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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纲】论“和而不同”


    
金纲

    作者简介:金纲,原名李作乾,男,西历1952年出生于天津市。著有《论语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国三百年》(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等。
    

    论“和而不同”
    作者:金纲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节选自《论语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作者按:其中,关于雅斯贝尔斯的一段议论,最早刊载于《北方文学》,大约80年代末某一期。关于《古兰经》一段引文下的讨论,可能是国内学者最早讲述伊斯兰多元价值观的文字。】
    【原文】13•23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
    就中庸哲学思想言,“和而不同”就是中道。以为“异端”必不可存,倡你死我活,是左道;以为“异端”胜我多多,倡举国而降,是右道。就文明大势而言,逊于我者,我不轻鄙;优于我者,我不艳羡;本位在我,凡通于论者,论之;不通于论者,存之;治道同者,共谋之,治道不同者,各谋之。如此而已。
    相信这就是先儒真面目。
    《中庸》有言: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孔子继承尧舜思想,以文王、武王为典范,向上遵循天时,向下符合地理。就像天地那样无不承载,无不覆盖。又好像四季的交错运行,如日用的交替光明。万物并行生长而互不妨害,诸道并行而互不冲突。小的德行如河水一样流淌不息,大的德行使万物敦厚淳化。这就是天地所以伟大的地方!《中庸》本章所言,为儒学重要文明。这里以天地之伟大来比况孔子之伟大,盛赞孔子之德行,或许有溢美之辞,但论孔子儒学主旨为“中庸之道”,确实是允当的。《中庸》所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就是“和而不同”。这是人类最为动人的思想之一。它与基督教神学的宽容精神,与古典自由主义思想,与现代民主观念,现代理性交往情境,均有价值上的关联。或者可以说,它们是人类思想同一性的逻辑表征。说儒学具有包前孕后的功能,主要就是基于儒学“和而不同”的表述完成判断的。
    世界很大。知识和理性的有限性决定了人的有限性。孔子如果认为自己的学说是天下唯一的真理,就不会说出“和而不同”的话语。孔子知道自己的学说是天下多维思想的一维。
    人类的生命流程,迄今为止,并不能令人类自己满意。于是古今中外各路先知、圣哲、思想家们就以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弘毅胸襟,担负起了指导人类生命流程的使命。假如把他们的主张开列成一张清单,就会发现,他们所给出的一副副济世良方都是“不同”的。譬如,释迦牟尼寄托于勘透人生无常的智慧解脱或曰涅盘;穆罕默德寄托于一神信仰的真主拯救;墨子寄托于人间的“兼爱”;庄子寄托于“逍遥游”;六祖慧能寄托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亚里斯多德寄托于理性的弘扬;笛卡尔寄托于“自由意志”;斯宾诺莎寄托于对必然性的认知;尼采寄托于有训练的自足的新人种;弗洛伊德寄托于对潜意识心理奥秘的真实认识;马克思寄托于社会的革故鼎新……孔子知道所有的先知、圣哲、思想家,都是有限的。更知道“孔子儒学”不过是与他们“并行而不悖”的思想学说之一。各路先知、圣哲、思想家的种种寄托汇合成人类的精神潜流,与生命流程一道,浩浩荡荡趋奔着人类的命运。现代思想者瞩目于汇注这精神潜流的生命本体,且将目光蔓延于生成了这精神与生命的浩渺时空时,会有一种立于崖巅俯临万仞的晕眩。此时,思想者就有望进入形上境界反观人类自身。那是一种被静悄悄的东西包围了的感觉。那东西无以名状,似乎不可能以人间地上的完整实在呈现出来。它或者就是天国星空的自在?“自在”涵容了生命,亦且涵容了精神。有如波状运动之于它赖以传播的介质,它不可能逃逸于介质之外,但介质却是永恒静寂的。精神的东西被外在于精神的东西荒凉而又沉寂地规定着,存在主义哲学将这种现象抽象为“超越”。
    “雅斯贝尔斯说,只有当存在者把自己完全献给他所认定的唯一真理,为了这唯一真理,他在必要时可以献出他的生命,他才是存在的。但同时这存在者也知道,其他的存在者献身于和他不同的其他真理,他们也把这些真理看作是唯一的,而正因为凭借他们的献身,他们也是存在的。因此,雅斯贝尔斯推断出,在每个人和他的真理之上应当有某种原因把不同的个人和他们各自的真理、以及他们的设计和差别都完全调和起来。这种东西就是超越。”(让•华尔《存在哲学》)
    张君劢也说:
    “我们可以确切地假定: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一个真理,而是有许多真理。为了生命的存在,我们认为具有知识并不是使人类幸福的唯一途径,而是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中国现代化与儒家思想复兴》,台湾《再生》,1973年2月,第十九期)
    “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就是张君劢式的表述,他应该认定这是“唯一的真理”,但同时也认识到还有更多人也在认定另外的“唯一的真理”。这就是大儒面目。
    唐君毅也说:
    “人总应当尊重他人之所信。无论人信什么,他只要是真诚的信,我们便当尊重他之所信,并且肯定他的信仰,在人之自由信仰中有他的地位。他的宗教、他的圣人,与他的《圣经》,都是当存在的宗教之一,可能的圣人、可能的《圣经》之一。”(《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补编》706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1月)
    世上的真知都明白这个道理。譬如《古兰经•第二十九章•蜘蛛(安凯逋特)》就说:
    “除依最优的方式外,你们不要与信奉天经的人辩论,除非他们中不义的人。你们应当说:‘我们确信降示我们的经典,和降示你们的经典;我们所崇拜的和你们所崇拜的是同一个神明,我们是归顺他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马坚译本,307页)
    这可能是《古兰经》最重要的言说之一。它与人类最可珍贵的宽容精神直接相通。这或许可以成为伊斯兰与国际社会交汇融合的最重要的经典依据。许多阅读《古兰经》的朋友对真主的这一言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亚斯贝尔斯的“超越”感,是一个重要思想。它澄清了许多坚信自我道义的学说为什么能够容纳宽容其它学说的原因。自由主义学说,它的学者,坚信自由主义的正当性,但并不排斥其他学说,如保守主义、社群主义等等。对于极权主义学说,自由主义也并一定主张武器批判,而是诉诸于批判的武器。真知的“超越”感,是一种恢宏大气而又朴素简单的感觉抽象。一般来说,越是有这种“超越”感,越是容易感觉到人的理性有限性;越是感觉到人的理性有限性,也越是能够感觉到这种“超越”。相反,那些愚妄、骄狂,认为天下唯我正确,他人皆为荒谬的思想,是不可能有这种“超越”感的;而无法感知这种“超越”,也就越容易走向唯我独尊。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上,所有的唯我独尊都是滑稽的。孔子用“君子”和“小人”来界定这两种人间现象。
    “超越”,是无主词可觅的。这是一片无主的自在。也许是它太容易令人晕眩了,人们一般较少将目光投向于它。如贾谊《鵩鸟赋》所言:“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沕穆”,精微深远貌)所以孔门弟子慨叹:“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性与天道”,就是接近于“超越”的实在。孔子也不轻易讨论“超越”。在人类认知困境中,它具有悖论的性质。对这种精神背景几乎无可企及的最终实在的体认,将有可能触及人类最深的秘密。因为,尽管它必然是外在于人类的静寂、自在、超越、最终实在,它却必然是由精神的人的内部体验所得到的东西——或者说,所感觉到的东西。
    孔子感觉到了这个东西,所以他会抽象为一种感觉经验,在流失了话语情境的时空中,镇定地宣告: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大贤也感觉到了这个东西,所以他会跟着孔子之后,自信地宣告: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儒学为什么是可能的?为什么是可以赢得现代性的?从圣贤的这类感觉中就可以寻求到结实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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