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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大战略思想导向及其两面


    作者:朱中博
    摘 要:儒家思想以“内圣外王”为纲领,以“三纲八目”为体现,“修身”作枢纽,自内向外延伸。具体到大战略方面,决策者要遵循“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施行“九经”。对内,“为政以德”,以仁心行仁政,轻徭薄赋,宽省刑罚,修持礼教,“安民、养民、保民、教民”。对外,修行仁义,文德为先,谨慎保持并完善德行,使“四方之民”风吹草偃一样顺服。儒家认为,战争的作用不及仁德,军事扩张“罪不容于死”,但并不全然排斥战争,在一定条件下,甚至赞扬替天行道的战争——这种激进与现实主义不是儒家思想的主流。这个思想侧面,使儒家在历史上有时被用作工具,成为某些统治者推行霸道政治的“遮羞布”。
    关键词:儒家 内圣外王 文德 主流 侧面
    

    在中国崛起背景下,近年来从国际政治角度解析儒家等古代学说成为新热点。国内不少学者对儒家的国家间政治思想做了积极研究。他们专注于儒家的国家间政治思想,及其对当代中国外交与崛起战略的启示,试图为理解中国崛起提供一个有益视角。[1]这些研究还关注与西方思想的比照,及对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构建的启示,但较少从大战略概念层次关注儒家思想。少有的对儒家大战略思想的研究,也主要以军事或安全战略定义为出发点。[2]
    大战略,是国家借以谋求生存、安全和发展的战略。它要求通过武力与外交、政治、文化等手段的综合运用来实现包括国家安全与发展在内的根本目标。它是一个庞大的战略体系,包括若干相互关联又区别的战略,涉及国家较长期的宏大目标。它包含国家对外战略、内部发展战略以及国家内外战略的结合。[3]也就是说,大战略涉及国内、国外两个层面,而最终指向国家的对外目标。本文以此定义为出发点。
    《四书五经》承载了儒家最高政治理想、内外政治目标及具体政策主张。在这些经典中,孔孟治国之道,与现代的大战略概念内涵虽然不能完全划等号,但相当接近。
    一、求诸己:“三纲八目”与“内圣外王” [4]
    作为“四书”之首,《大学》主要阐述的是“大学之道”,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该书由“三纲八目”贯穿,以“内圣外王”为主旨,尤能体现儒家的大战略导向。其中,求诸己,或个人的“修身”,正是“三纲八目”的枢纽所在,也是“内圣外王”思想的起点。
    《大学》开篇宏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述者正是该文的“三纲领”。“三纲领”寓意弘扬美德、除旧布新、达到至善,是任何一个儒家受教者(包括帝王与官僚士子)为人为学的中心原则与终极目标。那么,如何践行或实现这种原则和目标呢?
    这里即引出了“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欲治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5]通过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式,作为“三纲领”的“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原则,具化为了“八目”最后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即外王)。而由上述《大学》之文也可看出, “修身”(即内圣)乃是完成这种使命的中心环节。“格物”、“致知”、“诚意”和“正心”都不过是“修身”的需要,而只有完成“修身”,才能实现“家齐国治天下平”的最终目的。“三纲”与“八目”,“内圣”与“外王”由此在内在逻辑上联系在了一起。
    《中庸》对“内圣外王”有更深一步的阐释。“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6]在孔子看来,中庸是最高的道德准则。所谓“中庸”,就是恰到好处,譬如射箭,正中靶心,而不是打中五环,取十环与一环的中间值,不是搞滑头,和稀泥;是言行举止不偏不倚,无过之而又无不及。中庸之道,存诸己身,是根植于人心的仁义礼智或孝慈敬信仁,类似“存天理,灭人欲”中的“天理”。它“费而隐”,广大无边,而又精微无所不在,平庸易行,潜藏于人的本心,只是性相近,习相远,被人类后天欲望弥蔽了。因此,所谓中庸之道,核心亦在修身,尤其在发明本心,光大“天理”,消除“人欲”之蔽,由五伦为起点,修孝忠友敬弟之道,成仁义礼智信之德,而后向外推移,齐家治国平天下,乃至“与天地参,赞育万物”,如此,即可亲民,止于至善。中庸之道,与“大学”之内圣外王,之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因此是呼应的。孟子亦指出,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说,反求诸己,身正而天下归之。[7]孔子亦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虽令不从;又说,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8]只有统治者自身修正,才能正人,行政措施才能顺利实施。
    这种以“修身”为中心的个人为学、为人的原则在扩延至国家政治层次时,其对内、对外同样要达到“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终极目标。因为“庶民”为人为学要以“修身”为本,“天子”为人为学也要如此,那么,在统治国内及处理对外事务时,天子和那些未来可能成为国家决策精英的“庶民”把为人为学的理念转化为政治理念,并采取 “修身”(内圣)的国家延伸方式——“慎德”或“修文德”(外王)便不难理解了。“外王”所指的不仅是处于中国之外的民族或国家,更指的是修习大学的“天子”、“庶民”的身体之外,即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指向的国内民众。因此,“外王”的概念包含了大战略所指向的对内、对外两个方面。那么,“外王”具体到对内、对外两个方面的内容又是什么呢?
    二、外王:“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与“九经”
    儒家最为推崇尧舜禹汤文武(及更早的黄帝、帝喾与颛顼)之道,多部经典都大量赞赏性地谈到了这些帝王及其治国之道。试以《孟子》为例。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又言必称先王、圣王之道。先王、圣王之道,上自尧舜之道,中至禹、汤安天下,下至文、武王、周公之政,都是孟子竭力推崇的政道(参见表1)。
    孔子亦对“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仰慕不已。按《礼记》载,孔子在参与一次蜡祭后,曾叹息大道之行、天下大同的时代(涵盖五帝)与小康社会的“三代之英”(即禹、汤、文、武、 成王、周公)时代,他均没有赶上,但“有志焉”,一直敬慕这些时代。他称赞尧之政治,认为尧之为君,恩德“巍巍”,百姓亲而赞誉之。他称赞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9]在这个时代,“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10]这是个共产主义式的“大同社会”,是孔子最艳羡的政治时代。
    至于“三代之英”,孔子认为,其时“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这个私立社会的时代,不及五帝之时。然而,他对这个时代的评价同样很高,认为这些统治者守礼仁爱,百姓富足,五伦和谐,“足谓小康”。[11]在孔子眼中,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而周代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其德均无可挑剔。[12]因此,五帝与“三代之英”的时代,虽然一为大同、一为小康,一为公天下、一为私天下,政治等级上有别,但孔子对二者的推崇与向往程度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因为这些帝王均 “爱百姓而忧海内”,后世思念他们的德行,始终称道他们。[13]可以说,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正是儒家主张的最高政治。 [14]
    表1: “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在《孟子》中出现的次数与例句
    
    在儒家看来,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施行仁政,大国用五年,小国用七年,必能统有天下。具体而言,仁政至少包括九个纲领,即《中庸》所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九经”涉及大战略的内外方面,其逻辑同样是“取诸己”,由内而外,由近及远,包括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15] 其中,天下之本在自身。修身则道立,故而修身为九经之首。[16] “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才能聪明不惑,与诸父昆弟、臣子士子和谐为政。“子庶民”,像对待赤子一般对待庶民,轻徭薄赋。同时,招徕百工,令农商相助益,民众才能安居乐业,社会经济才能发展和繁荣,国家才能财足。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宽待“远人”,则可以令四方向心归附。兴灭继绝,“治乱扶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则可以怀抚诸侯,敬服天下。
    (一)对内政治中的应用
    孔子认为,治理千乘之国的基本在于,为政者敬事而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时刻为民众着想,不影响他们的生产生活。为政者还要用道德来引导、用礼教来整治百姓(而非以政令刑法压迫百姓),这样,百姓就会像星辰拱卫北极星一样,爱戴君王。[17]
    “为政以德”,则天下之民归之如流水。孟子认为,这样做,即使“地方百里”,也可无敌于天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这即是所谓的“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其中,不违农时,解决好农、渔、林业这些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使他们“养生丧死无憾”,乃是王道之始。
    此外,有恒产才会有恒心之民,还要使百姓的产业“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百姓衣食无忧,不饥不寒,才有条件和机会“知礼明义”,进入王道第二步。最后,这样的政策,将会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18]于是,为政者自然无敌于天下了。
    以德治国,行王道仁政,轻徭薄赋,宽省刑罚,“安民、养民、保民、教民”,令民众有恒产,知礼义,最终使天下四方之民归服,正是儒家大战略对内的政策内涵。
    (二)对外政治中的应用大战略
    对外层面涉及外交、军事内涵,在这个层次上,儒家思想同样充满了文德色彩。
    1. 外交原则
    《尚书•旅獒》涉及中国与四方之民关系,其中的“明王慎德,四夷成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一段话颇能代表儒家对中国外交的定位。其意思是,贤王慎德,吸引四夷来华朝贡。即,儒家希望中国处于 “四夷成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的中心位置,用《论语》的话来概括即“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那么,如何具化这个理念或实现这种定位呢?儒家再次提出了“内圣外王”的方式,即修德。所谓“明王慎德”表示的正是对德的推崇,强调以慎德方式即谨慎保持、提高德行来实现四夷成宾、天下归服的理想。
    孔子亦说君子德行如风,小人德行像草,风吹草伏,阐释了德的重要作用和现世效果。这种思想延伸到国家间关系或对外层面,[19]意味着只要重视德或成就德行,就能如风吹草伏一样使四夷顺服。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其实就是慎德的另一种表达。
    《易经•观卦》也说 “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所谓“大观在上”,“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亦是说只要具备伟大德行,就可垂拱而使四方归服,表达了与“慎德”或“修文德”相同的理念。《中庸》更一言以蔽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尚书》则为论证王道及文德来远方略提供了史事依据。它记载了舜帝以文德服有苗,以及商汤征葛伯时“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的例子。[20] 《尚书?大禹谟》载,舜派禹征恣意妄为的有苗,有苗顽抗不克,伯益献计说“‘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于是舜令禹“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十天后,苗民就归服了。这段记载生动阐释了“德”的理念及其现实魅力。在数千年后的西汉盐铁会议中,贤良文学在涉及中国主动进攻、被动防御及非攻非守三种态势时,也提出了“任德可以辟地”“以德止武、息武、化武”“无形的德义国防”的相应战略,可以说是对儒家战略思想的现实阐发和应用,及对《尚书》的因应。[21]
    总之,从前面内容中,可以得到儒家构筑的中国对外交往的轮廓图(图1)。在这幅图中,“中国戎夷五方之民”处于相同平面圆上,但“中国”高出许多,位于四夷环绕的中心位置,但它处于这一中心依赖的是文德,通过德的完善与感召力,使“四方之民”向化宾服。
    与上述理想一致,在更具体的国家间关系中,也要注意道德仁义。孟子在阐述国与国相处问题时曾说,仁者以大(国)事小(国),因此汤奉葛伯、文王侍昆夷;智者以小事大,故太王奉獯鬻、勾践侍夫差。以大事小,是安于天理;以小奉大,是敬畏天理。“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22]以大事小和以小事大都是可以的,但国家间以道德仁义相处,才是正道,国家无论大小,皆可通过修德来长治久安,安然相处,而不应该以实力决定国家关系,更不应互相争斗,因为这四位君主在面对外敌时,无论自身强大与否,均选择了闭门修德。
    2. 对外战争
    儒家通常对战争是排斥的。卫灵公曾问战阵之事于孔子。孔子回答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23]这个常被后世儒家弟子与君臣引用的故事, [24]表达了儒家对武力的轻视。
    在孟子心目中,武力的作用无关紧要,仁义则至高无上、无所不能。凭借道德实行仁政的国家是无往不胜的,它可以因源自内心深处的德义需要实行仁政(即以德行仁)而获得远近国家与民众的认同与归附,从而取得天下。而打着仁义旗号但靠实力征服他国的霸权国则无法取得他国心服,因而不能真正取得天下。在孟子看来,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实行仁政,国土不大的国家也能获得王权。[25]只要拥有仁德,并施行之,便可以天下无敌,远近悦服。由此,武力应该轻视,而仁德应加以强调。
    孟子又认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26]以德行仁政赢取天下人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天时之利,险阻、城池之固,皆不如道德之力;有形的“兵革之利”,不及无形的道德之威。因此,君主应努力修德,行仁政,而不必太重武力,“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如果声称自己善于作战,实在是罪恶至极。而至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做法,孟子更认为,这无疑于放任土地吃人,其罪死不足恕。[27]
    总之,内圣外王,以文德为先的思想,同样延续到了儒家的战争态度中。战争的作用不及仁德,实行军事扩张的好战行为更是罪恶至极。
    三、儒家思想的另一面及其被利用
    儒家主张内圣外王,修文德,在大战略目标与手段方面,都有明显的理想色彩以及很强的和平主义特征。但儒家还有另一个侧面。儒家并不彻头彻尾地拒绝战争。孔子认为,“古之戎兵”,所来久矣,战争伴随人类而生,本身无所谓正义,其正义性取决于战争目的。有利于民众就是正义的,残害民众则是不道的。利民之战,不仅可以,而且会被后人颂扬;害民之战,不仅不可取,且会使国家遭灭顶之灾。[28]
    鲁哀公曾问孔子:“用兵者,其由不祥乎?”孔子回答说,未必。“以禁残止暴于天下”的圣人(如尧舜禹汤文武)用兵,就不是“不祥”,而是消除祸乱的工具。只有贪残者的用兵(如蚩尤桀纣),才是“不祥”。[29]可见,孔子反对暴君残害百姓的战争,但赞扬圣人替天行道的行动。孟子的仁义干涉思想呼应了这一看法。在孟子看来,仁义是国际秩序的标准之一,高于君权。一国君主如果残暴不仁,他国就有权干涉,用战争解救该国民众。[30]他国民众不仅不埋怨,还会欢迎“解放者”。通过例举汤伐葛伯、武王征攸国的故事,孟子认为,征伐只要合乎仁义,为他国民众解除痛苦,带来幸福,就是正确的。[31] 这非常类似人道干涉主义。
    以武力禁暴止乱,推行仁义,表现了儒家激进与现实主义的一面。但只是孔孟在特定情况下谈及的,它的实行是有条件的。如,在涉及“劝齐伐燕”时,孟子就说,燕虽可伐,但只有为天吏者可伐之,而齐不够资格。在孟子看来,施行干预,需具备干预的合法性、干预的正当条件、干预的合理目的、干预的恰当身份。[32] 而《诗经》所涉圣王战事,如“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也是因为猃狁等入侵在先,所以中原王朝才不得已反击的。因此,儒家的这个思想侧面是在特定条件下呈现的,不是其大战略思想的主流。但可能恰由于这个侧面,使它有些时期被用作工具,成为某些统治者推行霸道政治的“遮羞布”。隋炀帝的做法作为类似案例即颇有代表性。
    史载,隋炀帝荒淫奢侈,好大喜功,初造东都,后修长城运河,既而讨吐谷浑、高丽。其间不计人力,征敛无数,令国内愁苦不堪。但炀帝诏书中却满纸仁义,处处讲德修业或替天行道。如刚即位时,炀帝就说“哲王之治天下也,其在爱民乎。既富而教,家给人足”;大业二年,又说:“朕永鉴前修,尚想名德”;大业四年,则言对孔子的仰慕:“先师尼父,圣德在躬,诞发天纵之姿,宪章文武之道。……永惟懿范,宜有优崇。”其征高丽诏中则言,“高丽小丑……历年永久,恶稔既盈,天道祸淫,亡征已兆……诱纳亡叛,不知纪极,充斥边垂,亟劳烽候,关柝以之不静,生人为之废业……法令苛酷,赋敛烦重,强臣豪族,咸执国钧,朋党比周,以之成俗,贿货如市,冤枉莫申。重以仍岁灾凶,比屋饥馑,兵戈不息,徭役无期,力竭转输,身填沟壑。百姓愁苦,爰谁适从?境内哀惶,不胜其弊。回首面内,各怀性命之图,黄发稚齿,咸兴酷毒之叹。”因此,炀帝声称要吊民伐罪,解倒悬于遐裔,问疾苦于遗黎。[33]
    分明好大喜功,却打出王道旗帜;分明行压迫、侵略之实,却声称替天行道,为他国民众解难,为本国百姓除患。唐人杨相如后来对炀帝的言行不一做了精彩评述:虽制敕交行,而声实舛谬,言同尧舜,迹如桀纣,举天下之大,一掷而弃之。[34]
    四、结论
    通过对儒家经典的分析,我们发现切实存在着儒家的大战略思想逻辑。它以“内圣外王”为纲领,以“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为理想。对内对外,皆要求统治者以文德为先,而反对暴力。它的和平与理想主义色彩是明显的。但它不像墨家彻底反战,不反对所有战争,而是认同以武力禁暴止乱、推行仁义,表现出了激进与现实主义的一面。然而,这只是孔孟在特定情况下谈及的,它的实行是有严格附加条件的,是儒家思想中的次流。以文德为先、反对压迫和战争的和平与理想主义在儒家思想中的主导位置,并不因这一微弱的次流而受到动摇。问题是,这个微弱面,在现实中有时会被统治者利用,将自己打扮成圣王,将其战争视为解救他国(及本国)民众于水火的替天行道之举。
    注释
    感谢北京大学张清敏教授、叶自成教授与上海外国语大学武心波教授、钱皓教授、汪宁教授、赵裴博士,及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陈须隆主任的特别指导与鼓励。笔者自负一切文责。
    [1] 参见叶自成教授、阎学通教授等学者的论著。另,本文所引儒家文献主要来自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版;蔡尚思:《诸子百家精华》,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王宁:《评析本诸子白话集成》,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管曙光、陈明:《四书五经精华》,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张居正:《张居正讲解〈大学〉、〈中庸〉》,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年版;张居正:《张居正讲解〈论语〉》,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年版;张居正:《张居正讲解〈孟子〉》,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年版;孟子等:《四书五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等。
    [2] 参见江忆恩教授与李晓燕博士等学者的相关论著。
    [3] 叶自成:《中国大战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蔡拓:“中国大战略刍议”,载《国际观察》2006年第2期,第3页。
    [4] “内圣外王”一词虽然首见于《庄子•天下篇》,但与儒家思想契合,成为儒家的基本概念。
    [5]《大学》。
    [6]《论语•雍也第六》。
    [7]《孟子•离娄上》。
    [8]《论语•子路第十三》。
    [9]《论语•泰伯第八》。
    [10]《礼记•礼运》。
    [11] 同上。
    [12]《论语•泰伯第八》。
    [13]《大戴礼记用•兵第七十五》。
    [14]《尚书》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尚书》记录了圣王的治国事迹,其对之赞叹跃然纸上。
    [15] “柔远人,怀诸侯”既可以视为对内,亦可以视为对外。因为在天下体系中,“远人、诸侯”即使客观上不属中国管辖,也可以在主观上被视为“王土”。
    [16] 张居正:《张居正讲解〈大学〉、〈中庸〉》,第110-111页。
    [17]《论语•学而第一》、《论语•为政第二》。
    [18]《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19] 孔子经常做这种延伸,如他曾经对樊迟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20] 参见《尚书大•禹谟》、《尚书•益稷》、《尚书•仲虺之诰》。
    [21] 参见拙文《〈盐铁论〉与中国古代战略文化》。
    [22]《孟子•梁惠王下》。
    [23]《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24] 如东汉初,太子问攻战之事,光武帝回答说,昔卫灵公问阵,孔子不对,此非尔所及。
    [25] 阎学通、徐进:《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选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页。
    [26]《孟子•公孙丑下》。
    [27]《孟子尽•心下》、《孟子•离娄上》。
    [28] 参见阎学通、徐进:《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选读》,第235页。
    [29] 参见《大戴礼记•用兵第七十五》。
    [30] 感谢叶自成教授的特别指导。
    [31] 参见《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梁•惠王下》。
    [32] 叶自成、蒋立群:“从孟子的仁义干涉思想看利比亚和叙利亚危机中的基本人权问题”,载《国际观察》2012年第3期,第19-20页。
    [33]《隋书•帝纪第三》、《隋书•帝纪第四》。
    [34]《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六》。
    (本文原载于《国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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