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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王守仁哲学的合理思想


    (一)王学是朱学弊端泛滥之时产生的
    程朱理学自南宋后期起,便正式成为我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官方统治哲学。朱熹所写的《四书集注》以及他所解释的"五经",不仅成了判断是非的准则,而且成了明王朝开科取士的标准答案。据《明史》卷七十记载: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后,便正式诏令天下以朱熹的《四书集注》和"五经"作为考试的内容和命题的范围。特别是朱熹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所作的注释,更是士人必读的教科书。应试时只能按照这些注解进行对答,而不能根据自己的见解有所发挥。这样,一方面把程朱塑造成为思想上的神人,人们只能按照他们所想、所说的去说、去做,在思想上造成了陈陈相因、墨守师说的僵化局面。情形正如明末清初学者顾亭林所说的那样:"人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亭林文集》卷六《下学指南序》)这就好像"矮子观场(戏),人好亦好;瞎子随笑,所笑不差"(博山《霜红龛集·杂记》),极大地限制了人们思想的发展,使人们不能去探索新的问题,提出新的见解,使当时的思想界犹如一潭死水。另一方面,由于朱熹等人所注释的"四书"、"五经"成为开科取士的标准答案,所以,一般士人都把背诵理学家的某些名言、语录,作为获取高官厚禄的手段。
    程朱理学的这些弊病,到了明代中期更加严重。王守仁批评当时的学风是"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传习录上》)的教条主义。其恶果是:"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传习录上》)"记诵之广,适以专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传习录中》)所以他大声疾呼:"天下事势,如沉疴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王文成公全书·与黄宗贤》)
    王守仁还指出,程朱理学在求学方法上过分的烦琐和陈腐,使人难以实行。他在谈到自己由相信程朱之学而转向"心学"的时候说: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病。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传习录下》)
    王守仁的这段话说明,在明代中期,程朱理学作为官方哲学出现了种种弊病后,一批人是如何由相信程朱而转向另求他路的。王守仁对程朱的"格物致知"说曾经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一个人如何能格尽天下之物;二是即使能格尽天下之物,又如何能与人心中之"理"相一致。这两个问题在朱熹的"格物"说中本来是互相矛盾的。
    朱熹所说的"理"有两层不同的含义:一是指仁、义、礼、智等封建伦理道德;二是指一草一木之道理。王守仁摒弃了格物中之"理"的方法,只采取格"心中之理"的简单办法,取代程朱那套"格物致知"的烦琐工夫。他说:
    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王守仁把程朱主张通过格物中之"理"后再"豁然贯通"心中之"天理"的方法,简化为只"向内心用工夫"。在这里,王守仁不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去研究认识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而是针对当时的一批士大夫和文人"外面做得好看,说得好听,却与心全不相干"这种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弊病而发的。他力图用一种重视"身心"修养的学说来代替当时与封建纲常相脱离的"言行不一"的伪道学,力图把现实社会中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完全归结为人的"天理"、"良知"和"私心"、"物欲"之间的矛盾。他将陆九渊的心学加以全面的发展,使它成为影响当时思想界长达百年之久的学派。杨慎在评论程朱与王守仁时说:
    宋儒格物致知之说,久厌听闻。良知及知行合一之说一出,新人耳目。(《升庵全集》卷七五)
    迩者,霸儒(注:指王守仁)创为新学,削经划史,驱儒归禅,缘其作俑,急于鸣俦,俾其易入,而一时奔名走誉者,自叩胸臆,叵以惊人彪彩,罔克自售,靡然从之,纷其盈矣。(《升庵全集》卷八)
    明末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也说:
    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之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犹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小心斋札记》卷三)
    黄宗羲记刘宗周话:
    王学"以救学者支离眩骛,务华而绝根之病,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明儒学案·师说》)
    这些历史的记载,都反映了王学在当时思想界所起到的作用和影响。
    (二)"知行合一"说主要是反对朱学的"知而不行"之弊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主要是为了反对当时士大夫言行不一的风气而提出来的。王守仁在官场逆境中开始认识到当时程朱理学的"没溺辞章"、"博而寡要"、"务外遗内"、"支离决裂"、"知而不行"等弊病,而这些弊病的思想根源,在于程朱的"格物""致知"、"知先行后"的理论主张。王守仁认为,这种"重外物而轻内心"的认识方法,使人如游骑无所归那样,"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传习录上》)。王守仁坚持"圣人之学,吾心自足",认为"格物""致知"的目的,不是去追求客观事物中的"天理",而是去发掘自己内心的"良知",使人在知行上统一起来。王守仁说:
    今天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些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
    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其流至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义,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
    这两段引文,第一段指出"知行分离"的结果是,人们即使发现心中某种坏思想,却认为坏的思想不等于坏的行为而不加以克服,仍会造成行为上的大错。王守仁强调,当坏的思想产生时便应该立刻将它克服,因为坏的行为是由坏的思想支配的。从人的思维活动规律方面来说,王守仁是正确的。第二段引文,王守仁从理论上指出,"知行分离"是由程朱理学的"分心、理为二"这个根本观点造成的。王守仁认为,由于程朱把心与理分为两件事,于是便造成了人们离开内心的修养,只向一草一木等外物上去下工夫。王守仁主张"心即理",要求人们在身心修养上下工夫,不要"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察",不要把理学家的名言、格语只挂在口头上而不去加以实行。王守仁认为,"没溺辞章"之学和"知而不行"的学风,实际上是"终身不知"、"终身不行"。他说:"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传习录上》)他主张"格物"就是要"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传习录下》),而不是只讲空道理。王守仁还指出,"先知""后行"像"洪水猛兽"一样,造成"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而没自知其所谓"(《传习录中》)的结果,甚至造成"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同上)等庸俗的市侩风气。王守仁对当时的这种恶劣学风的批评,应该说是正确的。他在谈到"知行合一"时,强调"行",强调"知行不可分离"。他说:
    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传习录上》)
    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中》)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饮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先知食味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须亲身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亲身履历而已知路歧之险夷者耶?《传刁录中》
    如言学孝,则必须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孝,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传习录下》)
    从上述的引文中,我们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守仁关于知、行互相依存的辩证说法,而且行是知的来源的思想亦跃然纸上。"入口而知食味美恶","亲身履历,而后知道路险夷","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孝","伸纸执笔,操觚染翰,然后才谓之学书"……这些说法,似乎已经突破了王守仁的体系而公开提倡唯物主义思想了。所以后来唐甄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潜书·知行》)对"知行合一"说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王守仁在宣扬"知行合一"时,不仅有时吐露出这些"重行"的思想,而且他在教育学生时,也常常把"笃志力行"、"表里一致"作为判别好坏的一个重要准则。他说:
    从吾游者,不以聪惠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研己之失,从人之长而知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者乎?(《王文成公全书》卷十六)
    王守仁"不以聪惠警捷为高",而把"笃志力行","表里一致",能"称人之善"而"知己之短"的人看成是上等学生,这种教育思想,是有其合理之处的。当然,王守仁所说的"践履"、"笃行"和"表里一致",都是指个人对封建伦理纲常要做到言行一致,不要口是心非,其目的是使人们能自觉地排除违反封建伦理纲常的所谓"人欲",保存自己心中的封建伦理纲常即"天理";他所说的"行",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实践,但是在他的"知行合一"思想中,所透露出来的"重行"的思想还是应该肯定的。
    (三)"致良知"具有反封建偶像和封建权威的作用
    王守仁哲学的另一个内容是"致良知"说。如果说"知行合一"说主要是针对当时知行不一的学风而提出来的话,那么"致良知"说则主要是为了消灭人们有悖于封建纲常的思想,把人们的思想完全纳入封建纲常的轨道上,也就是如何解决所谓"为善去恶"的问题。但是,由于王守仁认为"良知即是天理",良知即是"知善知恶"的"是非之心"(《传习录下》),所以他主张为人做事,要想达到为善去恶的目的,便应该以自己的"良知"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而不应以程朱的格言和孔孟的言论作为准则。他说:
    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未契焉,未敢以为非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答徐成云》)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未出于孔子者乎?(《传习录中》)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同上)
    在当时把程朱理学作为教条、把孔孟言论作为判断是非标准的情况下,王守仁的这些话,有如晴天霹雳,在人们的思想上起到了一种振聋发聩的作用,使人"一时心目俱醒,犹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小心斋札记》卷三)。王守仁指出,求学不应以孔子、程朱等人的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而应该把孔子、程朱的论说与人们的一切认识都放入自己的心中,通过自己内心的"良知"来加以判断。如果"良知"判定出孔子、程朱、"四书"、"五经"的言论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如果"良知"判断这些话是错的,那么孔子、程朱这些圣人、贤人和书上记载的言论也应该是错误的。王守仁的这种"学贵得之心"的思想,实际上是强调以自己的独立思考来反对封建圣人、贤人这些偶像,是有可取之处的。他的这种思想,对以后的一些思想家影响很大。李贽的"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焚书》卷一《答耿中丞》)这种思想,应该说是对王守仁思想的继承。黄宗羲还从反对孔子、程朱这些封建偶像和封建权威出发,进一步反对封建君主专政。他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所以王守仁这种强调自求本心,以自己的"良知"来作为判别是非标准的思想,在当时起了打破僵化学风,使人从程朱、孔子的思想束缚下解放出来的作用。
    王守仁在强调以"良知"作为判断是非标准的同时,还提出过其他合理思想。他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传习录中》)"虽凡人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以为圣人。"(《传习录上》)在这里,他认为"愚夫、愚妇"与"圣人"在"良知"、"天理"面前一律平等,"圣人"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神人。凡夫俗子只要能加强主观修养,去私欲,存天理,致良知,也可以成为圣人。应该说,王守仁的这些思想对于破除对封建偶像、权威的盲目崇拜,是有积极意义的。
    综上所述,王守仁虽然是主观唯心主义者,但是在学风上,王学主张用"明白简易"、"轻快脱洒"的方法,改变程朱那种"支离决裂"、"烦琐因循"的旧学风,使人产生了一种清新的感觉;在道德修养上,他揭露了当时士大夫和一批文人知行分离、言行不一的伪善面目。他的"致良知"学说,活跃了当时的社会思想与学术氛围,促进了以后一些新的学风和思想的产生。由于他强调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应该以自己的"良知"作为辨别是非善恶的标准,其结果必然导致个性解放与反对封建道德束缚的进步作用。
                                                                                                                                责任编辑: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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