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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情感论之真义:儒释道视域融合


    谭容培、匡代军
    内容提要:船山突破朱子阐释学方法,自创“性自行于情中”,得以彻底否定“情本体”之根基。以儒家为旨归,开启儒释道视域融合。以易学“阴阳变合”理论解决情善与不善及情感产生的时位等难题;通过对相宗、庄子的重新解读,首次提出了现量情感与非量想象所形成的情感复合理论;并取“两行”、“循斯须”的运思方法,借以颠覆从道德律令而来的“成情”,进而认为情感的现象学发生是情与景的当下结合,由此造成情感论向意境论转向之可能。
    关键词:性情;无情;共时性情感;行;视域融合disposition;ruthlessness;simultaneousfeelingofdisposition;Xing;perspectivecombination
    船山情感论内涵深奥而复杂,他对“情”的阐释遍及其儒佛道著作,广泛涉及儒佛道等各种学术流派的思想,因此,我们必须以开放的学术视野审视和解读船山情感论,才有可能走出船山设置的这座理论迷宫。
    船山突破朱子阐释学方法,自创“性自行于情中”,得以彻底否定“情本体”之根基。同时以儒家为旨归,开启儒释道视域融合,以易学“阴阳变合”理论解决情善与不善及情感产生的时位等难题;通过对相宗、庄子的重新解读,首次提出了现量情感与非量想象所形成的情感复合理论;并取“两行”、“循斯须”的运思方法,借以颠覆从道德律令而来的“成情”,并进而认为情感的现象学发生是情与景的当下结合,由此造成情感论向意境论转向之可能。以下拟分三方面对船山情感论进行追踪和探讨。
    一、儒学性之情的辩证综合
    船山自28岁开始注《周易》,性情之阐发有“易学”和气论的思想在里面。就晚明而言,既有王学末流之空疏,又有朱门后学之支离。万历后,李贽之童心说起,阳儒阴佛,性情论遂失之为知觉运动之心学,一念之本心敷演为情感的放纵;汤义仍遂有“唯情”说,虽“不失雅步”,但“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之文学情本论有演化为人生的情本体之倾向;公安派“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遂有“性灵”一说。至明清之交,人心以蛊,风俗以淫,彝伦坏,廉耻以坠。在这个激变的时代当中,船山有激于此,认为民族精神之保有,有待于人心和性情之完善,于是以释为创,形成了其独具特色的性情论和哲学体系。熊十力先生在《十力语要》中对其哲学思想及其源流作了精要的概括,指出船山学术主要是继横渠之气论及“天亲合一”之思想,补濂溪《太极图说》“天人合一”之缺略,使天道与人道得以统一,会和程朱之性情论,形成了“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主动以起颓废,率性以一情欲”[1](P93)之特点。船山情感论与宋学精神一脉相承,在对儒学性之情辩证综合的基础上有所创新。
    船山著述中用“情”处多不胜数,其中与本论题最为密切和最为紧要的用法是“性之情”。这一用法在船山诗学“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中见出,实际上渗透到了哲学和诗学中的各个领域,凡诗学中取褒义之用法,其“情”字皆指“性之情”。然船山在《读四书大全说》中诠释性情时,对“性之情”的解释产生了矛盾:
    惟性生情,情以显性,故人心原资道心之用。[2](P473)
    性自行于情之中,而非性之生情,亦非性之感物而动则化为情也。[2](P1066)
    情虽不生于性,而亦两间自有之几,发于不容者。[2](P1069)
    以上引自《中庸》之解释为“惟性生情”,引自《孟子》之释文“情不生于性”,如借用朱子的话讲是“各有攸当”。“惟性生情”是船山承朱子“一本万殊”的观点释已发未发,故有性生情之说。观《礼记章句》、《中庸》章“注”全引朱子《四书章句集注》,自己只作“衍”,可见朱子之影响甚巨。而“性自行情之中”则是船山以“情可以为善”推“性善”,与朱子以“情善”——“四端”之情推性善,分歧较大,并由此形成了船山具有个性的理论话语。不过,“生”还是“行”都不影响性情之理解,至少“性之情”是一种缘性而动之情,情感中具有理性的因素;最起码不是一种缘物而动的“物之触”。
    可见,船山“性之情”之用法有二:一为“惟性生情”;一为“非性之生情”,“性自行于情之中”。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先从“非性之生情”入手,对船山情感现象学之发生进行考察。
    船山在论及情之生时说:“盖吾心之动几,与物相取,物欲之足相引者,与吾之动机交,而情以生。然则情者,不纯在外,不纯在内,或往或来,吾之动几与天地之动几相合而成者也。”[1](P1067)他主张情感不是从纯主观性中产生,也不能从理性概念从先验中生发出来,而是在机缘巧合中己物交感而成的结果。
    (一)“非性之生情”
    船山十分重视耳目与物相缘的作用,对人的感官予以了较高的评价:“视听之明,可以摄物。”“目遇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色、声、味之在天下,天下故也,色、声、味之显天下,耳、目、口之所察。”“由目辨色,色以五显;由耳审声,声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别。”(以上分见《张子正蒙注》卷四,《庄子解》卷六,《张子正蒙》卷四)由上可知,耳目是万事万物彰显的主观条件;同时耳目也是心灵的窗口,是打通内外的关键。人之耳目“皆心所翕辟之牖”,“耳与声合,目与色合,皆心翕辟之牖也,合故相知”。
    船山认为“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3](P268)己物相交,视觉感官起到了交感的作用,主体之视觉有选择的主动性,睁目而观,闭目无视,但有时也发生视而不见的现象。然而眼的这种主动性是心所赋予的,其理想的状态是“心先注目,而后目往交彼”,达到收发自如。譬如锦绮之炫煌,西施毛嫱之冶丽,也是心的审察而成为主体情感之对象,不然“物自物而己自己”漠不相关。因而从视的角度上看,情感之生,心与物的作用各半。从耳的角度讲,“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惟耳之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由人而已”。船山比较耳目之官的功能后,认为耳目为小体,心为大体,“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
    感官未受心制时,耳目乘权,时有缘物而动,耳完全受物所引;目亦无选择的主动性,则为无心为感;视听犹如镜处于被动反映的状态,视听感官“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故物影现在物理终芒也”[3](P307)。于是,船山在其情感发生论中引入了“心”或“神”的概念。船山指出:“神者,所以感物而类应者也。”[4](P78)“心者,人道之所自立,动于心而感,人心无不格矣。”[5](P888)“以目视者浅,以心视者长。”[6](P646)有了“心”或“神”的参与,可以克服和超越五官与物相感的局限性。“声色之丽耳目,一见闻之而然,虽进求之而亦但然。为物所蔽而蔽尽于物。岂如心之愈思而愈得,物所已有者无不表里之具悉(自注:耳目但得其表),物所未有者可使之形著而明动哉!”[2](P1088)“心”之“思”于物当前得其表里,并可通过想象突破当前之物态,把握事物之动态、本质之存在。
    心目之关系,是通过思的作用会通的。“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3](P354—356)船山强调了心对于视听的引导作用。人的情感的发生实际上是已物相交,心目物协同作用的结果。
    在船山看来,情感过程实质上包括了感觉、知觉,感性和理性的溶合。对“心”、“思”的强调,其本意有二。其一,强调了己物相感的主动性,突破了传统的物感说。自《乐记》以来,物感说影响较大,如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刘彦和《物色》篇:“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诠赋》篇:“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心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船山则认为《乐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不知“静含动理,情为性绪”,“不识感而遂通之实,举其动者恶,归外物之引触”。[5](P889)物感说在船山看来,心处于被动状态,耳目役心,为无心而感,有流入佛老任知觉运动之危。故其在《张子正蒙注》卷一中指出:“形也,神也,物也,三相遇而知觉乃发”。“物与目遇,目与心谕,而固然者如斯”(《周易外传》卷七)。其二,强调子己物相感而情生以及情的理性因素。“知觉皆与情相应,不与性应。以思御知觉,即后与性应。”“但知觉则与欲相应,以思御知觉而后与理应”,[2](P1107)。情与性,情与理的打通是“思”作用的结果。船山认为情恶的源起之一为任知觉之用,而知觉自旷其位,则恶生矣。“心之官为思,而其变动几,则以为耳目口体任知觉之用,故心守其本位以尽其官,则唯以思与性相应;若以其思为耳目口体任知觉之用为务,则自旷其位,而遂物以著其能,于是恶以起矣。”[2](P1107)可见心是情感产生的高级器官,也是贞情产生的心理条件。情感之生,“形、神、物”三者不可或缺,但心起到了主导作用,故船山强调说:“心先注于目,而后目交于彼”[3](P354—356)。有明于此,则船山之“现量”说亦不难理解了。“现量”不单是直觉,亦有理性之内容,理性之情感。“貌其本荣”须有“心目为政”。
    (二)“惟性生情”
    船山在《读四书大全说》中对于“性”的追问,源于《告子上》篇,孟子与告子、公子都的对话。杨伯竣沿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将“若乃其情可以为善”之“情”释为“情实”,而船山沿朱子说将情释为情感,但船山在这一追问中,抛弃了朱子“四端为情”的说法,指出“四端”为“性之尾”,是情的上半截,从其体用而言,“四端”是情之体,情为体之用,故“四端”指性,情则指喜怒哀乐,这便与《中庸》中所谈,“未发”为性,“已发”为情相一致了。这也就切近了“性生情”的问题了。
    何谓性?朱子论性,基于“理气”说,朱子认为“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与气杂而言之”(《朱子语类》卷四)。由于朱子“理气”说以理为先,故重“天地之性”对“气质之性”的控制。而船山反对张载和程朱将“恶”归之于气,认为“理”为气之“理”,理并非先出,理在气中,性在气质中。性在气质中,便为“气质之性”。“在……中”是指性的存在状态,而非“是”,从而显出了他论性与宋明理学的区别。
    性凝之于人,便为道心,发用为人心。喜怒哀乐只是人心,不是人欲。“各有攸当”者,仁义礼智以为之体也。仁义礼知,亦必于喜怒哀乐显之。情中有此仁义礼智以为本,故遇其攸当,而四情以生。[2](P472)
    船山认为情在当发之时而发,即性生情;情生于性的前提条件是“各有攸当”,也就是说,“攸当”是应然的范畴,应然的规范是未发;如非“攸当”,则情是一种变合,则可以为不善,即情之发未中节,故有不和。故可以推论,船山说情生于性是有条件的,并非朱子所讲,性善则情善,朱子以为四端是已发状态。故朱子在《玉山讲义》中说:“及其发而为用,则仁者为恻隐,义者为羞恶,礼者为恭敬,智者为是非。随事发见,各有苗脉,不相淆乱,所谓情也。”(《朱熹《玉山讲义》,文集七十四》)而船山否定“四端”为情,也就否定了道德情感在生发过程中的核心地位,言道德情感只是在“攸当”上,发而“攸当”,可以为道德情感,可以为生活情感,“中节”、“和”便是情由性所发之理想状态,故道德情感与生活情感只是存在领域的区分,这是与船山“在……中”的界定方式是一致的。
    为了准确描述“性生情”,船山在《滕文公上》篇有一段比较著名的论说:
    若情固由性生,乃已生则一合一离。如竹根生笋,笋之与竹各为一事物,特其相通相成而已。又如父子,父实生子,而子之己长,则禁抑他举动一一肖吾不得。情之于性,亦若是也。则喜怒哀乐与性,一合一离者是也。故恻隐丑恶辞让是非,但可以心言而不可谓之情,以其与未发之所存者,只是一个事物也。性,道心也;情,人心也。[2](P964)
    情生于性,是由四端之心所发,与性合离,犹如竹与笋,父与子。很明显,船山在喻性生情时,在竹根与竹之间加入了笋,其笋喻指“四端”,以心而言的“四端”。这也就是说,情感生发的实际过程中,船山在情与性之间加入了一个“心”字;而朱子的性生情是直接的关系。这也就是他们对于张载的“心统性情”的理解之区别所在。
    朱熹注《孟子·公孙丑上》章时,指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7](P277)然他对张载的理解却从张栻之说,改“统”为“主”,故在其《答胡广仲五》之书说:“心主性情,理亦晓然”。[8](P183—184)故可以说朱子释“统”为“主”。
    船山则认为“心统性情,“统”字只作“兼”字看”[2](P946),即“统”字之义为“兼”,从实质上去考辩是“函”,情生于性的过程为性体心用,心体情用。“性自是心之主,心但为情之主”确立了性在情感中的本体性地位。船山为什么推翻“心主性情”呢?其一,“心主性情”遮蔽了性体情用的关系,而有心为体,性情为用的危险,为心学张目。其二,“性本于天而无为,心位于人而有权,是以谓之心而不谓之性。”[2](P946)从天人关系来说,“性本于天”,而“心位于人”,性先心后。从功效之生发层面上看,性“无为”,心“有权”。故可以推论出,心为“性情相介之几”。“性为体、心为用。”[2](P946)因而船山承程朱“性生情”之说,而又改造为:性——心——情的过程。在心的层面上,船山有道心、人心、知觉运动之心之说。知觉运动之心为思,承接了张子“合性与知觉”言心之说,将“惟性生情”与“感而有心则为感”,即“心之动几”与“物之动几”相遇而成的情感实际发生过程打通了。于是其整个情感之生发,便有了感性与理性相融的特点。
    (三)情无自质,罪归于情
    孟子对性的追问,是从心善追溯到情善,是在可以为善的前提下展开的。孟子日:“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丑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朱子直接从情善追溯,情善,才善,则气为不善。
    船山则认为“在天之气,唯阴唯阳,而无潜无亢,则合二殊,五实而非太极”无不善,“在人之气,唯阴阳为仁义,而无同异攻取,则配义与道而塞乎两间”,也无不善,“心、气交养”可以“体天地之诚而存太极之实”。贵性践气,归不善于气,必然导致弃实用虚,[2](P946)故气善。气善,那不善从哪儿来呢?
    船山遂将“可以为善”,反推之,则得出情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情、才不善皆因气之变合。“气之诚,则是阴阳,则是仁义;气之几,则是变合,则是情才。(自注:情者阳之变,才者阴之合。)”[2](P946)气之诚,便是“万物资始,各正性名,保合太和”的事物;“天全以之生人,人全以之成性”。气之几,具有活动功能,是变合之几,“变合则情才生”。船山认为:在天之变合,其实无不善,“惟在人之情才动而之于不善,斯不善矣”。情是变合,不善则来源于气之几的变合,变合生情,便有善与不善。
    船山从“气之变合”论情不善,是在“情不生于性”的前提下作出的推论:
    情元是变合之几,性只是一阴一阳之实。……性自行于情之中,而非性之生情,亦非性感物而动化为情。[2](P1066—1067)
    由于性是自行于情中的,采取的界定方式是“在中”,所以说性不能生情,并且情是变合之几,非如性受天所凝,故船山认为“性有自质,情无自质”,“无自质则无恒体”。[2](P1066—1067)
    情才都是变合,何以独将罪归于情?船山认为告子谓杞柳是才之喻,情是湍水之喻;杞柳只是材质,为,需情的发动。才听命于情。“能尽其才者,情之正;不能尽其才者,受命于情而之于荡。”[2](P1066—1067)船山指的才是“耳之所听,目之所视,口之所言,体之所动”。才之善与非善,决定于情。并进一步指出罪也不能归之于欲。“物之可欲,亦天地之产”,归咎天地自然之产,犹如“舍盗罪而以罪主人之多藏矣”。[2](P1066—1067)船山从这两个方面,论证了孟子“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的观点,于是得出结论:“才不任罪,性不任罪,物欲亦不任罪。其能使为不善者,罪不在情而何在哉!”。
    情之不善由变合而来,为何变合则有不善?船山曰:发而始有,未发始无者为之情,乃心之动几与物相往来者。[2](P964)
    而一往一来之间,有其地焉,有其时焉。化之相与往来者,不能往来者,不能恒当其时与地,于是而有不当之物。物不当,而往来者发不及收,则不善生矣。[2](P962)
    凡不善者,固非固不善也。其为不善者,则是物交相引,不相值而不审于出耳。……苟其但缘物动而不缘性而动,则亦成其不善也。[2](P960)
    由此可见,船山将情定为动几,动几则为变合。阴阳变合理论化形态为《易经》,卦的每一爻有位,动之有时,本无不善,时位不当,而成恶。情感的生发,吾之动几与物之动几不相值于合理的时空中,则不有善生焉。如男女之爱发之于闺房夜深之时,则无不当,如发之于光天白日,大街之上,则为恶,为不善了,其实这一思想可以引伸用于美学上,对于“情境”论有一定的启发性。船山是一个重视主体的哲学家,于是在上面所引的第三条中指出,主体“不审出”,则有缘物之动,而丧失性的引导,失之为不善。船山将“缘性而动”,果发其存者,称之为“性之情”。“缘物而动”,非有存而发者,称之为“物之触”。从上所论可以看出,从主体方面说,不缘性而缘物动,情为不善;从主客体相感之时位上说,不得时位,情为不善。时位是变合之时位,而情是变合之几。故恶根于情,则明矣。
    恶根于情,船山为何还标举“诗道性情”?船山日:“不善虽情之罪,而为善则非情不为功。”[2](P1068)情之功有二:其一,四端之心“体微而其力亦微”,“情虽无自质,而其几甚速亦甚盛”。故“四端”必乘之于喜怒哀乐以导其发,然后鼓舞其才以成大用。其二,才本是形下之器,蠢不敌灵,静不胜动,听命于情以为作为辍为取,故需要性来引导情,使情为善,而不为恶。如船山说:“功罪一归之情,则见性后亦须在情上用功”。其功夫是正心诚意,存养、省察。“存养以尽性”,“省察以治情,使之为功而免于罪。”[2](P1069)
    由于船山对儒学情感论的综合与创新,不仅使其合逻辑地成为船山情感的旨归,而且因为船山倡导“行”的运思,彰扬《易经》“絪緼而化生”[4](P402)的变合理论,从而使儒学情感论有可能从闭合中开放出来,与庆禅情感论进行对话与交流。
    二、佛学情感复合之追踪
    据吴立民、徐荪铭二先生解释,船山出入佛教之藏,采撷英华,为己所用。船山“从佛家法相宗,唯识学中,以‘八识’说‘性’,解决了‘性’的问题,又以禅宗说相宗,解决了‘心’的问题”,[9](P11)其归宗仍然是儒家系统。
    船山在《相宗络索》中,对情感的论说,主要是对“五受”的解释。据王恩洋《相宗络索内容提要》,三量、三境、三性、五受共同组成了心理的功用。三量,由现量、非量、比量组成,主要是指主体之认识能力,即“能”。三境,指性境、带质境、独影境,即认识之客体。说为客,其实是主体相合的体相,是指“识中所现之境界”,“识中觉了能知之内境与外境相映对立所含藏之体相”。相当于朱光潜先生所谓之“物乙”。即与“能”相对待的“所”。能所相接而起了别,就是我们常说的认识。
    三性,是从染污来说的,为“有漏性”,其分为善性、恶性、无记性。据熊十力《新唯识论》解释,“曰善,有漏之善,非纯善也,非真善也;曰恶;曰无记,非善非恶,名无记。记者记别,不可记别其是善是恶,故云‘无记’。”[10](P636)由于此三种皆染污须降伏,令净种之清静义发现,需圆成实性,转识成智之功夫,存一净性,而去三性。而凡尘不能圆成实性之前,据此作为行事的标准,主观对客观或拒或取,或改变客观,即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实践。
    五受,是指“八识所受外缘,于身心有此五种差别”,[11](P548)是“境界加损益身心时所生起的情感”。[11](P594)
    认识、实践和情感共同构造了人的现象世界,颇有康德三大批判之结构,然佛教之相宗认为这只是染种所为,熏习积淀与本种藏于阿赖耶识之中,并为第七末那识所执,流注前六识中,遮蔽本性。最终通过转识成智所去除。不过,王恩洋先生在《提要》中认为认识、情感和实践三种功用是相互影响的。“认识愈清楚,情感会愈恰当,行动会愈合理。而领受得愈深刻,对认识也会愈精审,对行为也愈勇决。行为愈是合理,情感也会恰当,认识也会彻底”。[11](P594)这和船山于《周易外传》论“性、情、才”的关系有异曲同工之妙,深得船山之深意:
    情以御才,才以给情,情才同源于性,性原于道则一而已矣。一者,保合和同而秩然相节者也。始于道,成于性,动于情,变于才,才以就功,功以致效,功效散于多而协一,则又终合于道而以始,是故始于一,中于万,终于一。[11](P594)
    船山所论情、才、性之关系:心含情才,性行于情才之中,心感物而动,为喜怒哀乐之情;情起之后,耳目心思效其能,以成乎事,是为才;才依情之鼓动,为认识,为实践。情是“才”与“性”之间的中间环节。“情以御才”,是指人的智力才干(IQ)受到情感世界(EQ)的调控,“才以给情”,是指智识才干或认识、实践能力对情感体验的帮助乃至人的实践理性、人的本性的达成。[12]“才以就功”是指“才”所取得的“尽性”的功效。不过,应该指出的是,“三性”之“性”与“性情”之“性”,无法类比。即使“三性”圆成实性为“无垢”之“无波之性海”,那也不过是“立体消用”之佛性,空而无有之“真如”。
    从“五受”本身来看,其揭示的情感生发过程与情感的定义与船山儒学系统之“七情”大不相同。八识所受外缘,于身心有五种差别。“忧”,逆境未至而先逼心。“喜”,顺境可得而先悦心。“苦”逆境逼身。“乐”,顺境乐身。“舍”,不逼不悦,若一切随缘应得受用,忧喜苦乐俱不相应,名为舍。[11](P548)
    相宗之“五受”所讲的情感体验有“忧”、“喜”、“苦”、“乐”、“舍”五种,其中“苦”、“乐”是在境界加身之时,产生的情感体验。相当于船山感则有不感则无之情感,但与七情任一情感不对等,只可确定“乐”是主体肯定性的情感,“苦”是主体否定性情感,而且其情感的强度不能确定。“忧”、“喜”两种情感,是由意识缘前境加于身产生苦乐之感受,积淀为经验,并由眼前的各种因素推知苦乐感即将来临,而由心而生,却无实境当前所产生的两种期待性情感体验,表现对逆境的担忧和对顺境的盼望,其指向的是未来。“舍”是一种中庸之境产生的情感体验,无明显的情感表征。从认识来讲,是随缘而起,外物的物态情感表征不强,主体无情感显露。在恒审察状态之中,或纯逻辑推理时,情感亦不介入,船山称之为“舍”。
    这五种情感体验,由于八识参与的情况不同,所涉及的功能及感觉器官不同,则领受的情感有异:
    前五有苦乐舍三受;忧喜不关身,故无。七八二识,忧喜苦乐俱未曾领纳,唯有舍受,偏受一切,未分别故。第六忧喜最重,苦乐虽在身,而意亦领纳。若随缘起意,虽极思量,不见苦乐,无所忧喜,则是舍受,意识具全。[11](P548)
    从前五识讲,主体处于纯感觉状态之下,心的思虑作用没有发生,过去的经验不参与其中,主体感受情感,直接诉诸于前五识,其情感领受为“苦乐舍三受”。也就是说,这种感受是排除了概念思维,也排除了“善、恶、无记”的道德功利,与我们目前所讲的纯审美具有相当的可比性,大抵相当于康德的“鉴赏”理论,但这里没有涉及情感的普遍传达问题。这一情感体验指的是能识之“现量”与所识之“性境”交接时产生的情感体验。因为能识之“现量”以当前现有、现成之境为量,不缘过去作影,亦无比量之推测,非量之妄想,一触即觉,显现真实;而性境为“色香味触既所实有,识所明了宛然之境界。”[11](P534)能所相接显现当下真实感受。如喝水,水无色无味无臭,情感领受之当下为“舍”,此为前五识之纯感觉;如一个久渴之人,情感领受则加入了非量之想象,当其喝水时,则为香、甜,这就打破了能识之“现量”而更多地附加了“非量”的成分,则不是纯感觉的状态了。不过,要指出的是“前五”所拥有的“苦乐舍三受”,是没有经过船山的哲学改造,而成为以“心目为政”的现量情感感受,可以说是一种“缘物而动”的情感,并不能显现出人性的光芒。
    第七末那识“亦恒亦审思量”;第八阿赖耶识“恒而非审思量”,具有恒常性或审思量,或非审思量(意识不发),不缘第六识中的一分非量和前五根尘留着的过去影子,在这种状态之下,只有比量,情感的感受为“舍”。这就是说逻辑推理或意识不起,前六识未生的情况下,情感领受处中庸状态,无所谓苦乐和忧喜。第六意识,以其依主末那识之意起名,所以又称“意之识”,其功能“审而非恒思量”,审察缘起末那识之“意”,故有比量,但没有恒常性。其中有一分非量,有一分现量。在现量呈现时,缘于境界,故有苦、乐、舍之情感。而第六意识有审察无恒常,故而可以缘过去之苦乐损益眼前之苦乐。又因为比量、推理的作用,可以预知未来将加于身心的境界,便有“逆境未至而先逼心”的“忧”,“顺境可行而先悦心”的“喜”。但是在缘意而起,没有非量、现量的情况下,第六意识与七、八识的感受是一致的,没有苦乐、喜忧,纯是“舍”受状态。
    第六意识“苦乐虽在身,而意亦领纳”忧喜,展示了情感的复合问题。情感的复合是指情感体验中,表现的主体当前由现量当下呈现的“苦乐”之情与非、比量参与而获得的“忧喜”之情,杂糅在一起,呈现出多元情感结构状态,如忧与乐,苦与喜。情感的复合显示彰显出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性。正因为这种复合,使我们在艺术中能感受到“人类情感从最低的音调到最高的音调的全音阶”,感受到“我们整个生命的运动和颤动”。[13](P208)
    船山在《诗广传》《论采薇二》中,从诗歌创作,及情感感受方面论述了情感的复合问题:
    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天物其何定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之所不见也。[14](P392)
    往戍之时,妻子别离,归期无定,预想将来边疆之苦,便有“逆境未至而先逼心”之悲,“杨柳依依”之“性境”与“现量”相接为“顺境乐身”之愉快。来归之时遥想妻儿团聚,“顺境可得而先悦心”为愉,然“雨雪霏霏”之“性境”与己相遇,又悲从中来。一般人写诗,常常以主观吞没客观,或强取与主观情感一致的景物,使情感单一,或投射,或移情,彰显的是一己之非、比量所生之情,将现量之情割舍,反而不能取得情感复合之效果。故船山在《姜斋诗话》中指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苦乐与忧喜之间的持续摆动过程,使情感具有了动态的形式。将这一复合的情感运动形式,设置于作品中,“情感本身的力量已经成为一种构成力量(formativepower)”。[13](206)
    船山在肯定相宗情感研究的精致性的同时,未忘记对佛教的批判和改造。情感发生有仁、不仁之用,而佛教情感论,缺少的是对性的论述,不能保证情感之贞正。佛教以知觉运动为心,“垂死而不知有道心”,有仁义礼智。佛教中,“了、知、作、用之灵”为人心之纲,喜怒哀乐之情是人心之目;佛教立体而废用,灭“情”而尊“灵”,纲存而目亡。故船山批评道:“动其用,则了、知、作、用之瞥然有矣。静其体,则镜花水月、龟毛兔角之涣然无矣。铲目而存纲,据体蔑用,奚可哉?故为释氏之言者,终其身于人心以自牿也。”[13](P206)追根到底,佛教之心性为“无波之性海”,为一无位之心。“释氏立一无位之心以治心,固妄矣。……如可另别一心,则为心也,非但非道,而且非人矣。”[13](P206)如果以灯喻心,前焰非后焰,则前心非后心,而心以时迁;如果以芭蕉喻心,剥开为空,则心无定藏,况且“焰速代”不如“明有常”,芭蕉中空虚不如有“生气”之实来充。故船山认为对佛教的情感论改造,应以儒教的道心统了、知、作、用虚灵之心,统喜怒哀乐之人心。变无位之心为有位之心。船山以为成心,我执要断,但要留下道心以正人心,否则会走上空无。故其在《思问录外篇》中以儒释相宗:
    释氏之所谓六识者,虑也;七识者,志也;八识者,量也;前五识小体之官也。呜呼!小体人禽共者也。虑者,犹禽之所得分者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唯志而已。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则人何以异于禽哉?[2](P450)
    在船山看来,法相宗要“一切斩断”的恰恰是君子所重视的心、志、思。充其量、大其心完全可以通过君子持志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的功夫达到,于是相宗修养功夫被其改造,又回到了儒学的道路上来了。
    三、与庄学无情论之融通
    怀疑论者常常以庄子的无情论剥夺或悬置情感论存在的价值,[15](P390—391)然而在船山的理解中,情感论与无情论并非是绝对的对立,而是可以融通的。故其在《庄子通叙》中交代了自己研庄的缘由和对《庄子》的基本态度。船山所处之世与庄子所处七雄之乱,境遇相似,易于视域融合,然船山为晚明大儒,终非庄子之徒,故其基本态度是“两行”,“因而通之”,[11](P493)“并以“求仁之心”保持了自己的人格与理论之独立。虽如此,船山对庄子褒扬有加:“凡庄生之说,皆可因通君子之道。”[11](P493)
    船山以为,庄子之学,虽沿老子而来,但在“朝彻”、“见独”以后则“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11](P167)“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两行”一语,出自《齐物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王之注释是:“两端皆可行。适得而已。”[4](P106)船山认为“两行”之道,“盖得之于浑天”。[11](P472—473)“浑天一环”,“终古一环”乃是“无内无外,通体一气”[11](P394—395)与己原有的气之本体相通,而濂溪《太极图》,横渠“清虚一大”之说,亦未尝不是“环中”之旨,故“君子之学”者,取其“两行”而不“卤莽以师天”,“近思人所自生纯粹以精之理,立人道之极”。[11](P394—395)顺天而不纯任天,“两行”而不“卤莽”,正是船山对庄子情感论的辩证综合。
    庄子情感论,可以说是一种无情论,因为它将人类的现实情感,特别是因“是非好恶”之“成心”而导发的虚伪、矫饰、人为、刻意之情统统排去、颠覆。庄子认为人类为种种情欲所困,容易变得自私而贪婪,奸诈而虚伪,“嗜欲深而天机浅”,反而丧失了人的天性,故倡导无情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德充符》)。庄子以为“是非”是从情生出来的,也就是说,无情则无是非,无“知”无情无是非,离形去知齐是非,正是庄子的一贯主张:
    惠子谓庄子日:“人固无情?”庄子日:“然。”惠子日:“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日:“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日:“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日:“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
    可见庄子以情为“是非”,为“好恶”,却又肯定了情,肯定了“无情”之情——“常因自然”之情。舍弃是非好恶之情,“常因自然”,在船山看来是一种“现量”情感,“哀乐不入其中,彼固有所存者在也”。[11](P284)共时性情感,不依“成心”,不依名利,也并非对一切打断,虚空一片。“随成”而“固有所存者在”。其“固有者”,是指“志”,“志者专一,知于所知也。忘生死则浑然一天,寓于形而有喜怒,寓于庸而有生杀,因物而起,随物而止,无不宜而人不能测其极矣”。[11](P160)庄子“其立志,其容寂,其颡頯;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11](P160)之“志”,通过船山的视域融合,变成了孟子“专心致志”和儒家“持志正心”之志了,于是,船山在性情论与“无情”论之间找到了通邮之桥梁。庄子舍弃“是非好恶”,“常因自然”的情感之路,也就成了船山性情论纯化、美化之路。如果说庄子自然情感论是真与自由的统一,那么船山性情论在《庄子解》中,被融合成了真、善、自由的统合体。这一改造有助于防范性情论被俗儒误解为“成心”之“成情”;也有助于防范自然情感论滑向“从欲”论甚至“纵欲”论之泥潭。
    庄子情感论中所贬斥的有十二情,有“多欲”,船山认为这些情欲之产生在于“成心”,在于物引。《齐物论》旧注皆将“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平列为十二情态,“船山独以姚佚启态四字为上八者之谓词”。[11](P97边注)可见船山之解认为八情皆非正情,既是成心产生的原因,也是成心产生的必然结果。据其子王注:“慹音聂,惧也,又不动貌;虑,谋其将来;叹,惜其已往,变,迁而游移;执,惧而株守。”从其产生的原因看,皆以“熟路成沟”,“封于所知所见之中”遂有“八情”之颠倒[11](P97),浮躁放纵,张狂作态,近死而“莫使复阳”。从情感的时间性来看,惜其过去,谋其将来,或游移,或株守,全以功利计较为因缘,非共时性“常因自然”之“现量”情感。
    船山认为“八情”又能生成心,从而形成恶性循环。成心,张横渠注为私意,船山认为“成心,非果一定之理,不可夺之志也。未必非道之一曲,而不能通其感于万变,徇同毁异,强异求同,成乎己私;违大公之理,恃之不忘,则执一善守之,终身不复进矣”。庄子所谓的“成心”缘于“是非好恶”之知见,在儒家看来是私意,“意者,心所偶发,执之则成心矣。”可以通过“正心诚意”、“志学”、“格物致知”的功夫,大而化之,“化则无成心矣”。[4](P149—150)
    成心之蔽在于“私”,在于“小”,或蔽之于“名”,或蔽之于“欲”。小人徇“耳目口体之欲”,君子徇“见闻毁誉之迹”,小人近刑,人知畏之,悬于名者,人不知解,故避刑之情厚,而即入于名。君子小人之明,如“心灯”不能朗照,或照之不远,或忽明忽暗,故船山认为去成心,不宜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对耦。“以天为照,以怀为藏,以两行为机,以成纯为合,而去彼之所谓明,以用吾真知之明;因之而生者,因之而已,不与之异,不与之同,唯用是适”。[11](P93)
    船山认为“以天为照”首先要“心一”,不使“心杂”,“心杂而目、口、色、容交失其则。”故以“心斋”明心。“唯道集虚”,“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11](P132)船山认为耳目口体为“小体”,以小体役大体,则是任知觉运动,知见由之为主,而役心为用,则心受蔽而失天之明,心塞其和,则情发失当,故“听之以气”。由气得天之明,“由中之明以烛乎外,外虽人而不能夺其中之主”,[11](P132)船山之论又回到了儒家“内转外转”的道路上来了。然其语言模式则为庄子,也许这正是庄子之说与君子之道相通之处。“以怀为藏”非“执一”,而是“两行”。两端可行,全纳之于怀。船山释“在宥”即为“以怀为藏”,即为“充其量”。[4](P450)“在”者,“存”也。而所谓存,指的是“是非利害”,不言而“存诸心”。人世间多有是非利害,其生起皆有因缘,而既有生,则必有灭,于是其止息亦有不得不然之势。故人处世间,因此不可随之沉浮,也不必相抗相激,大度包容,将种种是非利害包容于“环中”,待其势穷而自息,天下必复其于常。“宥”者为宽,宽而有容则大,则广。广其心,则有余情。“涵天下而余于己,乃以乐天下而不匮于道。”以有容则无惉滞,“初终寓目而不遗,俯仰以乐天物”,情感因之大化为乐境。故船山曰:“见其有余,知其能安。人不必有圣人之才,而有圣人之情”。[14](P301)
    “成纯为合”,“参万岁而一成纯”,万岁荒远,圣人也有所不知,如何而参!船山认为数千年之内,见闻可及者,天运之变,物理齐,质文风尚之殊,以吾生之有涯随知之无涯,难矣,然“自当参其变而知其常,以立成纯之局而酌所自处,历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以立矣。”[4](P486)姑毋论庄子之本意,船山通而改造为君子参变知常,历险阻而不丧根本的处世原则,也就成就了君子独立不改之人格;其知,经万岁之参而成纯,其明为“诚明”。在庄子超越的真人世界中,独立一“自强不息”之君子,这也就将庄子“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的超越境界拉回到现实中来,“艺术精神与道德精神自然地互相涵摄”,彰现出整个人格的大仁,亦即能“充其量”的“共感”。[16](P254)显示出“从心所欲”的人格魅力。此时情感与人格与精神合而为一,“未与物接而常和,则一与物接时以生其和豫之心;以和召和,凡物之接,事之变,命之行,皆有应时之和豫以与之符。”[11](P151)情感当下而现,遂成“现量”之情。
    “现量”之情,用庄子的语言模式表达,即“斯须”之情。庄子的无情论否定的是“是非”,“好恶”之情。是非,好恶,是主客对立的必然结果,或从先儒、世俗之成说,执为是非,或从“吾心之主”,执为是非,强人之知见同于己。船山认为人应消除主客相分,进行主客融合,“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则思虑之营营自息”。“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11](P365)之情自然消解,便纯明化为当下显现之“斯须”情感。因而,在船山的理解中,庄子否定情感,非否定“斯须”之情。情感在庄子一书中,有其存在的价值,只不过不是“成情”罢了。船山认为“平气顺心,而喜怒哀乐未尝不可用。则寓庸者,因是以循斯须之当,而特不执之以为至当。”[11](P368)
    船山认为“天地之化,无非自然”,“自然者,无必然也”。[11](P254)天地之间,唯有生生不息而已,并非“另有一物司其主宰”。[11](P248)天地万物,既无主宰,也无必然,因此“两间”之内,绝无弥四海而皆准,亘万古而不易的规律或真理,当然也就不会有终极目标,现有的、固定的价值标准,也不过是子虚乌有而已。每一物的存在,是其所以然的缘故,非另一物作为主宰,并且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动之中,因而情感循过去之知见,是不妥的,情感的“故常”性被否定了,情感执为至当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而对情感的肯定,也就是“循斯须”产生的情感。这种情感,因为它摆脱了功利,悬置了知见,是一种审美的情感。
    何谓“斯须”呢?“斯须”语出《庄子·田子方》篇仲尼对颜渊之间。传说文王授臧丈人以政,恐臣民不服,便“托于梦”,“以动一时之人情”,故日“循斯须”。船山解释说:“故善循者,亦循其斯须而已。斯须者,物方生之机,而吾以方生之念动之,足以成其事而已足矣。”“托于梦,徵于鬼,人固前无此心而后无可忖,翕然从之,而拒玩之情消于无情”。[11](P328)由此可见,“斯须”之情是一种“前无此心而后无可忖”的当下情感,它排斥的是“故吾”,悬置的是主观之见。己物相感而成情,而己物都在变动之中,己物昨日之交而有之情,也往往是明日黄花,昔日之当不等于今日之当,今日之当不即是他日之当。斯须者,一时之情,须臾之情。同时,船山认为“斯须”之情由于有不忖度的特点,因而其有利于将个人情感上升为“共时性”情感,将历时性的“拒玩之情消于无情”。①
    综上所述,船山情感论是儒、佛、庄三种视域融合的必然结果。船山站在孔孟的立场上,以易学中“阴阳变合”的理论,解决了情善与不善的问题,以及情感产生的时位问题。认为情感不具有历时性,情,感则有,寂则无;情交感而生之前,应在性上下功夫,因而儒学的持志正心,明德诚意,格物致知的修养方法,于当今美学而言,还有存在的价值。其为理性审美开辟了道路,不失为感性欲望张扬的狂躁个性情感之一剂良药。其佛学情感论,主要贡献是在艺术审美领域。现量情感与非量想象形成情感复合,从而构成了诗歌艺术中情感运动之形式,克服了情感单一化的倾向,使情感在艺术中复归于自身真实的应有的位置。其庄学情感论,取庄子“两行”、“循斯须”的运思方法,悬置了“真理”、名利、知识、理性的绝对权威性;分析了“成心”与情感的相互影响,认为己物对立,是“是非”“好恶”之情产生的根源,颠倒“八情”之中,张狂作态,近死“莫使复阳”。因而,作为情感的主体应消解己物对立,在“因”、“循”和“在宥”中,体认“浑天一环”。这样以来,船山将人生态度与情感体验结合起来,情感便取得了自由、当境自现的品性。在性情论与“无情”论的碰撞中,性情获得了“共时性”的价值,这也就从客观上否定了从道德律令而来的所谓“成情”。为其在诗歌批评中“经生之理,不关诗理;犹浪子之情,无当诗情”[6](P753)提供理论的依据。由此可见,船山与庄子的视域融合,使其情感论具有了丰富的美学意蕴和诗学内涵[17]。
    不过此三种视域的融合,并不是对等的关系。既然船山之学“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船山在吸收佛道合理的情感学理论的同时,也就免不了有所批判。佛教以无为本,对情感和知觉运动采取的是“铲目存纲”;道教“哀乐俱舍,以生为妄”。但在船山看来,人的存在,既有超越性的一面,也有感性欲望的一面,情是人的本真性存在,因而他提出了“极情为量”的观念和“人之所以为人,有其性,有其情,有其才”的“人”的定义,并肯定了情感对“才”的驾驭能力和“充性”的作用。
    总之,船山情感论以儒学为旨归,开启了儒佛道视域融合,实现了对各家学术流派思想的兼容创新,超越了主观论、客观论乃至主客契合论,可谓代表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思维水平,且与理性主义、存在主义、现象学、阐释学思想有某些惊人的相通或可交流对话之处,其中蕴藏的学术精髓及其具有的现代价值,值得我们进一步的发掘和阐释。
    注释:
    ①郭象注:“斯须”者,百姓之情,当悟未悟之顷,故文王循而发之,以合其大情也。此注与船山有相似之处,但实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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