷慨,乃至于光怪陆离,不可言状。
    “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这话是不错的。他虽然跟老子一样把氏族社会当作某种典范,但和老子不同的是,他能够以奇幻瑰丽的想象和幻想,把个体的向往与追求写得极为豪放。李白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朱光潜谓:“庄子的《逍遥游》……都令人起崇高或雄伟之感。”(《谈美书简》)“大鹏”成为自由的象征,理想的图腾。总的来看,受他影响的人物,个性上属于有某种自信甚至自负的人,如司马迁、鲍照、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龚自珍等皆是。以“大”为美,也成为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传统,为汉赋所发扬光大。
    (作者:边家珍,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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