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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孔颜之乐”中的有无合一境界


    李煌明
    “有无合一”境界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精髓之一。“无”往往是“高明”的体现,属于“天道”的形而上,以超脱、洒落、自然、自由、闲适等为特征,常被看作无事、无为、无心、无情;“有”为“庸常”的状态,属于“人道”的形而下,以慎独、克己复礼、忧患经世、博施济众等为特征,常被看作超越个体私我的有情、有意、有为、有心。宋明理学中讨论的“孔颜之乐”(以下常简称为“乐”),就是以上有、无两者境界的合一。“乐”的有无合一境界既体现了“天人合一”这一传统思维模式和“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一儒家的核心精神与理想境界(参见刘文英,第113页),也是“整个宋明理学发展的一个基本主题,即如何在儒家有我之境的立场上消化吸收佛教(也包括道家文化)的无我之境”(陈来,第219页)。本文意在以境界之有无及其合一诠释“孔颜之乐”,并以此为基础梳理宋明理学中“乐”论的诸多分歧,从中透显出儒道二者的分立与融合。
    一、有无之境合于“诚”与“性”
    “诚”是周敦颐哲学思想体系的核心,也是其“乐”的主要内容,而“诚”与“思诚”的关系则是其“乐”中天人、有无关系的基石。由于周敦颐的天道之“诚”具有两个层次:一是作为道德、规律之有,二是作为无心无为之无,与此相应,其同天境界亦有两个层次:境界之有与境界之无。
    张载则明确地说:“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张子全书》卷三),亦即天人、有无合于一者在“性”。但从总体上看,“性”是天道,或说天人、有无最终还是归于一体的天道。在张载看来,性即天道也正是圣贤之乐的内容。无论是周敦颐的“诚”还是张载的“性”,都是天道,也都具有有无、天人的双重性。而正是“诚”与“性”的双重性,使之成为他们“乐”中天人、有无的结合处。为此,他们的“乐”也体现出双重性:既有“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的仁者情怀,又有“吟风弄月”、“与点之意”;既有“四为”“忧患”之心,又有“无累”、“无我”的超脱。
    周敦颐说:颜子虽箪瓢陋巷,而不改其乐者乃因颜子“见其大而忘其小”(《周元公集》卷一)。其所谓“小”者便是世间之荣华富贵即人爵,箪瓢陋巷便是颜子所忘之“小”。“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同上)可见,“其大”者也就是道与德。因“见大”而“忘小”,故乐以忘忧。然“见大”又何乐?“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同上)因了“见大”故“心泰”而“无不足”。“无不足”故欲动其心而不可得,无适而不可。至此,便初见得颜子乐处。然此亦不过是“见大”与“得大”。虽然境界之无初露端倪,但仍为道与德的境界之有。此道德境界虽亦为同天之乐,然周敦颐认为,这只是同天之乐中境界之有的层次,而只有上升至无方为境界之极致。而至乐与否的分界处,有无境界的分水岭,就看至此道德的同天境界之后能不能“化”。颜子“能化而齐”,故颜子能完全与“无思”、“无事”、“无为”、“寂然不动”之“诚”齐一。至此,颜子同天之乐方尽显无余,其境界之无也一目了然。
    “无思”、“无事”、“无为”的“至诚”境界,固为圣人境界、大乐之地,然而儒家是主“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无的大乐境界还必须回到生活之有中才算是完整的。也就是说,真正的至乐是有无合一的境界。周敦颐说: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诚、神、几,曰圣人。(《周元公集》卷一)
    圣人之至乐固然是“寂然不动”的“静无”,但此“静”并非“静而无动”的“物”,而是“静而无静”的“神”,是可以“感而遂通者”。感而通故能动,而动便是境界之有,故说“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至正而明达”也就回到了道德之有的境界,所以才会接着说“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同上)。这样,周敦颐便在逻辑上完成了由本到用、从无到有、自上而下的整个过程。
    “诚、神、几”是由上而下、由无到有、自天而人、自大及小的过程。尽管周敦颐非常重视这一方法,但这也只是一面;另一面则是自下而上,从有到无。人问周敦颐成圣有要乎,答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同上)。又说圣人的教化之道在于“纯其心”,而“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同上)。若再与颜子成圣过程结合起来,周敦颐自下而上的成圣、致乐的过程就清晰了:“无欲”是“见大”而“忘小”的工夫。此工夫首先是要涤除个体的私欲,如此方见得道德为“大”,而忘贫贱富贵之“小”,即由私我而进入道德境界;其次,由于道德可分为人之道德与天之道德,为此,要由人之道德境界进至天之道德境界,故要“明”根本,“通”天人,如此方可进入同天之道德境界;再次,同天之道德境界仍心存道德之意,还是“诚”第一个层次即境界之有。道德之意亦为一“欲”,故“无欲”便要超越道德之意,而见得天道之无思、无事、无为即进至同天境界的第二个层次,无的境界。这就是“化”的阶段,至“化而齐”方能称为“明通公溥”,即明如日月,通天人之际,廓然大公,德溥万物。须是至此方是“至诚”的“孔颜之乐”,这便与上一段联结起来。
    由上,周敦颐“乐”中的有无合一可从两方面看:一是从“乐”的“高明”处看,“乐”即同天之乐,包括两个层次:与天之道德同一的境界之有及与天之无思、无为同一的境界之无。但无论有还是无,都是“诚”的大乐境界,故说其有无境界合于“诚”。二是从“乐”的整体过程上看,“极高明”是从有而到无,而“道中庸”又是从无而到有。但相对而言,周敦颐更为重视“道中庸”的过程,其“乐”的有无合一也同样体现于此。“道中庸”就是由本的静无之乐进入用的动有之忧的过程。其所以忧者有二:于其内,就在于“思”动是否正,用是否和,“发”是否中节;于其外,则为“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同上)。但一如境界之无是“静而无静”,其境界之有也是“动而无动”。虽为动有,虽为忧患,而其本仍是静无之乐。可见,周敦颐的“乐”从本上看是境界之无,若不明此则无以识至乐。但本与无是“静而无静”,自然能感通,虽不能说此时是“动而有”,然动与有亦在其中。也就是说,无论动还是静,无论忧还是乐,其本都是“诚”之无。所谓“诚者,圣人之本”(同上),正是此意。
    周敦颐“乐”中的有无之境合于“诚”,而张载“乐”中的有无之境则合于“性”。张载论乐的内容很少,更没有直接讨论“孔颜之乐”的。要谈张载的乐,首先得清楚其天人、有无、内外之间的同异与合一。张载说:
    有无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来也。若圣人则不专以闻见为心,故能不专以闻见为用。无所不感者,虚也。感即合也,咸也。以万物本一,故一能合异。以其能合异,故谓之感。若非有异,则无合。天性,乾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不感。所谓性即天道也。(《张子全书》卷三)
    “若非有异,则无合”,要说天人、有无、内外之合那就已经承认其间异的存在。而异之所以能合,就在于其“本一”,也就是“性”。故说“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有无皆性”。以本源看,此“性”是“天道”,是“太虚”,是“气之体”。若以境界言,此合一之处即“性”,是“虚静”而“无累”、“无心神”(同上,卷十一),故说:“天德,至虚者”、“圣人虚之至”、“虚者仁之原”、“敦厚虚静,仁之本”、“虚心则无外以为累”(同上,卷十二)。此境界自是与天同一,所以同天境界是“虚静”而“无累”、“无心”。
    而当张载说“圣人乐天”(同上,卷三)时,其“孔颜之乐”也就跃然而出:圣人之乐者即同天之乐,也就是上述所说的“至虚”而“无累”、“无心”。但是,虚实有同处,而天人有异时,有无、虚实、天人、内外都是合一的,故张载说:
    人生固有天道,人事当行。不行则无诚,不诚则无物,故须行实事。惟圣人践形为实之至得人之形,可离非道也。与天同原,谓之虚。须得事实,故谓之实。此叩其两端而竭焉,更无去处。天地之道,无非以至虚为实。人须于虚中求出实。圣人虚之至,故择善自精。心之不能虚者,有物榛碍。(同上,卷十二)
    天道至虚,所以能无所不感,所以至诚无息,生生不已,此之谓“至虚为实”。同理,人也是如此,“须于虚中求出实”。之所以说“求”,是因为天人之异。天地无为而万物自化,人事则不然,须“思”、须“索”、须“求”、须“行”。故说:如果圣人不用思虑忧患以经世,则何用圣人,天治自足矣!(参见同上,卷十一)也就是说,“乐”之本固然与天同德,至虚、无累、无心,但此本虚之乐不能离实、用而言。为此,真乐者忧患自在其中,而忧患者真乐不曾有离。故张载说:“圣人所以有忧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忧言者,天也。”至此,儒家真乐方为有无、天人、虚实、内外、体用之合一。以天、体、虚、无而言,此乐表现为“虚静”、“无累”、“无心”、“无方无体”的境界之无;而以人、用、实、有来看,此乐亦在忧患思虑与求索勉行之中,是境界之有。
    与乐中的天人、有无、虚实相应,在工夫上张载也提出了两个方面即弘大与谨敬,他说:“心既弘大,则自然舒大而乐也。若心但能弘大不谨敬,则不立;若但能谨敬而心不弘大,则入于隘。须宽而敬,大抵有诸。”(《张子全书》卷五)其所谓心之弘大者就是“上达”而至穷神知化,与天同一;其所谓谨敬者则是“下学”,“须索做。始则须勉勉,终则复自然”(同上)。
    二、有无之境合于“生生之仁”
    程颢与罗汝芳“乐”中的有无合一境界主要建立在天人之“同”上。程颢说:“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二程遗书》卷六),而罗汝芳也强调“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明儒学案》卷三十四)。因其“乐”建立在天人之同而非异上,故更为洒落,更为超脱。与此相应,在工夫上他们主要是“从无而入于有”,程颢强调“学者须先识仁”,而其“存仁”工夫是“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二程遗书》卷二上);罗汝芳则强调学者得“觉悟”此原本浑然、充满生生之意的“赤子之心”,其工夫更是顺心任意,自然顺适,当下浑沦。因为他们认为,“有颜子之德,则孟子之事功自有”(同上,卷十一),“立天下之大本”则“能经纶天下之大经”(《近溪子集》),所以他们的“乐”更多地体现为“天人本一”、“无物我”的大气象,而“有”则是仁体“自有”之事。
    程颢说:“仁者在己,何忧之有?凡不在己,逐物在外,皆忧也。乐天知命,故不忧,此之谓也。若颜子箪瓢在他人则忧,而颜子独乐者,仁而已。”(《二程外书》卷一)显然,在程颢看来,“孔颜之乐”就在“乐天知命”,亦即“仁”。但朱熹却说:颜子乐处“也不干那乐天知命事,这四字也拈不上”(《朱子语类》卷三十一)。其实朱熹是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程颢身上,使后人误以为程颢之“乐”只是孟子“反身而诚”的大我之乐。程颢所说的“仁”正是天道生生不息之仁,也就是“乐天知命”:“生之谓性,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二程遗书》卷十一)“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同上,卷二上)“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同上,卷十八)
    当程颢说,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时,此乐自是“大人”的有我之境,所以程颢自己也说:“言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却是着人上说。”(同上,卷二上)又说:“仁者不忧,乐天者也”(同上,卷十一),“圣人乐天”(同上,卷十五)。可见,在程颢看来,“孔颜之乐”并不仅仅是孟子所说的“乐莫大焉”,这只是“着人上说”,而真正的“孔颜之乐”则应该“乐天”,应是“着天上说”。由上,程颢说颜子独乐者仁,应该是天地生生不息之仁。而这种乐天的境界便是“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同上,卷二上)。
    就天道生生之仁而言,“乐”自是境界之无,“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也就是“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的“无我”境界(同上,卷十一)。故此无的乐天境界便是“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是“内外之两忘”而“澄然无事”(《二程文集》卷三)。若达此境界,“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二程遗书》卷三)。
    由于程颢认为,“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所以说,“道一也”(同上,卷十八),天道即人道,“极高明而道中庸非二事”(《二程外书》卷三),天地之仁亦即人道之仁,“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二程遗书》卷十五)。可见,此生生不息之仁正是乐天的无我境界与“万物皆备于我”的大我境界的结合处。正因了人道即天道,皆为生生之仁,无二无别,所以程颢并没有分别“乐”中的有无境界,无我与大我都是“浑然与物同体”,都是“仁”。同时,程颢认为“有颜子之德,则孟子之功自有”,故而如博施济众之事并不需要求索用力而是自然而然。为此,程颢心中的“乐”与周敦颐、张载不同就在于无由言忧。而与此相应,程颢的“存仁”即致“乐”工夫竟是“未尝致纤毫之力”、“不须穷索”,是“活泼泼地”、是鸢飞鱼跃,只有不会得时,才“弄精神”(同上,卷三)。
    罗汝芳是“泰州学派”的重要人物。虽然从学脉上看无疑属于陈献章、陆九渊、王阳明等开辟的“心学”,但就其“乐”中的有无合一境界来看,则与程颢的“生生之仁”更为接近。罗汝芳与弟子有一段关于“孔颜之乐”的对话:
    问:“孔颜乐处”?罗子曰:“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也。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儿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明儒学案》卷三十四)
    罗汝芳的回答体现了以下四个观点:“乐”即“快活”,表现为“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圣贤之乐”是“仁”;“仁”源于“天地之大德”,是大德在心中的体现;人之生皆秉大德之仁,“自有天然之乐趣”。“快活”是“有情”,属于“动静”范畴,是用;而“了无滞碍”则为“无情”,属于“定”的范畴,是体。“乐”既是“快活”也是“了无滞碍”,这就把情感之有与境界之无、“动静”与“定”、体与用三者融合为一。“圣贤之仁”是人道,是“大人”的有我之境;而天地之德即天地之仁是天道,是无我之境;当圣贤之仁在“根柢”上即为天地之仁时,天人与有无便在本源即“仁”上获得了统一。初生孩儿之欣笑与欢爱自是生物之自然本能,本不可称为“境界”,但在罗汝芳看来,这也是人生之“觉悟”时,也就成了境界即自然境界,属于境界之无。而“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为孝慈,是为道德境界,属于境界之有。然而他说此二者皆为“仁”,皆为“赤子之心”,这就把无的自然境界与有的道德境界结合在一处,同时也把内外浑融为一。并且他还把圣贤境界与“百姓日用”合为一体,从而达到“庸圣同”的境界。一言以蔽之,“天下归仁”,无非孔颜真乐(《近溪子集》)。由是观之,罗汝芳“乐”中的无有境界浑然一体于“生生之仁”。
    在工夫层面上,罗汝芳的“乐”也同样体现了有无境界的浑融一体。他说:
    然究其(按:指圣人)所觉悟的东西,则只是吾人现在不虑不学之良知良能而已。吾人只少了圣人此一觉悟……但能一觉,则日用间,可以转凡夫而为圣人。(同上)
    如果说“觉悟”工夫是“有”,它又是“不虑不学”,“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一切放下”,顺适自然(《明儒学案》卷三十四);如果说“觉悟”工夫是“无”,它毕竟还是要“觉悟”,要“醒转”与“操持”。但从主体上说,其“觉悟”工夫还是应该归于“无”。罗汝芳说,“道虽从悟入,其悟却有不同”,他自己的工夫就是“从无而入于有者”,“渐次入于浑融,其操持愈久,则其天机愈显,所以能经纶天下之大经”(《近溪子集》)。“从无而入于有”其实是从体用关系上说,而工夫自然落在“体”中,可见,罗汝芳“觉悟”工夫从主体上说还是“无”。
    综上,程颢与罗汝芳“乐”中的有无境界,与其说是“合”,倒不如说是二者浑融一体。“用而不用”、“勿忘勿助”则是他们工夫的一大特征,但就主体而言,其工夫应归于“无”。从工夫路径上看,他们都是“从无而入于有者”,主张先立大本,即先“识仁”。为此,他们的“乐”及其工夫都表现得自然而洒脱,真可谓“一如水流物生,充天机之自然”。
    三、有无之境合于“理”
    朱熹一脉“乐”中的有无合一工夫主要是“由下而上”,从“格物穷理”入手,顺着“知性,知天”的路径。所以,他们心中的“乐”只是“德盛仁熟”之事,是“不期乐而乐”,是“深微而难知”,始终处于“附属”的地位;更多地体现为“一心纯粹天理”或“浑然天理”的境界之有,而以自由、活泼、洒落等为特征的境界之无却并非其着眼点。如果说程颢与罗汝芳的合一工夫是“从无而入于有”,那么,朱熹一脉则是“从有而入于无”。由于担心“渐向虚玄”、“去人事日远”,所以朱熹一再强调没有不做工夫而乐的道理,不喜人说“与点”(《朱子年谱》),而且认为“乐”“非初学所能求”(《四书集义精要》卷十一)。
    对于“孔颜之乐”,朱熹也说:“唯仁故能不改乐耳”(《晦庵集》卷四十),这与程颢所说的“颜子独乐者,仁而已”看似相同,实则光景大不同。其根源在于二者对天与仁的诠释大相径庭:程颢以无心、无事而自生生不息释天与仁,故其“乐”物我浑然,无滞无碍。朱熹反对以“无事”训“仁”(《四书或问》卷五),而认为应以“理”训“天”与“仁”,他说:“性只是心之理;天即理之自然处,初非有二物也”;“仁”是“心之德,爱之理”,也是“统万善而包四端”的“理”(《晦庵集》卷五十八)。为此,朱熹的“乐”及同天境界是纯粹天理的境界之有,因为“天地之理至实”,无一物而非理;而“圣人之心亦至实”,无一事而非实(《四书或问》卷五)。
    虽然朱熹不喜人说“与点”,但在说“尧舜气象”及颜子之乐时对曾点也有些许肯定。他说,虽然颜、曾二人工夫自有不同,但曾点之乐亦如孔颜之乐,曾点亦“见得如此”。而且还说“曾点之见道无疑,心不累事,而气象从容,志尚高远也”,“其气象之雍容、闲暇”,“其直与天地万物各得其所”(《四书或问》卷十六)。以是观之,朱熹眼中的“孔颜之乐”亦有曾点之“所见”与“气象”,也是无累、从容、高远、雍容而闲暇的,亦有飘逸而悠然的境界之无。
    然而朱熹又认为,此飘逸而悠然的无累固然是“乐”的气象,但毕竟只是“见”、是“虚”,所以说“曾点意思与庄周相似”(《朱子语类》卷四十)。换句话说,孔颜之乐与老庄至乐在“气象”上或就“所见”的“虚”处言,二者相似,亦即其境界之无是相同或相近的,而真正的“孔颜之乐”则是落在“实”处,是“工夫到了那里”。朱熹说:
    惟是私欲既去,天理流行。动静语默,日用之间,无非天理。胸中廓然,岂不可乐?……所谓“德盛仁熟,从心所欲不逾矩”。(同上,卷三十一)
    所谓“乐”中的“实”就是天理,而其工夫便是私欲尽去的“德盛仁熟”。如此一心天理或“天理流行”自是境界之有。天即理,而当一心皆是理时,人与天就同一了。可见,朱熹一心天理的境界也是同天境界,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大我境界相同,都是境界之有。同时,其工夫也是在天人之异上着手:天自然是纯粹天理,人却还有私欲,唯有私欲尽净方可与天同一。如果以周敦颐之“乐”观之,朱熹的同天之乐只不过是“见大而忘小”的道与德的境界,未能“化而齐”,尚未达到“诚”即同天境界的第二个层次,无思、无事与无为境界。但在朱熹看来,如果乐不由理,则尽管有饥食困眠的自由、自在与自然,也“与猫子狗儿相似”,是“黑窣窣地”,岂可称为圣人之乐。真正的圣人之乐却是“表里精粗,无不昭彻。其形骸虽是人,其实只是一团天理”(同上)。
    如果“乐”只是“至实”的“德盛仁熟”或浑然天理的境界之有,那为何朱熹认为曾点所见即“与庄周相似”的境界之无也是“孔颜之乐”呢?这在周敦颐论颜子之乐中可以得到解释:“见大”与“得大”虽为境界之有,但其中也有些许无的境界,如“心泰”而“无不足”,也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与自在。如果撇开“实”而言,自然难以区别实中之无与虚中之无。也就是说,朱熹的“乐”是实中之无,而不是虚中之无,亦即朱熹所说的圣贤真乐乃“实乐”而非“虚乐”。
    由上,朱熹的“乐”中也存在有无境界,其境界之无只是“实”中之无,而境界之有则是纯粹天理。那么,其中的有无如何合呢?在其他理学家看来,无论是从同上还是从异上看,都承认有一个虚与无的存在,也有一个实与有的存在,即有无、虚实是对待的,而且都是以无为体,以有为用。但朱熹的有无合一与其他理学家都不同:有无并不是对待的,而是有在先而无在后,有为体而无为用;或说,无只是有达到极致后的一种表现、气象。只要存天理于心,乐则自生,所以不谈无亦可。既不能、也不可用工于“无”,只能从有中实做去。为此,在工夫上,朱熹只是强调严谨的主敬涵养。
    顺朱熹一脉而来的宋明诸儒也认为,“乐”虽有“休休自得之趣”与“光风霁月”之心等虚与无一面,但此虚无始终为有的“附属”。如真德秀说:颜子之乐是“天理浑然,盖有不期乐而乐者”(《西山读书记》卷二十八)。曹端说,“孔颜之乐”是“胸中洒落”、“明莹”,“如光风霁月,无一点私累”,但要“能恭敬”使心开明,要“学到不怨不尤处”方自见得(《明儒学案》卷四十四)。同样,他们在工夫路径上也与朱熹如出一辙,都从“有”入手。如果按罗汝芳说,工夫路径有两种:一是从无而入有,二是从有而入无(《近溪子集》),那么朱熹一脉的路径便应该是从有而入无,但显然“无”的境界或“乐”并不是朱熹一脉在工夫上的终极目标,而只不过是一附属物。为此,朱熹一脉的工夫路径,与其说是从有而入无,不如说始终是有,只是有生熟之分:工夫生时心与道为二物,则以道为乐;熟时心与道为一物,乐则自生。故而他们更强调戒慎恐惧与敬畏涵养工夫,强调境界之有,都不把“乐”之无看作追求的目标,且认为,如是则有流于释老的危险。胡居仁说:“放开太早,求乐太早,皆流于异端”(《明儒学案》卷五),夏东岩则更明确地说:“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洒脱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明儒学案》卷七)。
    四、有无之境合于“本体”
    周敦颐、张载是从天人之异上做“乐”的有无合一工夫,即从天人二处做;程颢、罗汝芳则是从天人同一上下手;朱熹的合一工夫虽也是从天人之异上做,但是由人而至天。王阳明一脉又不同,从“心即理”出发,把天人的同一直接放在“心”中做,认为“乐”即是“心之本体”,或直接说“乐即道,乐即心”。在工夫路径上则一分为二:一是悟无即悟得此心本体“无善无恶”;二是“格物”即“为善去恶”,也就是“除习”与“去蔽”以“复其心之本体”。与老子的“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老子》四十八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与程颢、罗汝芳从天人同一出发相似,王阳明工夫也偏于自然而洒落。而其“乐”中境界之无者亦为“无事”、“无情”,一如佛氏明镜之喻“应物而尽照,一过而不留”、“情顺万事而无情”(《王文成全书》卷二)。只不过王阳明更多地从“心之本体”出发,而心斋父子(王艮、王襞)更多地从“良知”、“良能”出发。王阳明是如何看“孔颜之乐”的呢?他说: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同上)
    以上引文有两个意思:一是圣贤之真乐与常人之乐的同异在于“知与不知”、“见与不见”。常人“不自知反”而“骑驴觅驴”,此所以异于圣贤;如果常人“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可知真乐“即此而在”。这实际是就“动静”与“定”的关系而言,王阳明借程颢的说话:“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常人不识动静皆定的道理,所以其乐异于圣贤。若明白动静皆定,那常人之乐便与圣贤同。由此,我们可以作如此判断:作为“心之本体”的“真乐”、“真趣”便是“无善无恶”的(《明儒学案》卷十),从本质上说属于“定”,故说“定者,心之本体”(《王文成全书》卷一)。此“定”也就是周敦颐“主静”之“静”,是“静而无静”;其“乐”表现为境界之无即“无将迎,无内外”,“就云霞,依泉石”,“洒然而乐,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同上,卷七)。二是作为“心之本体”的乐与“七情之乐”“虽不同”“亦不外”,其道理与“动静皆定”一样。其“不同”者在于:“真乐”乃是“定”,而“七情之乐”则是“动静”之“动”。而说其“不外”者乃因离开了“动静”则无以言“定”,这是体用之间的关系。用不离体,体不离用,所以不相外也。既然“定”是“体”,是“无”,那么,“情”或动静便应该是“用”,是“有”。为此,王阳明特地指出“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同上,卷一)。这便是王阳明“乐”中的有无境界。
    如果说王阳明“乐”中的有无境界是体用关系,那么,其有无合一便是“体用一源”。所谓“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同上)。为此,只要“至诚”、中正,那么“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之爱,爱即已发之仁”(同上,卷五)。显然,“性”也就是“定”,是“本体”,是“未发”之无,而“情”则属动静范畴,是“用”,是“已发”之有。
    当然,王阳明“乐”中的有无合一之境也同样涉及到工夫的问题。因为“已发”之有未必“发而中节”,未必至诚、至正,“动静”亦有离于“定”者,为此,要做到“心之本体未尝动”,便得有“敬畏”工夫。但其所谓“敬畏”工夫与本体工夫是联系在一起的,故说:“惟夫不知洒落为吾心之体,敬畏为洒落之功,歧为二物而分其用心,是以互相牴牾,动多拂戾”(同上,卷五)。此有无与体用合一工夫可以概括成两点:一是从弘大上说,在于“见”与“明”或“悟”。王阳明说:“夫有无之间,见不见之妙,非可以言求也”(《王文成全书》卷七),即所谓“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同上,卷三十四)。二是从谨敬上看,要“正心”,要做“为善去恶”的“格物”工夫。如果不见“心之本体”,那是因为“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要“除去习心”。此二者相互为用,但无即洒落是体,而有即敬畏是功。可见,在工夫路径上,王阳明所提倡的是“从无而入有”与“从有而入无”二者的统一。
    人们对“泰州学派”多有微词,但究其根而言实未离乎王阳明之学。同样,他们在“乐”中的有无合一上也直承王阳明之学,特别是心斋父子。虽然在四教中“无善无恶”的“心之体”与“知善知恶”的“良知”处于不同层次,但王阳明也说“心即性,性即理”(同上,卷一)。又说:
    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同上,卷五)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之所同具者也。(同上,卷二)
    既然“心即性”,那么,在王阳明那里心体与性体自是不分的。虽然我们可用“心体”、“性体”或“本源”、“境界”或“未发之知”、“已发之知”或“德性”、“问学”等等加以区分,但毕竟王阳明并未分别之。所以,当王阳明说“心之本体”是“良知”、是“乐”、是“定”、是“无善无恶”时,自然可以把四者合并起来。于是就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良知”与“心之体”为同一物,故“心之体”既是“知善知恶”、“知无不良”,也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也是“未发之中”,还是境界之无的“定”与“乐”。
    这样,心斋父子自然自在而现成无事之“乐”,也就成为王阳明学说发展的逻辑必然。所以心斋父子说:
    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庄敬,即此常存,便是持养,真不须防检。不识此理,庄敬未免著意。才著意,便是私心。(王艮语,《明儒学案》卷三十二)
    性之灵明曰良知。良知自能应感,自能约心思而酬酢万变……不知原无一物,原自现成,顺明觉自然之应而已……良知之灵,本然之体也,纯粹至精,杂纤毫意见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间出头做件好事,亦是为此心之障。(王襞语,同上)
    可见,心斋父子也正是把“良知”与“心之本体”即“未发之中”、“性”与“道”统一起来。而他们的“乐”也正由此而生发。王艮说:“人心本无事,有事心不乐。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同上)“有事”与“无事”便是其“乐”中的有无境界,“心本无事”与“行无事”都是就“定”与“无”而言;“有事心不乐”则是指“动而不定”;“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自然是“动静皆定”、有无合一,此中的“有事”与“多事”自是无中之有。王襞则明确地提出“乐即道,乐即心”,他说:
    “既无所倚,则乐者如何物乎?道乎?心乎?”曰:“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且乐即道,乐即心也,而曰所乐者道,所乐者心,是床上加床也。”(同上)
    王襞所说的“无物”有几层意思:(1)“无物”并非虚空死寂,而是指灵明,即“自能应感,自能约心思而酬酢万变”的“良知”;(2)良知是从质即性上说,而“无物”是从“本然之体”即从状态上说,是“纯粹至精,杂纤毫意见不得”;(3)就工夫言,“无物”是指“不犯手”即顺“良知”之自为,与陈白沙“令此心自在无物处”相似。这样,王襞“乐”中的有无合一便清楚了:所谓“有”者实以“性”言,乃“心之所主”即生而固有之良知,故说“乐即道”;而所谓“无”主要是以“心”言,心中无事、无物,无有滞碍,所以说“无物故乐,有物则否”、“无所倚”。当然,“乐”中的有无不是分开的,而是完全统一的,所谓“乐即道”,即顺应良知之自然,即无的境界,也是“乐”。由上,王襞“乐”中的有无合一也如王艮一样,都体现在境界与工夫两个方面。
    虽然王阳明“乐”中的有无境界合于“心之本体”(与“良知”略有差异),而心斋父子“乐”中的有无之境合于“良知”,但都是“本体”之乐。这一点与程颢的“定”具有相似性,只是程颢是从天人的同一处即“生生之仁”上看“乐”。
    五、从理想境界的模式看“乐”的分歧
    对于何者为“孔颜之乐”的问题,在整个宋明理学中多有争议与分歧。而在争议与分歧中,谁都难免被指责为“入于老庄”,“流于异端”,“有释老之嫌”。如有“与点之意”的周敦颐被二程说成是“穷禅客”(《二程遗书》卷六),喜作“乐物吟”的“安乐先生”邵雍则是“根本不贴地”。至于陈白沙“亦有说梦之戒”,而提倡“学乐”的心斋父子之学“稍差便入狂荡一路”,“犹在光景作活计”(《明儒学案》卷三十二)。就是以“实乐”自居而常责他儒失于清高与广大的朱熹一脉,也被说成“渐向虚玄”、“去人事日远”(《近溪子集》),或“有疲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王文成全书》卷二十一),或“气象褊迫”(《象山集》卷十二)。
    这些争议与分歧的实质是什么呢?从本质上说是儒道的同异问题。无论是儒还是道,“天道”都是“无为而自化”,具体包括无心无为与生生不息两个内容。然而在如何看待“人道”方面,儒道便产生了分歧:道家认为人道应该完全顺应天道,为此人就应彻底无心无为从而消解人的主体精神进而达到天人合一;而儒家则认为应该在遵循天道的前提下,弘扬人道的内容,为此提倡“与天地参”的主体精神。但儒家并非要“以人灭天”,而只是在天人大同下谈小异,为此,儒家的“参赞化育”更多的只是“佐助之义”而不是背离于天(参见刘文英,第108页)。故而儒学特别是宋明理学的主要任务之一便是把人道上达至天道,把人道与天道结合起来。但是对于天人如何合的问题,儒家特别是理学内部便有了分歧,而这一分歧又集中体现在有无合一问题上。换句话说,“乐”的分歧主要体现在有无合一境界中,而有无合一的分歧在实质上又是天人如何合一。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一理想境界的理解上,为此,我们不妨把“极高明而道中庸”作为理想境界的模式,并以此为视角对上述诸多之“乐”进行考察与对比,或可从一侧面探索“乐”的争议与分歧。
    周敦颐与程颢、罗汝芳等把“极高明而道中庸”看成是一个过程两个前后相继的阶段。此“而”表示承接关系,如同“然后”,指时间上的差异。为此,他们的“乐”在工夫上主要由形下至形上(即“极高明”),再由形上而至形下(即“道中庸”)。只是周敦颐以天人之异为基础,既重视由上而下,也不忽视自下而上。他的《通书》就是按“诚、神、几”的顺序展开,沿着《易传》自天道而人道的思维方式;同时,他也提出“无欲”、“主静”的至圣即同天的工夫。而程颢与罗汝芳则直接从“高明”即天人浑然一体的大处入手,都提倡先识仁,认为有颜子之德自有孟子之功,所以说“极高明而道中庸非二事”。与周敦颐二者兼顾相比,程颢与罗汝芳更注重由上而下一截,而且在这一截中又更注重上的高明与无之体。所以,周敦颐之“乐”既有光风霁月,也有悲闵情怀;而程颢与罗汝芳的“乐”直是活泼泼地,鸢飞鱼跃,了无滞碍。
    张载与王阳明都把“极高明而道中庸”看成是一个事物不可分离的两个向度的统一或一体两面。此“而”表示并列关系,强调向上与向下维度上的差异,而不是表示时间的先后关系。上达与下学交互为用是他们在工夫上共同的特点:一者为弘大与谨敬;一者是洒落与敬畏。而在“乐”上他们都落实在一个“心安”或“性定”之中。如王阳明说:“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遇人生变故而大哭,是人之常,是“中庸”;然哭亦是安,是“乐”,则是“高明”。而说“乐”不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从“高明”的向度看自是不同,而从“中庸”的向度看,又不外。而张载说:“圣人所以有忧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忧言者,天也。”忧患乃因仁者之心,是从“中庸”的向度看,而“不可以言忧”是“天也”,亦即从“高明”的向度看。只是张载是从天人之异看,从有无、虚实统一的“性”上着手,而王阳明则是从天人同一上看,从“心之本体”上着手。故张载的“乐”是忧乐的合一,其忧主要体现在经世之事中;而王阳明的“乐”则侧重于“未发”与“已发”(或体用或性情)的统一,既有超然之乐也有道德之情,其忧主要体现在要“杀心中之贼”上。
    如果说周敦颐、张载等主要从差异看,那么,朱熹一脉与心斋父子则更倾向于二者的同一:“极高明”即“道中庸”,二者浑融一体。只是朱熹一脉着重天人之异中的人道,而心斋父子则着重天人之同中的人道。朱熹一脉侧重于“中庸”(有),认为只要下学就自能上达,不可有意放开,高明就在中庸里;而心斋父子更侧重于“高明”(无),认为中庸就在高明里。所以朱熹一脉从“中庸”入手,工夫以“主敬”为特征;而心斋父子则认为“高明”就在日用生活之中,而不是另有什么高明,也不是要达到什么境界,故其工夫以“不犯手为妙”。为此,在朱熹一脉看来,“德盛仁熟”后自有其“乐”,即使达到了“极高明”的“浑然一理”境界也只不过是“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而在心斋父子眼中,“乐”是当下现成自在的快活,无须做什么工夫,只要认识到心本无事,原本就乐,与“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相似。
    除了朱熹一脉主张“以有为体,以无为用”外,其余理学家如周敦颐、张载、程颢、王阳明、罗汝芳等都主张“以无为体,而以有为用”。在周敦颐那里表现为“静而无静,动而无动”即动静皆静,而在张载、程颢、王阳明与罗汝芳那里则表现为“动静皆定”。“定”与“静”,就境界的本质上而言,自然是“无”,是“天”。从这一点上看,周敦颐等儒者基本接受了道家“极高明”的部分,从而把“乐”的境界从“德”上升至“无”。
    特别需要加以讨论的是朱熹一脉的“乐”。在他们的“乐”中,天人合一主要体现在“性修反德”(《庄子·天地》)的层次,而没有上升到“无”的境界。这其实与朱熹自己的本体论不太一致。朱熹说:“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朱子语类》卷一)。可见,他的“纯粹天理”之“乐”本应是比较完整的有无合一境界,但他却有意地排斥“无”,始终不肯跳出“实”与“有”,不愿超越伦理道德。因为他认为谈“无”说“虚”便有老庄意思,一如曾点。其实,朱熹并未真正意识到,就境界的“极高明”或同天之乐的最高层次即无的境界而言,儒释道本无多大差别,特别是儒与道更是接近。而朱熹一脉在“极高明”的层面上排斥“无”,这显然不利于儒释道三家的融合,也不利于新儒学的发展。
    【参考文献】
    [1]陈来,2007年:《有无之境——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
    [2]古籍:《中庸》,《老子》,《孟子》,《庄子》,《周元公集》,《周子通书》,《张子全书》,《二程遗书》,《二程外书》,《二程文集》,《朱子年谱》,《四书集义精要》,《晦庵集》,《四书或问》,《朱子语类》,《象山集》,《西山读书记》,《王文成全书》,《近溪子集》,《明儒学案》等。
    [3]刘文英,1999年:《儒家文明——传统与传统的超越》,南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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