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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化的阳明心学 ——读《阳明学十讲》


    我很少有将一本书一口气读完的——除了时间因素之外,大部分的理论著作不像小说等文学作品内含让人放不下的情节。台湾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周志文先生著写的《阳明学十讲》(以下简称《十讲》)似乎是个例外。收到策划编辑张彦武君寄来的、刚刚由中华书局印行(2022年7月版)的这本书,一翻便上了瘾——倒不是文中有什么传奇经历、惊险情节——恰恰相反,作者朴实无华的言语背后,透露出的是平民化的阳明心学。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忆起了2000年与东吴大学哲学系退休教授林继平先生结缘的情形。当时在人民大学读博的我,召集中国哲学方向的博士生,聆听林先生讲解阳明学奥义。第二年林先生回台后根据我等整理的录音稿,在兰台出版社印出《王学探微十讲》。受林先生影响,我博士论文作《李二曲心性实学研究》,首提“心性实学”一语,不能不说与阳明学渊源颇深。近年来,阳明学成为国学普及中的显学,“心学”“知行合一”甚至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常用语。我亦曾通读阳明全集,粗浅梳理其后学,但对阳明学的发展历程并不十分清晰,翻阅社会上的一些传记和演义,常常陷入治丝益棼的境地。《十讲》篇幅不大(版面字数仅17万),思想表达、条理线索非常简洁,这方面让我十分解渴。
    如《十讲》“后记”所言,这本小书是广播讲稿改成的,听众是一般人,所以尽量做到了口语化,把事说得平易近人。有时不得不引用原文,也要选明白易晓的。全书没有做烦琐的注解,亦少引证时下学者的说法,显得十分清爽,极有利于大众阅读。作为普及读物,作者力求将阳明学还原于生活实践,认为“阳明学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一种简单的做人哲学”。他奋劲为普通人打开一扇通往修养堂奥的入门,让我们“见证了一个具有实践能力的知识分子,即使身为地方官,在乱世中仍能有所作为”(杨渡序言)的儒者形象。
    周先生说,他自己受的学术训练,不容许在没有根据的情形下“杜撰”一个“新”的阳明,因此受限于材料不容易探到阳明人格的“纵深”。这既是谦辞,同时又反映了做学问严谨的一面。周先生是文学博士、中文系教授,在《十讲》中却很少发挥文学构词的想象力,表现更多的是史家的求真精神。搜“广”才能索其“精”。从周先生对历史上最著名的对阳明学的评断论述中,端可显示出这一深度。正面的评价如黄宗羲在《姚江学案序》中说,“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这使得中国传统最高的理想“做圣人”,不仅限于读书人,更向大众迈进了一大步,连一般人都可以做到。这是阳明学高迈的精神,也是他对中国思想界的巨大贡献。反面的评价如顾炎武、王夫之甚至把明亡的责任推到阳明与阳明后学上,这就大有问题了。良知心学,为理学注入新的源头活水,这是有很大贡献的;以事功论,阳明一生评定三个国家级的乱事,功业彪炳,岂如一般读书人只在书室徒呼救国而已?如以知识界轻视闻见之知来指责王阳明,还可以说有些道理,但以明代亡国之责(大部分应是政治、军事或经济上的原因)追究阳明,其实完全是找错了对象。阳明平乱之后,会在当地立社学、兴书院,用教化与组织(新设与调整地方行政的县、巡检司等)来改变原本落后的社会,这就使得平乱不只停留在军事阶段。化民施教,使民众知礼守法,即深深影响到一地的长治久安,而不求治理的表面成绩——这是之前名将也好、地方官员也好,未能做到的事。对阳明的致知格物说、“心即理”、“四有”“四无”等关涉心性幽微诸论,周先生的评价不限于古论,精辨区分,持正中议,体现了大家般平实深厚的学养。
    周先生认为,研究一个人,还需要一些“私”领域的资料,譬如他生活上的偏好、饮食起居的习惯,以及人际关系或与人相处的细节等,就算是缺点,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的光明,往往得靠他身后的阴影来衬托,所以阴影是重要的。如此,叙述出来的传记,才是一个活生生的高矮胖瘦、会思考、有行动的人,而非一个薄薄的抽象的“纸片人”。我们看到,一些推重“心学”者,往往笔下显露出来的阳明形象高岸、雄伟,普通人仰慕得难以企及。就连亲炙弟子钱德洪也这样想,“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阳明却驳说“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周先生在书中极力把阳明作为普通人独特性的一面、在别人看来似乎是“不可理喻”的方面写活了。《年谱》形容阳明自小个性“豪迈不羁”,既可理解为自由奔放,又可理解为不受约束、任性而行。在评定宸濠之乱后,武宗亲征,阳明公然不顾皇帝颜面,不愿配合演出荒诞的闹剧,毅然将虏获的宸濠交给宦官头目张水之后便匆匆离职。和大弟子相聚,竟说出“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这席话,颇有你说我狂,我便狂给你看,语气倔强得像一个赌气的孩子。阳明写《朱子晚年定论》,罗钦顺指陈其所引朱子之话不见得皆出自晚年,一般学者顺势更正可也,但阳明也知道自己考证不周,却不去更改,强作“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的辩解。这些偶尔呈现的“意气”,显得更为鲜活,更具有生存感与说服力,思想便是非分明而又坚强有力了。“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未及孔子乎!求之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答罗整庵少宰书》里这段精彩文字,充分代表了阳明对学术的真诚及生命中极具爆发力的血性。正如周先生书中指出的,阳明对学生的影响与感格,不光在学术层面,更在于整体的人生。
    阳明讲学爱说“愚夫愚妇”“匹夫匹妇”,高深的心学寻常男女也可入门,一般平民经过努力也可以成就圣人。这是有理论根据的,就在于要从“良知”的第一念入手而行。基础的判准点在心,而不在外“理”——“理”是圣贤做主,心是我做主;真正的“理”源于“心”,故阳明主张“心即理”。良知心学一开始确实显得明快有力,可以说直截又根本,给长久以来笼罩在迷雾中的心性之学,注入了一种崭新诠释力量。阳明并没有兴趣引领群众运动,但他的良知学,确实在民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在社会上所形成的作用远盛于官方的学术。它孕育出了一个特殊的门派:泰州学派。该派人物有盐丁、樵夫、陶匠等,普遍出身于较低下的阶层。这些人对阳明的良知学感兴趣,即便一知半解,却行动很快,二话不说就把良知“致”了起来,并且又照“知行合一”那一套“行”了起来。他们把本属于学术领域的东西,拿到社会上“使用”起来了。阳明本人就说过,“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本意也有把良知推向社会的倾向。“良知说”让所有的人都“重拾”做人的信心,不受地位或知识之所限,只要努力,没人能阻挡你成为圣贤。它为下层民众设想,强调“自我”的革命性作用,是一种平等的含有觉醒意味的心灵活动。
    阳明学的主要观点以及后来的发展流变、在东亚的传播及其影响,书中皆有钩玄勒要的讲解,通俗易懂,脉络清晰,引人入胜。听张彦武君介绍说,周先生20世纪80年代就募了大笔款捐赠支持大陆经济文化发展,拳拳爱国之心让人感动。这使得我除了对周老师的学问敬仰之外,更加重了一份对他人格、品质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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