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清初文坛的“破体”风尚与传奇小说的生存样态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7:11:03 武大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佚名 参加讨论
【内容摘要】清初文坛流行的“破体”风尚,既促成了传奇小说的繁荣,也形塑了其生存样态:或寄生于古文,如《虞初新志》所收《汤琵琶传》《李一足传》《补张灵、崔莹合传》等,即大多出于古文家之手,但因在叙事中偏爱“风韵”和“一二无关系之事”,遂与古文分道扬镳;或寄生于笔记,如钮琇《觚剩》中的《睐娘》《姜楚兰》《双双》等篇、王士祯《池北偶谈》中的《剑侠传》二则,情节完整,多奇情异致,迥异于寻常笔记;或寄生于志怪,如蒲松龄《聊斋志异》:就题材而言偏于志怪(“志异”),就写法而言则偏于传奇。对传奇小说的认定,包括了三个要素:体式上采用传、记,以一人或一事为中心,首尾完整;题材上偏于才子佳人、豪侠和隐士;修辞上铺写细腻、辞藻绚烂。只要符合这些标准,无论是文集里的,还是笔记里的,或是志怪集里的,均可视为传奇小说。 【关键词】清初传奇小说 破体风尚 传、记体式 铺叙手法 题材 “破体”是相对“辨体”而言的。所谓“辨体”,即强调“文各有体”,[0]每一种文体都有其约定俗成的规范,反之则为“破体”。中国文学史上的“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以词为曲”,属于典型的“破体”写作。“破体”所导致的后果,大体有两种。第一种,因为“破体”而在文体内部产生了一种新的风格,比如,苏轼的《东坡乐府》,尽管采用了“以诗为词”的写作路径,但我们依然称之为词,因为它只是代表了一种新的词风,并非一种新的文体。第二种,因为“破体”而导致了一种新的文体的出现,例如晚明小品文。在晚明小品文之前,文章领域有过古文和骈文。古文是与骈文相对的一种文体,其形式要素是大量采用单行的句子而少用骈俪句式和典故,语言风格较为质朴,也不讲求平仄协调。如果仅从形式要素来看,晚明小品文与古文同属一脉。不过,古文在内容上有其特定要求,必须“载”“周公、孔子”之“道”,风格质朴厚重,而小品文却以美食、旅游和各种游艺为核心题材,偏于名士风流,风格轻倩。韩、柳所作被称为古文,而明末袁宏道、张岱所作被称为小品文,依据便在于两者内容和风格的不同。小品文可以说是“破”古文之“体”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文体。唐人传奇也是因“破体”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文体。拙文《唐人传奇文类特征的历史考察》(《文学遗产》2019年第2期)曾经指出:唐人传奇虽通常以传、记为名,但它的一系列文类特征,如对私生活感情、自然景观和虚构情事的关注,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尤其是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采用,形式、辞藻、声调的经营,凡此种种,却主要取资于辞赋骈文。唐人“有意”用辞赋骈文的写法改造传、记,遂成就了唐人传奇这一划时代的文类。本文拟加以论述的,是清初文坛的“破体”风尚以及由此造成的传奇小说的繁盛境况和生存样态。 一、清初文坛的“破体”风尚与传奇小说的繁荣 清初传奇小说在顺、康年间臻于鼎盛。王猷定《汤琵琶传》《李一足传》,魏禧《大铁椎传》《卖酒者传》,陈鼎《爱铁道人传》《八大山人传》,钮琇《睐娘》《姜楚兰》《云娘》《雪遘》,黄周星《补张灵、崔莹合传》,徐芳《雷州盗记》《柳夫人小传》,周亮工《盛此公传》《书戚三郎事》,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吴伟业《柳敬亭传》,余怀《王翠翘传》,王晫《看花述异记》,王士祯《剑侠传》等,均堪称名篇。尤其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一部个人作品,即足以与整体的唐人传奇并驾齐驱。 王士祯画像 清初传奇小说的繁荣,与清初文坛流行的“破体”风尚息息相关。清儒三大家之一的黄宗羲,就是“破体”的倡导者。传统的传、记写作,强调所叙之事与天下兴亡有关,否则就会被视为“小说家伎俩”,《晋书》《南北史》列传即因此备受批评。黄宗羲却在《论文管见》中说:“叙事须有风韵”“《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所以“精神生动”。[1]偏爱“风韵”和与天下兴亡“无关系之事”,与历史叙事、古文叙事注重简洁和厚重的做法分道扬镳,小说情趣浸染古文或笔记,也就势所必至了。清初古文家汪琬则是反对“破体”的。其《钝翁前后类稿》卷四八《跋王于一遗集》这样谈论“小说”与“古文辞”的差异:古文传、记属于“史家之体”,须“文气高洁”,不能“流宕”忘返。[2]所谓“流宕”,一是题材琐细,不够“高”;二是描写细腻,不够“洁”。他愤愤不平地指斥说:“至于今日,则遂以小说为古文辞矣。”[3]汪琬的极度不满表明,用“小说”笔法写叙事古文,在当时确乎已成风气。[4]与古文注重简洁的传统大唱反调,清初张潮《虞初新志·凡例十则》明确提出,他的编辑原则是,如果两篇作品写的是同一题材,被选入的一定是较为详细的那一篇,目的是“便于”读者 “览观”。[5]张潮这样大张旗鼓地为铺叙之“详”鸣锣开道,比唐代传奇小说大家元稹更为无拘无束。唐代中叶的古文作家,今人熟知的是韩愈、柳宗元,其实元稹和白居易在当时的影响力也不逊色,只是其描写较为繁缛,以至元、白自己也感到惭愧,即白居易《和答诗序》所谓“辞繁”。[6]与元稹的怯场相比,张潮的高视阔步表明,清初文坛的“破体”风尚,较之中唐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他如钮琇的文笔偏于“幽艳”,[7]也是一时风气的反映。清初蒲松龄未就《聊斋志异》的写作提出系统的理论主张,但从清中叶纪昀对于《聊斋志异》的批评,却足以见出蒲松龄对“破体”的偏好。纪氏的批评,包括两个方面:1.《聊斋志异》体例不纯,既有“小说”,又有“传、记”。[8]这里所谓“小说”,指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一类志怪,其叙事是片段的,无论写人还是记事,都不强求叙事要素的完整,时间、地点、人物履历、社会关系等,也可以部分省略。这里所谓“传、记”,指《飞燕外传》《会真记》这一类以传、记为名的作品。传与记的差别在于,传以人为中心,记以事为中心,但无论写人还是记事,都注重完整,时间、地点、人物履历、社会关系等要素不可或缺。2.《聊斋志异》大量描写私生活场景,不符合传、记规范。传、记本是史家文体,后来成为古文中的一个类别。按照这一文体的惯例,所记叙的言行必须是有人听到或见到的,所以不能写人的心理活动,也不能写隐秘的私生活,除非记叙者承认自己曾经偷窥,或者以当事人身份自叙其事。否则的话,就会面临一个质疑,“何从而闻见之”?[9]纪昀以史家传、记或古文传、记为标准,对《聊斋志异》的“随意装点”提出了批评。确实,蒲松龄并不在意传、记写作相沿已久的规范,他熟悉和喜爱讲唱文艺,而讲唱文艺在面对私生活场景时,可以是一个仿佛总在现场的全知者,甚至连心理活动也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用文言写作的人,却采用了民间文艺的写法,正是典型的“破体”之举。这一做法导致了纪昀的不满,却成就了作为小说家的蒲松龄。如冯镇峦《读聊斋杂说》所说:蒲松龄要是不这样写,还能如此富于魅力吗?由此也可以加上一句:没有清初古文作家、笔记作家和志怪作家不约而同的“破体”之举,就不会有清初传奇小说的繁荣。 蒲松龄画像 二、清初传奇小说的生存样态 传奇小说与“破体”之间的因缘,由来已久:中唐文人打破六朝时期的“文”“笔”界限,以辞章为传、记,其结果是传、记成为了传奇。无独有偶,清初传奇小说也往往是由叙事性的古文或笔记或志怪“破体”而成,因而呈现出三种生存样态:或寄生于古文,或寄生于笔记,或寄生于志怪。1.寄生于古文的传奇小说 《虞初新志》二十卷是张潮编选的一部叙事作品集,初刊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左右,迅即成为畅销书,远播日本等国。影响所及,仿效者纷起,嘉庆间黄承增编了《广虞初新志》四十卷,郑澍若编了《虞初续志》十二卷,民国间又有人编了《虞初近志》《虞初支志》《虞初广志》等,形成了一个“虞初系列”。初刻本中曾收入钱谦益的《徐霞客传》《书郑仰田事》等数篇,后因钱被清廷宣布为“贰臣”,此书一度被禁。现通行本中的《姜贞毅先生传》《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纪周侍御事》《南游记》《板桥杂记》五篇,均为康熙刻本所无,而为乾隆年间刊本所增入。《虞初新志》所收作品多以传、记为名,如王猷定《汤琵琶传》(卷一)、《李一足传》(卷八)、《孝贼传》(卷八)、《义虎记》(卷四),徐芳《神钺记》(卷四)、《柳夫人小传》(卷五)、《换心记》(卷五)、《乞者王翁传》(卷五)、《雷州盗记》(卷五)、《化虎记》(卷七)、《义犬记》(卷七)、《奇女子传》(卷七),周亮工《盛此公传》(卷一)、《刘酒传》(卷十六)、《唐仲言传》(卷十六)、《李公起传》(卷十六)等。从体式看,它们与古文中的传、记属于一路,从题材和风格看,其特色却是“破”古文之“体”。清代的古文宗师方苞,曾就古文写作提出了“雅”“洁”二字作为标准。“雅”就题材选择而言,侧重于孝子烈女、义夫节妇,而才子佳人、豪侠和隐士,则应拒之门外。“洁”就语言表达而言,要简明质朴,不能有楚辞的绚烂、《世说新语》的清隽,或唐诗宋词的清丽。比照方苞所设的两个标准,可以说,《虞初新志》中的传、记,都是不合规范的。比如王猷定的传、记。他的同时代人李良年,曾在《秋锦山房集》卷三《论文口号》之六中非议他的《汤琵琶传》《李一足传》过于“荒唐”,[10]意思是说,这两篇作品虽名为传、记,却不符合纪实的基本要求。撇开李良年的贬抑态度不谈,他倒是看出了这些作品在内容和修辞上不同于古文的一些特性。《汤琵琶传》叙明末清初琵琶艺人汤应曾,所弹古调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效,却“世鲜知音”。一老猿为其琵琶哀曲所感动,化身孀妇嫁他,为他孝养老母。汤辞家前往湘鄂,一夜舟泊洞庭,忽有老猿跳入舟中哀号,天明时分,抱琵琶入水而没。汤归家,知妻已死,自此颓唐自放,流落淮浦,不知所终。《李一足传》叙一足之父为里豪殴死,一足与弟奋击里豪,亡命他乡。明亡,一日端坐而逝。这样一个“亦孝子,亦侠客,亦文人,亦隐者,亦术士,亦仙人”(《李一足传》篇末张潮评语)[11]的形象,与汤应曾一样,也是不应进入正宗古文的。王猷定的语言,瑰丽绚烂,也不符合“洁”的要求。 《虞初新志》书影 《虞初新志》所收黄周星的传、记,虽仅《补张灵、崔莹合传》一篇,却足以名世。张灵是唐寅、祝允明的同时代人,与唐、祝交谊颇深。朱承爵《存余堂诗话》、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上、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等对其人其诗均有所记载,《补张灵、崔莹合传》即据以敷衍,并参考了若干民间稗乘如《十美图》之类。作品以男女深情喻家国之慨,细节描写淋漓尽致,传达了作为遗民的黄周星的无限感伤。徐芳的作品,其内容特征,一是对于节操(包括忠、孝、节、义等伦理规范)的极度推崇,如《柳夫人小传》之赞殉节,《神钺记》之惩戒“不孝子”,《义犬记》之倡导义气;一是愤世嫉俗,对于那些葬送了国家的达官贵人深恶痛绝,而将同情与赞誉奉献给卑贱者甚至异类。其价值尺度,似与正宗古文相近,但其题材不避荒怪,其词藻绚烂夺目,却分明来自庄骚传统。如《乞者王翁传》在叙写了王姓乞丐拾金不昧之举后,大笔一振,喝彩道:“今之读书明礼义,据地豪盛,长喙铦距,择弱肉而食之,至于冤楚死丧,宛转当前而不顾者,盖有之矣,况彼遗而我遇,取之自然者乎?吾故不敢鄙夷于乞而直翁之。夫乞而贤,即翁之可也。”[12]篇末张潮的评语进一步发挥了徐芳的愤激之慨:“盖乞人一种,非至愚无用之流,即具大慈悲而有守者。”[13]《雷州盗记》有意反仿晚唐温庭筠《乾子•陈义郎》和皇甫氏《原化记•崔尉子》,刻意强调做官的比强盗还坏:“异哉!盗乃能守若此乎?今之守非盗也,而其行鲜不盗也,则毋宁以盗守矣。”[14]这种恣肆不羁的修辞风格,在正宗古文家看来,也是不合适的。魏禧、侯方域、汪琬是清初齐名的三大古文家,其中魏禧的风格尤为奔放,这与他的文章理念有关。在《甘健斋轴圆稿叙》中,他根据风格的差异把文分为三种:“简劲明切”的是“作家之文”;“波澜激荡”的是“才士之文”;“纡徐敦厚”的是“儒者之文”。[15]这里,他虽然习惯性地把“儒者之文”放在最高位置,但并未因此放弃对于气势的偏爱,其《答计甫草书》有云:“天地之生杀,圣人之哀乐,当其元气所鼓动,性情所发,亦间有不能自主之时,然世不以病天地圣人,而益以见其大。文章亦然。”[16]由于讲求“气盛”,魏禧的传、记便不期而然地入了传奇小说一途。《大铁椎传》是其名篇之一。一个来自《水浒传》世界的剑侠,胆识兼具,却“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作者藉此痛斥了人不能尽其才的明末政治。大铁椎与“诸响马”决斗的场面,气盛言宜,尤其生机勃发。周亮工《盛此公传》写了一个慷慨自负、以英雄自许却被小人所玩弄的书生,虽因病目盲,仍潜心于读书作文,且书法较从前更胜。《书钿阁女子图章前》记“工图章”的钿阁女子,《书王安节、王宓草印谱前》记工印谱的王氏兄弟,《书姜次生印章前》记“酒外惟寄意图章;得酒辄醉,醉辄呜呜歌元人《会稽太守词》”的姜次生;《刘酒传》记“自画之外,无非酒者,其名酒,其款酒,其死亦酒”(文末张潮评语)的刘酒。[17]这些有一技之长而又不拘格套的民间艺术家,携带着浓郁的传奇风味。其他如余怀《王翠翘传》、彭士望《九牛坝观牴戏记》、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吴伟业《柳敬亭传》、王晫《看花述异记》等,也都以“风韵”和“一、二无关系之事”见长。上面所列举的 ,是寄生于古文的传奇小说,其共同特点是,虽以传、记为名,但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表达方面却突破了古文矩矱。2.寄生于笔记的传奇小说笔记体式始于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经唐人李肇的《国史补》等加以推进,至两宋臻于鼎盛,欧阳修《归田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李廌《师友谈记》、庄绰《鸡肋编》、陆游《老学庵笔记》等,都是笔记名作。由这些作品所确立的笔记风范,可以大体作如下概括:在选材上偏于掌故,忆旧谈往,嘉言韵事,构成其主体内容;以片段叙事为主,各片段之间相互独立,无意于写出完整的人物或事件;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刻意经营的描写殊为少见。与正宗笔记形成对照,清初的一些笔记,尤其是钮琇的《觚剩》,却偏爱那种异于掌故风味的奇情异致;无论写人,还是叙事,都刻意经营,致力于情节的完整、细节的生动和辞藻的绚烂。《觚剩》撰于钮琇任职高明知县期间,其正编成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共八卷,包括《吴觚》三卷,《燕觚》《豫觚》《秦觚》各一卷,《粤觚》二卷;续编成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共四卷,包括《言觚》《人觚》《事觚》《物觚》各一卷。正、续编计有300余则,《觚剩·自序》将其内容归纳为三个方面:一为“筑摧易水,歌起悲风”,侧重记述抗清志士的事迹,收录其佚文,因而曾被清廷认为多有“违悖”;二为“维美昭于绣管,斯艳发乎香奁”,侧重记述女性的才识、际遇;三为“心苟通乎大造,将何幻而非真”,侧重记述“怪”“幻”事物。[18]二、三两类中包含了不少具有传奇小说风味的作品,如《睐娘》《姜楚兰》《双双》《云娘》等篇,并因此受到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批评:“往往点缀敷衍,以成佳话,不能尽核其实也。”[19]卷三《睐娘》写了一个美丽聪慧却所托非人的女性。睐娘出身于阀阅仕宦之家,聪慧颖异,丽质天生,深得父母钟爱。然而,她的美好的人生图景不久就毁于明末战乱:她不得不远离父母到其姑倩娘家避难。寡居的倩娘与“无行”的潘生有染,“耻睐之独为君子也”,引诱睐娘与潘生苟合,不成,又蒙骗睐娘父母,将睐娘嫁给了潘生。睐娘忍受不了潘生的“叱詈”“鞭挞”和公婆的“悍虐”,最终选择了死亡。自缢之前写给父母的那封信,是她的绝笔,那种刻意锤炼的文笔,更增强了其文章风味。钮琇也钟情于带有畸人色彩的女性。《觚剩》卷三《吴觚下•姜楚兰》之姜楚兰,高自标置,以“情”为重,远过于寻常歌妓;计赚武夫刘泽清,亦豪亦慧,行迹又颇似红拂。续编卷三《事觚•双双》之蒋四娘尤为超世拔俗:在常人眼里,状元是何等令人钦羡,而蒋四娘却宁与才鬼坐对,亦不做陋状元的“雕笼鹦鹉”。《觚剩》还描述了几位“闺帏奇杰”:有的长于词翰,“辞能却敌”,比如“献诗保寨”的郭贞顺(续编卷二《人觚•献诗保寨》);有的弓马娴熟,侠骨柔情,比如为汪参政一家“奋卫长途”的云娘(卷三《吴觚下•云娘》)。这些女性,延续了唐人传奇中的柳氏、红拂一脉,与掌故传统几乎没有关联。《觚剩》的风格可用“凄”“艳”二字加以概括。钮琇的情怀偏于“悲激”,这里有个人的原因:长期的羁旅漂泊、冷宦生涯以及父母去世给了他沉重打击;也有社会的原因:明清鼎革,江山易主,汉族士大夫心中几乎都埋下了忧伤的种子,即使出仕清朝,心头也不免阴霾重重。钮琇的文笔则偏于哀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琇本好为俪偶之文,故叙述是编,幽艳凄动,有唐人小说之遗。”[20]《清史列传》本传亦云:“诗少作,惊才绝艳,方驾齐梁。中岁则婉丽悲激,长于讽喻。”[21]以这种才情来写“悲激”情怀,骈散相间,藻饰鲜明,其刻意经营的文笔,与如话家常的正宗笔记当然大为不同。王士祯《池北偶谈》中的《剑侠传》二则也是名篇。第一则写剑侠劫取某中丞的不义之财,并截其夫人头发以示警告。第二则写顺治初年,某县役押送官银赴济南,夜宿旅店时,虽严加看护,仍被一“著红绡头”的男子劫走。众人向庵中尼姑求助,“尼笑曰:‘此奴敢来此作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人,率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绡头人也。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空无人矣。”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有王士祯所偏爱的那种神韵。 《池北偶谈》书影 《剑侠传》对后世影响甚大。姜泣群所辑《虞初广志》,卷八收有阙名《记异僧普涛》,叙普涛为人,“蔑视大众”,唯于王士祯“敬礼有加”,自称“余即世所传剑侠也”,嘱王兰皋不要告诉王士祯,说士祯“贵人,且为当世诗学正宗,不愿使形诸歌咏,致留后人口实”。[22]把《剑侠传》当作典故来用,可见它的流行程度。《剑侠传》也常被用作古文范本,其实是因为它故事有趣,对“五四”以来的读者别有一种吸引力,倒不是因为它在古文中真能代表“正宗”。上面所列举的,是寄生于笔记的传奇小说,其共同之处是,虽编入笔记集中,却并不谨守笔记家法,在内容和修辞上反倒近于辞章。3.寄生于志怪的传奇小说中国古代的志怪一体,兴盛于六朝,干宝的《搜神记》、署名陶潜的《搜神后记》、刘敬叔的《异苑》等,尤为著名。其写作宗旨,是以史家笔法记叙民俗信仰中的仙、鬼、怪以及其他反常事物,质朴简洁,粗陈梗概,没有华丽的词藻,也不看重繁缛的细节。其题材一部分来自文献记载,一部分来自当时传闻,并不有意虚构。虽有不少以“传”(如旧题曹丕所作的《列异传》)或“记”(如《搜神记》)为名,总体上仍以片段叙事为主。与正宗的志怪形成对照,蒲松龄《聊斋志异》虽名为志怪(“异”与“怪”同义),题材也偏于志怪,但其宗旨所在,并非记叙民俗信仰,而是以民间信仰为因由,集中抒写作者的“孤愤”;嫁接在花妖狐魅上的,实为想象中的佳人或侠女,与唐人传奇的题材一脉相承。那些以人物名篇的作品,实即以“传”为题,首尾完整,尤能体现其写作特色。1.其描写瑰异真切,委曲细腻,如在眼前。传统的“志怪”以“粗陈梗概”为正宗写法,传奇则注重现场感,致力于经营细节,蒲松龄将志怪题材与“传奇法”结合,遂创造出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2.蒲松龄善于在醇雅的文言中注入生活的新鲜与活力。其叙述描写语言,往往能逼真地展现生活的一角;其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惟妙惟肖。在某些作品中,作者还有意引入口语、谚语,如“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丑妇终须见姑嫜”等,虽为文言,仍不失生活的亲切感。3.《聊斋志异》有不少作品诗情浓郁。蒲松龄善于将他所热爱、歌颂的人物和美好的事物加以诗化。如《黄英》中的陶黄英姊弟实是菊花的化身,他们售菊致富,“聊为我家彭泽解嘲”;陶渊明典故的引入,赋予了小说浓郁的诗意。《聊斋志异》经常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烘托来创造意境。《宦娘》中优美的琴声,烘托出鬼女宦娘风雅不俗的精神世界;《婴宁》中婴宁天真爽朗的笑声,以及总是伴随着她的鲜花,“乱山合沓,空翠爽肌”的生存环境,烘染出婴宁天真无邪的性格。《荷花三娘子》《葛巾》《香玉》分别写荷花的神韵、牡丹花的风雅、白牡丹的性情,把对每一种花的独特审美感受融入对一女性的生意盎然的描绘之中,虚实相生,达到了内在生命与外在情趣的合一。《白秋练》《宦娘》《花姑子》《西湖主》《连琐》等篇也都意象丰满,余韵悠然。这些名篇,自然是一流的传奇小说。 《聊斋志异》书影 即使是那些近于片段叙事的作品,在蒲松龄笔下,也洋溢着传奇小说风味。如果比较一下明末清初三篇写口技的作品,对《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特点,可以看得更加清晰。这三篇作品,一篇出于金圣叹之手,见金本《水浒传》第六十五回回前总评,无篇名,可代拟为《京中口技》;一篇是林嗣环的《秋声诗自序》,原载《虞初新志》卷一,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改题为《口技》,删去一首一尾,中间的文字也略有改动;一篇是蒲松龄的《口技》,见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评》卷二。金圣叹、林嗣环描述一个家庭夜间的生活和突发的失火事件,注意到日常性、情节性和场面的描绘,蒲松龄的《口技》描述几位女子相聚并讨论如何用药的情形,同样取材于日常生活,有情节,有场面,有铺垫,有高潮,可谓异曲同工。而蒲松龄超常的小说家天分尤其体现在下述三个方面:1.设计了人物对话。九姑、六姑、四姑和三个丫环,各有情态和语调,了了可辨。2.设计了悬念。金圣叹、林嗣环开头即点明所写为口技表演,无意于瞒住读者。蒲松龄写一个女子“招神问医”的情形,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口技无关的故事,直到篇末才点明原来只是口技表演。其叙事遵循设疑、释疑的程序,意在制造扣人心弦的效果。3.把口技表演与行骗联在一起,其题材因而可以归于公案一类。公案题材,悬念设置,人物对话,三者的结合,使《口技》更具世俗生活气息,足以体现《聊斋志异》的特质。“《虞初新志》所载作品,由明末至康熙中,已显示了文人载笔越来越朝小说叙事方向倾斜。但此时写作对象仍不脱传奇旧蹊,以才子、佳人、名士、英雄、仙家、畸客为主。写艺人,如汤琵琶、柳敬亭;乞丐如徐芳《乞者王翁传》;老百姓如周亮工《书戚三郎事》;或单纯叙小事如彭士望《九牛坝观觝戏记》之类,数量尚少,笔触还没真正下及世俗事务。时人笔记,如钮琇《觚剩》,王渔洋《池北偶谈》也是这种情况。真正用此笔法来写市井生活的,仍是《聊斋》。”“过去,传奇写才子佳人、畸士、豪杰,通俗小说写市井世情,至此乃合二为一。”[23]假如用严格的文体标准来衡量蒲松龄的《口技》,只能说:这不是一篇古文传、记,在古文传、记中,人物至少要履历完整,情节至少要有起承转合;也不是一篇志怪,志怪都是粗陈梗概的,不能写得如此详细。由此一例可见,《聊斋志异》不是一部按照规矩写出来的作品,而是文成法立。后世读者之所以把《聊斋志异》作为传奇小说的代表作来看,是因为其中大多数作品,可以认定为传奇小说,并不是说蒲松龄志在成为一名传奇小说家。以上所列举的,是寄生于志怪的传奇小说,其共同点是,虽编入志怪集中,却并不谨守志怪家法,其内容和修辞不仅有近于辞章之处,甚至有近于民间说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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