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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的本体哲学


    张立文
    内容摘要:船山哲学继承张载哲学有其内因外缘。船山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创新精神,希冀开出一个形上学存有论世界,即“太和”世界,并对“太和”与“太虚”的意蕴作了分梳,对“道”、“太极”的形上学本体的根底是什么,如何存有作了多层面的追究。船山本体哲学,是对于中国文化人文精神精髓的彰显。
    关键词:道;太和;和合
    “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1〕,这是王船山《自题墓石》中的话,是他仰慕横渠之学的心声的表露。于是他在晚年作《张子正蒙注》〔2〕,继承张载思想,建构其本体论哲学体系。
    
    任何哲学理论思维的建构,既是对以往哲学思想资源的吸收和继承,亦是对哲学先辈们理论思维资源的批判。前者是文化传统的民族人文精神的延传的需要,后者是哲学理论思维创新的需要。延传和创新,两者不即不离,不可或缺,无延传,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创新,便流于千遍一律,平庸无奇。
    王船山对宋明理学各派学说,大体遵循上述原则。他在比较程朱与陆王对于形上学本体论(存有论)的追根究底的理论思考后,选择了沿着程、朱外在事理、物理追究的途径,而又批判二程的“游、谢之徒,且岐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朱子后学“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沉溺于训诂”〔3〕。明确否定王守仁对于心(良知)的穷究,激烈指斥:“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4〕由于王船山把对阳明学的批判与明亡的“天崩地裂”悲愤情结纠缠在一起,因而,这个批判不免有过激之处。
    哲学的批判,意味着哲学的选择。“呜呼!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5〕。王船山认为,横渠之学上承孔孟之道统正传,下救来兹的偏失邪说,即使圣人复起也不能改易的圣学。虽其学如皎日丽天,但由于张学传于关中,其门人弟子不多而又没有很好发扬光大;张氏本人素位隐居,与当时钜公耆儒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不相“羽翼”。因此,“世之信从者寡,故道之识然者不著”〔6〕,社会影响不大。所以造成“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熺,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贞胜者,犹水之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7〕。有鉴于这种学术思想发展的形势,以及时代的需要,于是王船山选择了绍承横渠之学。他说:“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8〕按照王船山的理解,“正蒙”,就是要人从童蒙开始,进行圣学、圣功的教育。这样人就不会被佛教和陆王所迷惑和伤害,亦不会去做为虎做伥的事。
    有比较就有选择。王船山选择横渠之“正学”,自以为是时代的需要和自己的责任。因此,他为《正蒙》作注,发扬光大“正学”,以补张子之道不著之缺失,以回应立天、立地、立人,纲维三才,贞生安死的时代呼唤!
    
    王船山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创新精神,希冀开出一个形上学存有论世界。在他拥有的这个世界里,他自由地追究“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以及天地日月五行之理数?人物生化之理?神气往来应感之几?天人神化性命之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几?等等,这种追究实乃形上学根底的寻求。
    王船山在对事物之理的穷究中发现,理并不象朱熹所说的是终极的形上学存有,而是“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不可得而见;气之条绪节文,乃理之可见者也。故其始之有理,即于气上见理。”〔9〕“天下岂别有所谓理,气得其理之谓理也”〔10〕。理是气这一独立实体的条绪节文,条绪节文必须通过一定的实体来呈现、实现自身,才使其可得而见,可执之物。这就是说理无气,就无以呈现自身,使自身获得条绪节文的形式。所以理只能规定为:“理者,理乎气而为气之理也”〔11〕。作为气之理,理隐藏于气之中;隐藏者固然不能离所被隐藏者而存在,但被隐藏者离却隐藏者,也会失去其原有被隐藏者的功能和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气也是不能离理而独存的。这就是说,离气无理,离理无气;单一的理或单一的气,都不是王船山所追究的、理想的、终极的形上学存有。
    什么是终极的形上学存有?王船山在解释《正蒙·太和篇》首句“太和所谓道”时说:“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絪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12〕王氏依据自己的哲学思维和时代的文化精神,对“太和”作了诠释,蕴涵这样几层意思:
    其一,道就是所谓太极。太极之名,船山认为始于“易有太极”。从思辨的意义来观“太极”,它就是“无有不极也,无有一极也。唯无有一极,则无所不极”〔13〕。无所不极,就什么都极;什么都极,就无有不极;无有不极,便是有极;有极就是大而无尚,至而尽的一极,即太极。
    道作为天地万物的通理,贯穿于一切事物之中,是一种什么都不有,就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就什么都不是的道理、原理。这种普遍的道理,亦是太极。“此太极之所以出生万物,成万物而起万事者,资始资生之本体也,故谓之‘道’”〔14〕。这样太极和道,就成为所以生万物、成万物、起万事的根据,亦即万事万物资始资生的“本体”。
    道作为本体,船山曾作这样规定:“道者,物所众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15〕“物所众著”是指万事万物所表现的共性,是具有形象可见的实体;“物所共由”是指万事万物共同所经的必由之路,或共由的法则、常规。简言之,万事万物的共性和共由,就是道。
    所谓“两间”,是指道既是“物所众著”,又是“物之所由”,这两者之间的和合而言的。前者可见为象,后者可循为形,出象入形,出形入象。道充盈于形象两间,所以说“盈两间皆道”。这是说,道既是两者,又非两者;即此即彼,而非非此即彼。道联系、沟通、整合两者,是两者的有机整体性的展现。人物通理之道与太极,有其异,即名异,又有其同,即实同。
    其二,道、太极与阴阳。无有不道,无有一道;无有一道,则无所不道。“是故于阴而道在,于阳而道在,于阴阳之乘时而道在,于阴阳之定位而道在。天方命人,和而无差以为善而道在;人已承天,随器不亏以为性而道在。”〔16〕道无处不在而自在,无所不有而自有。自在自有,非人为,非天意;命人承天,非天人,乃道之自然无为,无差不亏而道生。
    道不离阴阳,阴阳不离道。“道不行而阴阳废,阴阳不具而道亦亡。言道者亦要于是而已”〔17〕。离道而阴阳废,离阴阳而道亡。道与阴阳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相依不离,而非相同相等,即相对相反,相异不离。“阴也,阳也,道也,相与为三而一其三”〔18〕。一而为三,三而为一。前者分而言,异而言;后者合而言,同而言。
    基于此,王船山对《易》之“一阴一阳之谓道”诠释说:“或曰,搏聚而合一之也;或曰,分析而各一之也。”〔19〕道有两层意蕴。就后者而言,“分析而各一之者,谓阴阳不可稍有所畸胜,阴归于阴,阳归于阳,而道在其中”〔20〕。分为分析,即差分。分析是对于阴作为阴,阳作为阳的肯定,这种肯定是对于世界万物各有其一,即万物各有其独立的性质、功能、作用的承认,亦即世界多样性、多元性的认同。正因为世界万物具有“各一”的独立性质和功能,才可能融合、搏聚、合一。“搏聚而合一之者,谓阴阳皆偶合者也。同即异,总即别,成即毁,而道函其外”〔21〕。搏聚合一,并非对于阴阳的否定,而是指阴阳的偶合状态的描述。在这种偶合状态中,会呈现同即异、总即别、成即毁的样子。道涵阴阳之中而又对于阴阳的超越。既在其中,又在其外,即既内在又超越。
    道即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之生,一太极之动静也。动者灵以生明,以晰天下而不塞;静者保而处重,以凝天下而不浮;则其为实,既可为道之体矣”〔22〕。阴阳是太极在其运动变化过程中两种不同形态的呈现或展现。这里的“生”,不是生成论之意,而是呈现、展现之意。阴阳动静这两种形态互补,而构成太极的有机整体;生明与处重,不塞与不浮亦相辅相成,而构成太极的一体二用。
    道与太极是所谓形而上者,按船山诠释,形而上为未形之前,所以道与太极既动又静,既隐又现。“动者阴阳之动,静者阴阳之静也。其谓动属阳,静属阴者,以其性之所利而用之所著者言之尔,非动之外无阳之实体,静之外无阴之实体,因动静而始有阴阳也。”〔23〕阴阳动静均有阴阳之实体,阴阳互为实体。有实体便可呈现,它既可自我呈现,亦可为道与太极呈现,即实体者为隐者现,呈现者为被呈现者现。
    道与太极作为隐者与被呈现者,以阴阳为其实体。“阴阳者,太极所有之实也”〔24〕。这就是说,道与太极没有自身存在的形式,借阴阳为自己存在的形式。阴阳作为实体,并非具体某一事物,而是一抽象。“太极无阴阳之实体,则抑何所运而何所置邪?抑岂止此一物,动静异而遂判然为两耶?夫阴阳之实有二物,明矣。”〔25〕阴阳是万事万物的本质属性的概括和抽象,又被万事万物所普遍认同和接受,作为自己的属性。
    假如进一步追究实体之“实”是什么?那么,船山解释为:“实者,气之充周也。”〔26〕气即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充塞四周而成一实体,即实存之体。阴阳二气之所以充周而为实存之体,是因为阴阳二气的动静不息。“升降飞扬而无间隙,则有动者以流行,则有静者以凝止。于是而静者以阴为性,虽阳之静亦阴也;动者以阳为性,虽阴之动亦阳也。阴阳分象而刚柔分形,刚者阳之质,而刚中非无阴;柔者阴之质,而柔中非无阳。”阴阳动静分合,“分言之则辨其异,合体之则会其通”〔27〕。阴阳二气不停息地动静分合,使之充塞而无间隙。
    其三,阴阳絪缊于太虚。阴阳动静分合与阴阳异撰同有相联系。阴阳在动静分合的变化中,“性情以动静异几,始终以循环异时,体用以德业异迹”〔28〕。性情、始终、体用展现异几、异时、异迹;这便是“阴阳异撰”;“同有”,是指阴阳共同具有或不分前后而具有。“‘易有太极’,固有之也,同有之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固有之则生,同有之则俱生矣。故曰‘是生’”〔29〕。有便同有,生便俱生,生生之谓易,易之主旨便是新生命、新事物的诞生。生之原因,立于此而生,不能推于彼而生,推于彼便承认此之异在而生此,彼就是一异己的、彼在的主宰者、创生者。此生,便是“自生”。事物自己诞生自己,如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所自生者肇生,所已生者成所生”〔30〕。从自生→肇生(始生)→己生→成生的整过程,万事万物都依据自己固有的、同有的法则运动变化。
    阴阳动静分合的生生过程,亦即是絪缊的过程。张载曾引庄子的“生物以息相吹”和“野马”的象喻诠释絪缊。船山表示不同意张载的这种解释,“‘生物以息相吹’之说非也,此乃太虚之流动洋溢,非仅生物之息也”〔31〕。它是阴阳流动洋溢于太虚之中而未呈现为阴阳异撰的状态,换言之,即絪缊状态中的阴阳。“其实阳阴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32〕,是阴阳浑合、即浑沌未分的状态。“阴阳未分,二气合一”〔33〕。这种浑沌未分的状态就是无定质、无规定的状态。由其无定质、无规定,所以絪缊于太虚之中;亦由其无所定质,无所规定,就无所不定质,无所不规定,蕴含着化生、定质、规定的潜在因素和功能。这就是说,有定质、有规定在无定质、无规定中。反言之,“不可象者,即在象中”〔34〕;无定质者,即在定质中;可象者,在象之浑沌中。
    所谓“太虚”,各家解释有异,《庄子·知北游》的不游乎太虚,是指广阔的太空;《皇帝内经·素问》的太虚廖廓,万物资始,是指万物的本始;成玄英《庄子·知北游疏》以太虚为深玄的理;张载认为太虚是一种无形而清虚的状态;王夫之以为太虚是无形而虚空、阳阴二气絪缊而化生的方所和载体。“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35〕。太虚作为充满着阴阳二气的方所和载体,气的聚散、絪缊都在太虚范围之内,而不可超越。阴阳二气未聚合于太虚时,希微而不可见,所以说是清的。由于太虚是清的,有形有象的东西都可以包容进来;当阴阳二气“聚于太虚之中则重而浊;物不能入,不能入物,拘碍于一而不相通,形之凝滞然也”〔36〕。气凝聚成物,物便重浊;重浊便不能容纳外物;不能入物,就不清通而凝滞。
    太虚是虚而不虚,“虚者,太虚之量”〔37〕。因其虚,故能范围万象,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絪缊之性;不虚者,“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38〕。阴阳二气絪缊于太虚,充满于太虚,故太虚非虚、非无。因其非虚,故能造化一切万物。
    太虚非虚,是因太虚之中蕴涵着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絪缊运动变化,冲突和谐,形成万殊的万物。“絪缊之中,阴阳具足,而变易以出,万物不相肖而各成形色,并育于其中”〔39〕。形色各异的万事万物都发育于絪缊变易过程中。“天不听物之自然,是故絪缊而化生。乾坤之体立,首出以屯。雷雨之动满盈,然后无为而成”〔40〕。絪缊是天地万物化生的自然法则,无为而成;因其自然而然,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而无不成。
    太虚非虚,即是实。“太虚,一实者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用者,皆其体也,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41〕。天道和人道的道,虽不见不闻,但“目所不见,非无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42〕。道是隐藏在天与人现象背后的道理、法则,虽色声等现象为目耳等感官所感觉,但为感官所不及者,并非不是实存。若以感官所感觉的现象为实,则不是真正的实。船山认为,真正之实是超越千变万化的现象,而住有常住性的太虚、道、太极等。
    
    王船山对道、太极、太虚的形上学本体的追究,并非其哲学的归结,他试图从传统形上学本体的预设中超越出来,即从宋明以来理学家对于道、太极等根、底的追根究底的理论思考,转向对道、太极、太虚等根、底的自身的理论思考,即他所提出的“道之所自出”的这类问题的追究。
    王船山认为,道、太极、太虚作为形上学本体之所是,均为阴阳二气和合的实体,可称谓为“和合之体”。“圣人之存神,本合乎至一之太虚,而立教之本,必因阴阳己分,刚柔成象之体,盖以由两而见一也。……圣人成天下之盛德大业于感通之后,而以合絪缊一气和合之体,修人事即以肖天德,知生即以知死,存神即以养气,惟于二气之实,兼体而以时用之尔。”〔43〕太虚为“一”,“一”可理解为形上学的存有,此“一”,是由“两而见一”。即是阴阳、刚柔对待分体的冲突融合而和合,而成一“和合之体”。换言之,这个“和合之体”是阴阳二气絪缊于太虚而为一气之体。人事与天德、知生与知死、存神与养气、体与用,都涵摄于“和合之体”。
    “和合之体”可称谓为“太和”。生死、存神养气,都与太和相合无间。“存者,不为物欲所迁,而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守之,使与太和絪缊之本体相合无间,别生以尽人道而无歉,死以返太虚而无累,全而生之,全而归之,斯圣人之至德矣。”〔44〕生与死,犹阴阳二气聚与散于太虚之中。聚而生,为全生;散而死,为全归;生而无歉,死而无累。“存神以尽性,则与太虚通为一体”〔45〕,与太虚和合一体。
    船山对于太虚自身是什么的追究的结果,便是“太和絪缊之本体”或“和合之体”。他对于太极自身是什么的追究,“其实阴阳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则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46〕阴阳浑合,即阴阳冲突融合而和合。由于阴阳动静的运动变化,阴阳和合之实体便是太极。“《易》之为道、乾、坤而已。乾六阳以成健,坤六阴以成顺,而阴阳相摩,则生六子以生五十六卦,皆动之不容己者,或聚或散,或出或入,错综变化,要以动静夫阴阳。而阴阳—太极之实体,唯其富有充满于虚空,故变化日新。”〔47〕太极的追根究底,是阴阳二气相摩、相荡、健顺、动静的和合,即太和。
    动静和合为太和,但太和不就是动静;动静作为不同属性的元素的和合,此和合就意味着新事物、新生命的诞生,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动静。“其静也异于下愚之静,则其动也异于下愚之动,充五常百顺之实以宰百为,志继而事亦述矣。无他,人之生死,动静有间,而太和之絪缊本无间也。”〔48〕虽动静相兼互渗,但各归其动静,有差分而有间;太和是一整体系统,絪缊无间。
    对太极自身是什么的追究,揭出是阴阳动静的和合的太和这个根、底。这就太极而言,便不能离阴阳动静,否则它就不能存有。“太极之在两间,无初无终而不可间也,无彼无此而不可破也,自大至细而象皆其象,自一至万而数皆其数。故空不流而实不窒,灵不私而顽不遗,静亦不先而动不后矣。……要此太极者混沦皆备,不可析也,不可聚也。”〔49〕“合而为一者,太极混沦周偏之体”〔50〕。太极在阴阳、动静,并非人为,而是无始无终、无彼无此的自然,故既不可间,亦不可破。由大至细,由一至万,其象其数,均为太极的展现,亦是对太极功能、状态的描述。太极作为“合而为一者”,是指始终、彼此、大小、象数、空实、灵顽、动静的冲突融合而和合之体,即太和之体。
    船山对于道自身是什么的追究,其基本思维理路与太虚、太极相似,而追究到和合。“言太和絪缊为太虚,以有体无形为性,可以资广生大生而无所倚,道之本体也。二气之动,交感而生,凝滞而成物我之万象,虽即太和不容己之大用,而与本体之虚湛异矣。”〔51〕“物我万物”与“本体”相对应的概念,是“道”。道的本体并非虚空而无所安顿,而是阴阳二气交感运动变化。“交感”就是不同质的事物的冲突融合形式,进而和合,并产生物我万象等新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道之本体”就是阴阳交感和合,即太和。因此,道与太和有差异。
    由于道是阴阳交感的和合,道不离阴阳。传统理学家在诠释道与阴阳关系时,总以道为体,阴阳为用。船山依据对道是阴阳和合的追究,所以提出道与阴阳相互为体的主张。“无有道而无天地。道以阴阳为体,阴阳以道为体,交与为体,终无有虚悬孤致之道”〔52〕。道以阴阳为体,道就不会流入虚无;阴阳以道为体,阴阳便不致陷入某一具体的形象。这样道得以安顿,阴阳获致提升。
    道得以安顿而免致“虚悬孤致”,因而道被指称为实。“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53〕。这样,道可理解为实存之体。道的实存,并非某一具体事物的存有,而是一语言符号所指称的存有或实有。在这个意义上道与诚,异名同实。“诚与道,异名而同实者也。修道以存诚,而诚固天人之道也。奚以明其然邪?今夫道:古由之,今亦由之;已安之,人亦安之,历古今人己而无异者,惟其实有之也。施之一室而宜,推之一国而准,推之天下而无不得,概远迩逆顺而无不容者,惟其实有然也。”〔54〕诚作为天人之道,与道同为实有。道之所以能古今由之,人己安之而无差别,施之推之一室、一国以至天下而皆合宜,是因为道为实有。
    作为实有的诚与道一样,都是阴阳二气的絪缊和合。“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絪缊,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絪缊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55〕阳气刚健,阴气柔顺,阴阳二气絪缊变化得以彰显;并积久成大,化成万物,这便是实有诚,实乃阴阳二气絪缊的和合。
    阴阳和合之诚,蕴涵着生命和新生。“人者,生也。生者,有也。有者,诚也”〔56〕。“夫和实生物”之生,就是此“生”的意蕴。由生→有→诚。生命就在于存有,存有在于诚。因此,传统“诚”的哲学,即实有哲学,亦即生命哲学。
    船山对于太虚、太极、道自身根、底的追究,殊途同归,均是阴阳二气、动静二态、刚柔二性、仁义二德等等的冲突融合而和合,这个“和之至”,便是“太和”。
    和合是一动态的过程。这个动态的动之原,不在和合之外,而在和合本身。“皆阴阳和合之气所必有之几”〔57〕。“几”为“动之微”〔58〕,即事物最原初的动。“喜怒、生杀、泰否、损益,皆阴阳之气一阖一辟之几也”〔59〕。阴阳二气的阖辟的运动的端始,便展现喜怒的情感,生杀吉凶,泰否祸福,损益趋势等形式。
    阴阳和合必有之几,其“必有”,是由于“机”。“阳变阴合,乘机而为动静”〔60〕。“乘机”是指阴阳变合而表现为动静形式的原由。“机者,发动之由,只是动于此而至于彼意”〔61〕。机是事物发动的根据,任何事物的变易过程,无例外地都需发动。无发之机,既无动,亦无静。动静必乘机而动静,此机便是事物本身内具的一种动力,或一种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潜能。这种潜能和动力,使得一切事物的运动变易处在生生不息的动态过程之中。“至虚之中,阴阳之撰具焉,絪缊不息,必无止机”〔62〕。絪缊不息的原因或缘由,就是机的不容止,或机的“无止”。尽管阴阳这两种殊质异性的元素、因素存在于至虚的太虚之中,但阴阳的运动变易并不停息,而是继续絪缊不息,就在于机这种内部的力量。机与几一样,自身深藏不现,非耳目所能感知,犹如寂然,在此寂然,无时无刻不无机,亦无时无所不显示机的力量和功能。
    “几”之阴阳和合和“机”之絪缊不息,都蕴含着对待事物的冲突或浮沉、升降。由事物自身的动静相感的本性,而生起絪缊相荡、胜负屈伸的端始。说明“几”或“机”,必须以承认异质、异态的多元对待事物、因素的存在为前提,这种承认使多元对待事物的各层面、角度、方位的属性、特征得以深入的揭示和呈现。任何事物都在“几”中显示其自身的各种面目,即使是静态中也以其静动态体现其面目。船山基于事物相感相交是事物本性的认知,认为“和合”也以承认多元存在为前提,因而和合不是单向度的、唯一存有的自身的和合,而是多元、多质、多面的和合。作为和合各元素、要素来说,如阴阳是相异相对,但作为多元冲突、融合而构成的和合体来说,“和而不相悖害”〔63〕或合而不相悖害,达到这种和合的境界,便是“太和”。
    事物的运动、变易的形式,多种多样,但归根结蒂,其动因仍为“几”。船山称为“和合之动几”。他说:“升降飞扬,乃二气和合之动几,虽阴阳未形,而已全具殊质矣”〔64〕。在船山的哲学体系中,尽管“和合之动几”的形式纷纭,但较为突出,讲得最多的还是“絪缊”,并以絪缊作为如何和合的具体形式或形态。
    “絪缊”,船山规定为:“絪缊,二气交相入而包孕以运动之貌”〔65〕。“包孕”一词既形象又贴切,它犹如阴阳二气孕育于母胎之中,絪缊使胎儿成长。十月孕育,分娩为新生儿,即新生命的降生,这便和合而生。“絪缊不息,为敦化之本”〔66〕。敦化指“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的敦化。絪缊不息作为天地、男女等阴阳万物化醇、化生的本性,是对于絪缊价值的提升。
    船山对于如何和合的具体形式的追寻,并非从和合之外去追寻,而是从和合中去追寻。“太虚即气,絪缊之本体,阴阳合于太和”〔67〕。这里“絪缊之本体”,亦可称为“絪缊太和之真体”〔68〕。絪缊与太和不可分离,“絪缊太和,合于一气,而阴阳之体具于中矣”〔69〕。阴阳之体具于太和之中。阴阳虽具于太和之中,但是一种未分的浑沌的状态,“絪缊,太和未分之本然”〔70〕。这种未分的本然可以与“至诚体太虚至和之实理,与絪缊未分之道通一不二”〔71〕。这样太虚、实理与道因絪缊而圆融。
    和合即太和,是絪缊所达到的境界,亦是船山的终极的存有,也是其形上学存有的一种状态。它既存在于“未有形器之先”的太和未分的本然状态之中;亦存在于“既有形器之后”的阴阳已分,万殊形象已具的事物之中。它是既不被形器所限定、规定,而又不离形器的存有。太和的“未有形器之先”,和合是其固有本性,因此,“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和合不因形器的变易而丧失。它是贯穿事物、形器始终的无限。前者是絪缊未分的和合(太和),后者是化生的和合(太和)。
    船山对于形上学本体太虚、太极、道自身是什么的根、底的追究,揭示了太虚、太极、道本身就是“阴与阳和,气与神和,是谓太和”〔72〕的和合。由于和合是一个实体,因此“虽圣人不能有所损益于太和”〔73〕。人是不能改变太和的。人之所以不能改变,也是因为“太和本然之体,未有知也,未有能也,易简而已”〔74〕。这个未知未能易简的本然而然的本体,就是一个“合絪缊一气和合之体”。此“和合之体”,就是对于根、底是什么的回答,即太虚、太极、道之所自出的回答。
    和合(太和)是未形、有形的无限,它具有普遍的性格。这溯源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初始阶段,塑造着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本质、特性和性格,无论是天地万物的化生,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还是社会道德伦理、价值观念、心理结构、审美情感,都贯通着和合(太和)。“天地人物消长死生自然之数,皆太和必有之几”〔75〕。
    船山的本体哲学,统体会通于和合(太和)。这是对于中国文化人文精神精髓的彰显。亦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继承。他之所以宏扬横渠之正学,就因为“张子之学,无非《易》也,即无非《诗》之志,《书》之事,《礼》之节,《乐》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论》、《书》之要归也”〔76〕。是《六经》和孔孟人文精神精髓的会归和整合,即张载“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77〕在船山心目中,继往圣之绝学者,续道统之正传者,应该是张载。对于以程颢为“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78〕的说法似有微辞。这是他选择继承“张子正学”的原因所在。
    船山的文化精神取向,是在传统与启蒙之两间。他对《四书五经》的注疏,对张载的推崇,都是一种传统的精神,正统的性格的凸显;但船山并不完全“照着”《六经》讲,而是“六经责我开生面”,有“接着讲”的意蕴。他所开出的君权“可禅、可继、可革”〔79〕论,君相造命论与民权论,以及人性的日生日成、可成可革论等“生面”,具有启蒙的表征。但较之同时代的黄宗羲直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80〕,“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81〕,唐甄批判“凡为帝王者,皆贼也”〔82〕等要传统得多。这与他生活于湖南乡间山野之中,社会文化环境闭塞,商品经济落后,未能对东南沿海一带具有资本主义萌芽的商品经济有所感受所致。这也就是他与黄宗羲、唐甄因社会文化氛围不同所造成的思想差距的原因之一。
    注释:
    〔1〕《姜斋文集补遗》、《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6页。
    〔2〕《张子正蒙注》有两种旧抄本,朱宏爆校本后有“乙丑孟春月下旬丁亥成,庚午季月重订”一句,前为康熙24年(1685年),船山是年为67岁,后为康熙29年(1690年),时72岁,即逝世前两年。
    〔3〕〔4〕〔5〕〔6〕〔7〕〔8〕〔12〕〔26〕〔27〕〔31〕〔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7〕〔48〕〔51〕〔55〕〔56〕〔57〕〔58〕〔59〕〔62〕〔63〕〔64〕〔66〕〔67〕〔68〕〔69〕〔70〕〔71〕〔72〕〔73〕〔74〕〔75〕〔76〕〔77〕〔79〕《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0、10、11、12、12、12、15、27、27、27、35、16、26、31、27、30、43、402、402、401、37、20、22、23、19、40、420、421、81、364、80、76、32、35、46、15、34、44、16、16、12、12、12、503页。
    〔9〕〔10〕〔11〕〔61〕《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992、1058、1076、432页。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8〕〔29〕〔30〕〔32〕〔46〕〔49〕〔50〕〔52〕〔53〕〔65〕《船山全书》(第一册),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561、525、1003、1005、1005、1003、1002、1002、1003、1004、525、524、660、1024、1023~1024、1024、561、561、1016、1019、903、1027、597页。
    〔54〕〔60〕《船山全书》(第二册),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368、265页。
    〔78〕《程颢传》,《宋史》卷四二七。
    〔80〕〔81〕〔82〕《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1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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