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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涛︱受命于天,政在保民


    除了“邹与鲁鬨”章外,记录孟子在邹国活动的还有《孟子·告子下》的“礼与食孰重”章与“人皆可以为尧舜”章。在前一章,有一个任国人问孟子弟子屋庐子:“礼仪与食物哪一个重要?”屋庐子回答:“当然是礼仪重要了。”任国人问:“按照礼仪去谋食,就得饿死;不遵守礼仪去谋食,就能得到食物,那还一定要遵守礼仪吗?”“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告子下》)从这句话,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在邹国。孟子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难的?你去问他:‘扭住哥哥的胳膊,夺他口中的食物,就有吃的;不扭,就没有吃的,那么你会扭吗?’任何事物进行比较,都需要放在同等条件下,拿饮食重要的方面与礼仪细微的方面比较,自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在后一章,有一个叫曹交的人问:“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回答:“当然可以啦。尧舜之道,只是孝悌而已。你穿尧的衣服,说尧的话,做尧的事,就成了尧。你穿桀的衣服,说桀的话,做桀的事,就变成了桀。”曹交听后说:“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孟子·告子下》)他想留在邹国,跟孟子学习。由此可知,这也是发生在邹国的事情。
    
    帝尧画像
      一
    孟子在邹国有了一定影响后,便离开邹国前往齐国。齐国是东方最有影响的国家,也是战国学术文化的中心,齐国的稷下学宫更是为士人所向往,孟子当然也不例外。路过平陆时,孟子与大夫孔距心有一段对话: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孟子·公孙丑下》)
    平陆是齐国边境的邑,在今天山东汶上县北。在周代,“天下”名义上为天子所有,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天子管理不过来,就把王畿之外的土地分给诸侯,称为“国”;诸侯也管理不过来,又把一部分土地分给大夫,称为“采邑”或“家”。平陆是齐国的封邑,孟子由邹国到齐国,要经过这里。孟子见到平陆大夫孔距心,问道:“您手下有一位士兵,如果一天三次离队,您是否开除他呢?”“失伍”是掉队的意思。这是孟子早期常用的论证方式,不是直接点明主题,而是通过设问、类比的方式引出所要表达的主张。大夫说:“哪能等到三次?一次我就开除了。”孟子接着说:“这样说来,您失职的地方也有很多啊。灾荒之年,您治下的百姓,年老体弱抛尸在山沟与年轻力壮逃荒于四方的,有近千人。”大夫说:“这不是我能力所能做到的。”意思是这是天灾,非人力可为。古代生产力低下,主要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能勉强糊口,一旦水涝旱灾,收成不好,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孔距心不承认这是自己的责任。孟子又说:“假如有个人,受人委托为其放牧牛羊,那么就一定要为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场和草料,是把牛羊还给主人呢,还是站在一边眼看着它们死去呢?”孟子这里又用了一个类比,其寓意是非常清楚的。其中,“牛羊”指百姓,“牧者”指孔距心,“委托者”指王。孔距心受王的委托管理百姓,如果不称职,没有照顾好百姓,是不是该辞职呢?战国时期,一些国家进行了改革,地方官员不再是分封而是任命。虽然这些官员也被称为“大夫”,但他们实际已经是“官僚”了,而“官僚”是可以免职的。所以孔距心听后马上说:“这是我的过错。”这是发生在平陆的事,后来孟子到了齐国首都,见到齐王,说:“大王治理都邑的官员,我认识五位,能认识自己过错的,只有孔距心一位。”并把这件事叙述了一遍。齐王听后说:“这是寡人的过错。”
     中国传统文化第(1)组纪念银币之“孟子”   二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一是这位齐王是谁?这位“齐王”应该是齐威王。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时,正值齐威王执政。但《孟子》没有说威王,只说齐王,容易产生混淆。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时影响不大,威王没有专门接见过孟子,二人只是在稷下学宫相见,孟子趁机讲述了自己的见闻,这与齐宣王多次会见孟子形成鲜明反差,故《孟子》只笼统称其为“王”。对于齐威王,大家可能不熟悉,但如果说到“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那大家一定是耳熟能详的,这位齐王就是齐威王。据《战国策·齐策》记载,邹忌身高八尺,体健貌美,非常自恋,老想与城北徐公比一比。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有一天,邹忌问妻子:“我与城北徐公谁帅?”妻子说:“当然是你帅了!城北徐公怎能与你比。”又问妾,妾也回答:“城北徐公不如你帅。”有客人来拜访,邹忌问客人,客人也回答:“你比城北徐公帅。”没有想到,第二天,城北徐公亲自登门拜访,可能是因为听说邹忌想与自己比帅,所以他要来亲自会一会。邹忌见到徐公本人,才知道什么叫相形见绌;窥镜自视,更是自叹弗如。晚上,邹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尊心受到伤害,第二天一大早就入朝拜见威王,说:“我明明不如城北徐公帅,可是妻子偏爱我,妾畏惧我,客人有求于我,都罔顾事实,硬说我比城北徐公帅。我不过是齐国的一位官员,权力、地位都不能与大王您比。如今齐国方圆千里,城池有一百二十座,宫廷的妻妾哪个不偏爱您?朝廷的大臣哪个不畏惧您?齐国的民众哪个不有求于您?这样看来,大王您已经被大大蒙蔽了!”威王听后,吓得一激灵,但仔细一想,确实有道理。于是下令:“齐国的官吏民众,能当面指出寡人过错的,受上赏;上书劝诫寡人的,受中赏;在公共场所议论指责寡人被寡人听到的,受下赏。”法令刚公布,群臣纷纷进谏,朝廷热闹得像集市;几个月后,偶尔才有人进谏;一年以后,即使想进谏,也没有什么可以进言的了。齐国风气为之一变,燕、赵、韩、魏等国听说后,纷纷来“取经”学习。可见,齐威王有从善如流的品格,所以他听了孟子的陈述后,马上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二是齐国的国君为何会称王呢?周代不是只有天子可以称王吗?的确,春秋战国时期,除了吴、越、楚等“夷狄”国家有称王的记载外,诸侯一般只能称公、侯、伯等,但当一些国家的势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也会自称为王。而诸侯称王的始作俑者,正好是孟子所见的两位诸侯王——梁惠王与齐威王。战国时期,首先崛起的是魏国,经过魏文侯、魏武侯两代的积累,魏国已成为战国七雄中最先称雄者。所以到了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即位后,其于公元前344年率先称王,并举行逢泽之会。但逢泽之会受到齐国、韩国的抵制,惠王的称王并没有得到承认,反而遭到齐、秦、赵等国的围攻。齐威王即位后,任用邹忌为相,实施改革,使齐国成为诸侯中的最强者。强大起来的齐国,不甘心受制于人,多次打败魏国。在这种情况下,魏惠王采纳相国惠施“折节事齐”的建议,于公元前334年率领韩国等一些小国到徐州(今山东滕州东南)朝见齐威王,尊齐威王为王,齐威王不敢独自称王,也承认魏惠王为王,史称“徐州相王”。自此以后,诸侯纷纷称王,连孟子到过的实力不济的宋国,其国君也自称宋偃王。对于诸侯称王,孟子表示反对了吗?没有!孟子游说诸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劝他们行仁政而称王。孟子知道诸侯最大的心愿就是称王,但他不是站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传统观念表示反对,而是因势利导,劝其效法当年的文王,行仁政而称王。但这样一来,孟子也遭到历史上一些维护纲常名教的顽固派的嫉恨,宋代有人作诗云:“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就是批评孟子不去侍奉周天子,而是游说诸侯称王。在他们看来,即使周天子再昏聩无能,臣子也不能另择良木而栖,更不能取而代之,否则便是违背了君臣大义,这看似迂腐浅陋,却是历史上的主流观点,也是专制制度下的必然选择。虽然孟子主张“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孟子》也成为统治者认可的经书,但鲜有臣子对君主讲易位的,如果讲,也只可能是被株连九族,所以秦汉以后专制王朝流行的只能是与孟子精神相违背的愚忠思想。这是经典与现实之间的张力,我们研读经典,既不能否定经典中思想观念的价值和意义,也不能简单将经典等同于现实。
     民国皕忍堂刊本《孟子》书影
    另外,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是,孟子逼迫威王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这背后隐藏的逻辑是——王并不是最高的,王之上还有天。如果说孔距心是受齐王之命来治理民众,如不称职,当辞职而去;那么齐王也是受上天之命来治理民众,如不称职,同样也应易位。国君只有天下的管理权,而没有天下的所有权,国君的权力来自天,职责是保民、养民,如果不能尽职,天命就会转移,也就是“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所以,即使贵为国君,也不能忘乎所以,而应想到还有一个更高的天在监督、考察你。天怎么考察国君呢?当然是根据民众的态度和意见。考察合格,接着干;考察不合格,就应易位、换人,这就是孟子的民本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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