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孔子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享年七十三岁。这在平均寿命三十岁左右的春秋时代,属于高寿。活得久,自然经历得多,积累得也厚,对人生晚景自不能不有其感慨。事实上,“老”是孔子常加思考和论述的话题,如“不知老之将至”“老者安之”“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等。固然其论说的语境和意涵各有不同,但都从特定侧面或显或隐地显现、勾勒了孔子对“老”的认知以及特别的生命情怀。 一、老去的必然 从《论语》等传世文献来看,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在意长生久视,更无意于做不老神仙,相反,对于人生的有限,人必然老去、必然死亡,则淡然、信然。 在夫子看来,时间是矢量的,一切存在都在变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作为万物之灵的生命体,更是时空中的有限存在,时时面临着“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论语·阳货》)的暂时性。时间流逝的人生印迹,就是年龄的增加;时间流变的折射,就是人生少、壮、老的呈现。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孔子还将此三阶段细分为十五岁到七十岁等多个人生节点:“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尼山孔庙观川亭 这一细分显示孔子对人生由少变老的过程是体察入微的,对此趋势的必然性也是了然于心的。“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对文中“老而不死,是为贼”,前人的注解有意淡化其中“老应死”之意。其实结合孔子“自古皆有死”(《论语·颜渊》)之论,夫子是不讳此意的。《荀子·法行》就载夫子明论“老思死”,孔子曰:“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无思也;有而不施,穷无与也。是故君子少思长则学,老思死则教,有思穷则施也。”在生命的持续性上,死可谓终极性的老,故“自古皆有死”说,实则肯认了老是生命走向的必然。难得的是,“知生”的夫子,不仅洞悉人必老,而且凭“智者乐水”,是坦然、淡定地看待“岁不我与”的老去的。 二、血气衰的叹惋 虽说人生老去是逝者如斯的必然,但其间所衍生的种种变化,也颇令孔子心生同情的感慨。 史载,孔子周游列国时,碰到不少人和事。其间,齐景公和卫灵公老而失权的晚景,想必对孔子有所触动。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赴齐,齐景公数问政,受启沃多多,很高兴,欲以官爵和尼谿田赠孔子。后晏婴谏而止之,有些齐大夫甚至欲加害孔子。景公无奈地对孔子抱歉道:“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到卫国,也遇到类似的情形。“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当然,夫子所遇这类挫折,背后自有其复杂的原因,但表象上均是因“君老”,这无疑暗示并突出了老年不济的负面性。 《圣迹图·晏婴沮封》 对于年老状况的不佳,孔子也有真切的体认和论述。概其要者有二大端。其一血气弱。前引的“三戒”中,就有“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云云。对文中之衰,皇侃疏解得较为生动:“夫年少象春夏……年老象秋冬。”(皇侃:《论语义疏》)以岁末之景,况人生晚象,颇得生命老韵。孔子知父母年龄后的忧惧,也体现了对老年血气衰的担心:“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论语·里仁》)正如孔安国所说:“见其寿考则喜,见其衰老则惧。”(何晏:《论语集解》) 其二创造力弱。孔子承认人都有声名不朽之追求,“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但这种追求必须趁早。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言下之意,中年以后,特别是身届老年,再难如愿了。换句话说,老年时立德、立言、立功的生命冲动和创造力都衰弱了,再难以有所建树。所以孔子又说:“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论语·阳货》)孔子晚年还由衷地慨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各家注释均强调孔子这里感怀的是:自己盛年欲推行王道,故常梦见周公;现在老了,雄心不再,连周公也难得入梦了。孔子这一自况,生动地道出了他老人家深感老年之时,难与生命激情、创造热情结伴了,幽微的凄凉中,隐含有对生命必然萎零的痛惜与叹惋。 也正因见于老年的种种迟暮之状,夫子倾慕年少,向往活泼的生命意象。“吾与点也”之感喟,心喜的是“莫春”,动情的是“童子”,向往的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命欢唱。此外,像“后生可畏”的感慨、亲近“互乡童子”的种种言行,均反衬并透现出当自己必然老去时,夫子对青春年华的无比眷恋。 三、闻道重于延年 作为一位伟大的智者和仁者,孔子对岁月年华固然有其表象的观察和感性的抒发,但对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更有其同情而温馨的理解,以及超越性的深刻把握。他赞叹高年,敬老乐老,更倾心闻道重于延年。 从《论语》等史料来看,孔子是非常注意礼遇、尊敬长者的。《论语·乡党》篇载:“席不正,不坐。”“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文中“杖者”,即指老人。其大意是:孔子参加乡饮,待礼毕后,长者先出,孔子再跟在后面出,礼让尊长。有次孔子和弟子闲聊,“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文中的“老者安之”,邢昺疏说:“言己愿老者安,己事之以孝敬也。”(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孔子的理想是使天下长者都受到妥善的照顾,无忧无虑,乐享人生。就如《孟子·梁惠王上》中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在当时可能是很难实现的愿景,却透现了孔子敬老爱老的仁者情怀。 除敬老外,孔子还主张一种乐观至老的活法。“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文中“不知老之将至”,生动表达了孔子刚健有为、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揆诸文献,孔子确实是身体力行,活到老学到老的。“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五十已属老年,而孔子还发愿要研读《周易》,真是学以忘老了。孔子甚至还期许如老子和彭祖一样,述学不断,老而弥坚。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老子和彭祖都是传说中的长寿者,孔子此论不在于长生久视,而是自期如老、彭一样,仰观俯察,著述到老。 年老固然肉体衰落、血气衰弱,但孔子强调,老年方有一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豁朗、达观的妙境:“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固然是孔子一己之心路及其积淀的体悟,或许并非人人皆有,但随着年龄增长而来的心智成熟与精神圆融的自由,也生动显现了高年的益处,更深刻揭示了老年对生命真谛悟解的浓缩与映现。孔子着意张扬随年轮增加而来的“知天命”“耳顺”等精神跃升,表明夫子对老年的理解是全面的、是本质化的,血气衰弱之外,却有心灵自由的证成与升华。 《论语》书影 孔子还特别强调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存世的久长,而在于生命意义的显豁。年高固然令人敬畏和欣喜,但孔子更看重生命价值的创造与挺立,“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显然,延年与闻道相比,孔子更注重后者,这也是其生命哲学的寄托和追求所在。所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不“求生”而求“成仁”,则更为凝练而鲜明地表达了孔子追求生命之质(意义),而不只希望年轮的量的延展。此一情怀,诚如弟子曾子所抒发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鲁国叔孙豹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说。孔子“闻道”论显然承继并弘扬了本国智者的达观人生,进而突出地揭橥并强调了“成仁”是生命的终极真谛。至于春秋的长短,不过是岁月痕迹的多寡;长生固然可期,但相较于“闻道”,显然次要。概言之,孔子爱生尊老,但更倾心闻道重于延年。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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