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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克己复礼为仁”


    “克己复礼为仁”之句,出自《颜渊》篇。原文曰: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对于此章,历史上有过多种不同的解释,如:
    何晏的《论语集解》云:“马(融)曰:‘克己,约身也。’孔( 安国)曰:“复,反也。身能反礼,则为仁矣。’马(融)曰:‘一日犹见归,况终身乎?’孔( 安国)曰:‘行善在己,不在人也。’
    皇侃的《论语义疏》曰:“云‘颜渊问仁’者,问孔子为仁之道也……言若能自约俭己身,返反于礼中,则为仁也。于时为奢泰过礼,故云礼也。一云:‘身能使礼返反身中,则为仁也。’范宁云:‘克,责也。复礼,谓克责己失礼也。非仁者则不能责己复礼,故能自责己复礼则为仁矣。’云‘一日’云云者,更解克己复礼所以为仁之义也。言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民咸归于仁君也。”
    《韩李笔解》韩(愈)云:“孔、马得其皮肤,未见其心焉。吾谓回问仁,仲尼答以礼,盖举五常之二以明其端焉。故下文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又举五常之四以终其义。”
    邢昺的《论语注疏》曰:“此并下三章,皆明仁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者,言人君若能一日行克己复礼,则天下皆归此仁德之君也。一日犹见归,况终身行仁乎?”其又曰:“‘克’训胜也,‘己’谓身也,谓能胜去嗜欲,反复于礼也。”
    朱熹的《论语集注》曰:“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
    今人杨伯峻先生的翻译是:
    颜渊问仁德。孔子道:“抑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就是仁。一旦这样做到了,天下的人都会称许你是仁人。实践仁德,全凭自己,还凭别人吗?”颜渊道:“请问行动的纲领。”孔子道:“不合礼的事不看,不合礼的话不听,不合礼的话不说,不合礼的事不做。”
    钱穆先生的翻译是:
    颜渊问仁如何般求,先生说:“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那就是仁了。只要一天能这样,便见天下尽归入我心之仁了。为仁完全由自己,哪在外人呀!”颜渊说:“请问详细的节目。”先生说:“凡属非礼的便不看,凡属非礼的便不听,凡属非礼的便不说,凡属非礼的便不行。”
    上引各家之说,似乎皆有问题:“约身”(马融说)或“身能反礼”(孔安国说),怎么就是仁?皇疏言“云‘颜渊问仁’者,问孔子为仁之道也”,似乎以“为仁”之“为”为动词,而接下来又说“言若能自约俭已身,返反于礼中,则为仁也”,又说明其以“为”为系词。而且,人“若能自约俭已身,返反于礼中”,又怎么就是仁?“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皇侃说),天下之民怎么会咸归于仁君? 回问仁,仲尼答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怎么能是答以礼(韩愈说)? 人君若能一日“胜去嗜欲,反复于礼”(邢昺说),天下怎么就会皆归此仁德之君?为仁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即“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仁”又怎么会“复全于我”(朱子说)?杨伯峻先生的翻译,从训诂学角度讲无疑是合理的,但是同样,“抑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怎么能就是仁?钱穆先生的翻译,尽管有增字解经之嫌,但是从“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那就是仁了”句可以看出,他所理解的也是颜渊问仁。“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怎么就能是仁?所有这些,似乎皆无法回答。
    问题出在哪里?首先,观各家之说,他们似乎都忽略了原文“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的“焉”字。“焉”,尽管是一所谓虚词,但是含“于之(他)”两义,是一兼词。“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的意思是说:一旦做到克已复礼,天下都会把仁归之于他。这里,“焉”是关键,忽略了“焉”,怎么能够解对呢?
    其次,是没有真正搞清楚什么是“仁”,什么是“礼”。那么,什么是“仁”呢?冯友兰先生认为:“《论语》所讲的仁,有些是‘四德’( 仁、义、礼、智)或‘五常’(仁、义、礼、智、信)之一,而居其首;有些是全德之名,包括诸德。”他还说,“作为‘四德’之一的仁,是一种道德范畴伦理概念”,“作为全德之名的仁,是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是“最高的精神境界——天地境界”。杨荣国先生认为“‘仁’包摄‘孝’与‘忠’、‘恕’”,“包摄了‘礼’”,“包摄了‘智’”,“包摄了‘勇’‘恭’‘宽’‘信’‘敏’‘惠’”,但“中心内容只有两个:‘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今人说者众多,实际上也不外乎在此两家的基础上有所发挥改造而已。
    笔者认为,冯友兰先生的解释,实际上并没有真正道出仁的本质内涵,只是讲出了仁的属性。《说文解字》解“仁”字云:“仁,亲也。从人从二。”人、二,就是平等地位上的两个人,此两个人,无非就是自己和他人。由此可见,仁的本质内涵就是像亲爱自己一样地亲爱他人,简单地说,就是孔子所说的“爱人”。冯友兰先生之所以没有道出仁的本质内涵,首先恐怕是因为受误本《论语》的影响,无法具体界定;其次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原文,而被所谓“全德”之说迷惑。比如,其“全德之名,包括诸德而已”说,可能本于《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章及朱熹成说。粗看之,似乎没有问题,事实上,这一章子张所问及孔子所答之仁,具体指为政者之仁。《颜渊》篇记“子张问政”,说明子张确实从政。而且,孔子自已也已经说得很清楚:“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可见他完全是就为政者而言的。所谓的“恭,宽,信,敏,惠”,实际上只是为政者的爱民措施,与仁本身没有关系。为政者做到了“恭,宽,信,敏,惠”,无疑会给百姓带来好处,自然也就等于是爱民了,所以孔子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并不是说五者本身就是仁。可见所谓“全德之名”的说法,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应该予以纠正。
    杨荣国先生所谓的“包摄”说,一是受误本《论语》的文字影响,不知“孝弟也者,其为仁(人)之本与!”之“仁”本是“人”字之误,因为该章全文曰:“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人)之本与!’”由此可见,其完全是讲为人的,与仁没有关系。二是没有弄清楚所谓“孝”“忠”“恕”“礼”“智”“勇”“恭”“宽”“信”“敏”“惠”等概念的属性与含义,所以也就没有真正理解“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的本来含义。我们说,“孝”“忠”“礼”“智”“勇”“恭”等,与“仁”是不同的概念,与“仁”根本不存在所谓包摄与被包摄的关系,前人之所以有那样的说法,完全是因为误解了《论语》之文。总之,“仁”与“礼”是不同的概念。
    那么,什么又是“礼”呢?根据《仪礼》《周礼》《礼记》《大戴礼记》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所谓“礼”,就是要求社会成员共同遵守,并且自觉遵守的社会规范,包括制度规范、道德规范和行为( 礼仪 )规范,简单地说,礼就是社会规范。那么“克己复礼(社会规范)”又怎么就会天下“归仁焉”?而且言“复礼”,就是说在此之前已经有失礼行为,可见还是讲不通的,因此,原文必有问题。
    我们说,根据“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之原文,“克已复礼为仁”之“为”必是一动词。“克己复礼为仁”,意思是通过克己复礼来为仁,就是来造就仁。而且,这个仁又只能是指仁的名声。“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是说一旦做到克已复礼,天下人都会把仁名归在他身上。由此可见,孔子讲的确是“为仁”,那么,颜渊所问,也就只能是“为仁”了,不然,怎么会答非所问呢? 也就是说,颜渊所问亦当也是“为仁”,今本脱“为”字。
    事实是否果真如此呢?《孟子·万章上》赵岐注“万章问舜孝,犹《论语》颜渊问仁”下孙奭疏曰:“《论语》颜渊问仁者,盖《论语》第十二篇颜渊问为仁,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由此可见,赵岐注所见《论语》虽然也可能作“颜渊问仁”,但是孙奭所见《论语》则明确写作“颜渊问为仁”,正有“为”字,这也说明今本确当脱“为”字。由此可见,这里也有版本方面的问题,需要校勘。
    当然,这里也有解读的问题。那么,“克己复礼”又该如何解读呢?笔者认为,“克己”就是克制自己,即前人所谓的“约身”,这没有问题。“复礼”之“复”,如果照字面按恢复之义讲,就说明在此之前自己已经有违礼或失礼的行为。克制自己又恢复礼,显然与仁没有关系。因此,这里的“复”必不能照字面之义解,而应当读为“覆”,属于借字。《周易·鼎卦》中“鼎折足,覆公餗”,马王堆汉基帛书《易传》中“覆”引作“复”,即两字互假之例。因此,“复礼”可以读为“覆礼”,这应该没有问题。“覆礼”,就是覆盖于礼,或被礼覆盖。被礼覆盖,就是不出礼的范围,不出礼的范围,自然只能是就个人言行而言的,所以结合前说,“克已复礼为仁”意思就是:克制自己,使自己的言行不出礼的范围,以造就仁的名声。为什么克制自己,使自己的言行不出礼的范围,就能造就仁的名声呢? 因为礼是社会规范,如果违反了礼,哪怕你付出再多,人们也就不会称你是仁人;只有遵守礼、言行不出礼的范围,一旦你做了关爱他人之事,社会上才会有人称你是仁人,才会把仁的名头加在你身上。因此,孔子接着又具体强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见思想是一致的。显然,遵守礼(社会规范),是为仁的前提,而不是仁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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