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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霞:朱熹哲学中的人与宇宙


    宋人所建立的世界观对中国近世的世界观有着深远的影响,其代表性的体系是由朱熹完成的。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带来了一种新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认为自然与人文之间有着明确的分野。那么,朱熹的世界观与现代人的世界观有什么不同?朱熹哲学中的天地、人和万物的关系是怎样的?
    朱熹的世界观具有一种整体的特质。在朱熹看来,宇宙秩序、心性秩序、伦理秩序和社会秩序属于一个浑然的整体,四者相互映照且相互影响。朱熹云:“一物各具一太极。”天地、人和万物之间贯穿着同一个生生之理。天之元亨利贞、地之金木水火、四时之春夏秋冬和人之仁义礼智等等,皆是同一个道理在不同事物中的显现。朱熹解释义理时,思维常常在自然世界与人文世界中自由跳脱,当学生问“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的意思时,朱熹没有运用概念分析的方法进行解释,而是通过自然世界中的春夏秋冬之气的例子类比地推论出“仁包四德”:春气温厚可以生物,春天的生生之气贯通在夏秋冬之气中,分别表现为生生之气的盛大、收敛与伏藏,春之气包夏秋冬之气。类似地,“仁”具有“生”的意思,仁之理包义礼智之理。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是一种不严格、不合逻辑的推论。如何能从春天的生生之气贯通于四时的自然现象而推论出人文世界中“仁包四德”的结论呢?这看上去是一种漫无目的的空想。但是,在朱熹看来,一方面,“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万物同体同源且贯通着同一个理,它们既有贯通之处,亦有分殊之处;另一方面,“通天地人只是这一气”,万物始终处于互相交织的状态中。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人之心性秩序、社会秩序等皆源于宇宙秩序,是宇宙秩序在人间的映照。人能够通过体察人事而认识宇宙的道理,通过体认人之心性而领悟天地生物之大德,也能够通过对宇宙秩序的体验和认识而整饬心性秩序、社会秩序等。
    在“万物从何而来”的问题上,朱熹的回答是“天地之心”或“天地以生物为心”。朱熹《仁说》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为人之心,草木禽兽得之为草木禽兽之心,万物皆得“天地之心”而生。“天地之心”既有“有心处”,也有“无心处”:在万物初生时,“天地之心”显露出来,鼓动万物的生长,万物感天地生物之气而生,净净洁洁,天地似若有心;在万物盛大时,“天地之心”则隐藏布散于其中,万物按照它的生命节律自生自长,天地似若无心。“天地以生物为心”实指天地间阴阳二气交错而实理流行的生物不已之过程,它需要兼合天地之理与天地之气来理解。在天地之理的层面,阴阳之气在不停息地运转与交感过程中生出人和万物,赋予人与万物以天地之理;在天地之气的层面,“天地之心”无停无息地流行布散在万物的生长过程中,实乃天地之气无停无息地流行布散在万物的生长过程中。天地别无作为,只是生物,有着生物不已的精神与盛德,故朱熹称之为“天地以生物为心”。
    天地、人和万物的贯通处在于“仁”。朱熹继承北宋儒学“以生释仁”的思想传统,认为“仁”是整体世界中根本且贯通的生生之理,并提出“仁者天地生物之心”的思想。钱穆云:“及其以仁字释理气,乃见其亲切人生,而天人两界之诚为一体,盖至是而义据通深,可以无憾。”从朱熹开始,“仁”具有了深厚的宇宙论意义,人性中的“仁”也获得了宇宙论根据。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人有此心方具形而生;“天地生物之心”为“仁”,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便在于“仁”。
    在朱熹哲学的宇宙中,人与万物的差异何在呢?朱熹云:“人与万物都一般者,理也;所以不同者,心也。人心虚灵,包得许多道理过,无有不通。虽间有气禀昏底,亦可克治使之明。万物之心,便包许多道理不过,虽其间有禀得气稍正者,亦止有一两路明。如禽兽中有父子相爱,雌雄有别之类,只有一两路明,其他道理便都不通,便推不去。人之心便虚明,便推得去。就大本论之,其理则一;才禀于气,便有不同。”人与万物都禀受了仁义礼智之理。然而,人之心虚灵不昧而会聚众理,可以通达全备的仁义礼智之性;万物之心则有所蔽塞,只禀受了偏而不全的仁义礼智之性,且无法通达全备的仁义礼智之性。
    因此,人在宇宙中具有独特的地位,表现为“人者天地之心”。《礼记·礼运》云:“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在这一表述中,人为“天地之心”主要是从知觉层面来理解的,天地有人如同有了一个知觉器官。此义由阳明充分继承与发挥,阳明认为人是天地的“发窍处”,人的灵明或良知则是发窍的“最精处”,宇宙就像一个大身体,人是宇宙的知觉器官和思维器官——心。在朱熹哲学中,“人者天地之心”思想则主要是从德性层面来理解的。一方面,人兼体天地之德,天地之间只是阴阳之气的运转流通、实理流行,天地本无“体”,它的道理需要在人的身上得以显现,人是天地之理的体证者、弘扬者与朗现者。朱熹云:“人身是形耳,所具道理,皆是形而上者。”另一方面,人与天地并列为天地万物的本原,是天地的赞助者与成就者。天地只是生物,成物的事业需要人来完成。朱熹云:“人在天地中间,虽只是一理,然天人所为,各自有分,人做得底,却有天做不得底。”由于人与人之间存在品质差异,事实上只有“阴阳合德,五性全备”的圣人是充分或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圣人致中和而赞助天地生物之功,使得万物各得其所、各遂其性。
    在朱熹哲学中,人与宇宙具有相似性。朱熹云:“天便脱模是一个大底人,人便是一个小底天。”这主要表现为,在整体结构上,人的心性情结构与天地的易道神结构一致;在德性上,人的德性与天的德性同理而异名;在“仁”的施与对象上,天地之“仁”为“坱然生物”,人之“仁”为“温然爱人利物”,它们的施与对象均为天地间的人与万物。既然天命至公、至正、至大,“天地生物之心”无一息间断,那么人亦应当存养至公、至正、至大而没有一息间断的仁心,爱人利物,度过日新其德、下学而上达的人生,这也是人在宇宙中的责任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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