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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相隐”与“隐而任之”


    最近学术界围绕“亲亲相隐”的问题,引发了一场如何认识、评价儒家伦理的讨论。批评者指责孔孟等儒者错误地夸大了血缘亲情的地位,“把父慈子孝的特殊亲情置于诚实正直的普遍准则之上”,“为了血缘亲情不惜放弃普遍性的准则规范”,认为儒家伦理中存在着深度的悖论。反批评者则称血缘亲情“是一切正面价值的源头”,“抽掉了特殊亲情,就没有了所谓的儒家伦理准则”,“父子互隐”恰恰有着深度的伦理学根据。[* 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明德学者支持计划“新出土文献与早期儒学”(10XNJ028)前期成果。
    参见郭齐勇主编:《儒家伦理争鸣集——以“亲亲互隐”为中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及《〈儒家伦理新批判〉之批判》,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这一讨论实际涉及到如何看待血缘亲情,以及孔孟等儒者是如何处理血缘亲情与仁义普遍原则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对此,学者已发表了不少高见,澄清了一些问题。但总体上看,该次讨论更多地是一场“立场之争”而非“学术之争”。其实对于“亲亲相隐”这一复杂的学术问题,辨明“事实”比做出“评判”更为重要,“立场”应建立在“学术”的基础之上。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出土的简帛文献中涉及到与“亲亲相隐”相关的内容,为我们理解这一学术公案提供了重要的材料。本文拟结合地下的新出土材料以及前人的讨论,对“亲亲相隐”尤其是儒家对于血缘亲情的态度和认识做一深入、系统的分析和梳理。
    一、《论语》的“直”与“直在其中”
    有关“亲亲相隐”的一段文字见于《论语·子路》章,其原文是: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面对“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的尴尬局面,孔子的态度如何,主张应如何化解之,其实是个需要分析和说明的问题。这涉及到对“直在其中矣”一句中“直”的理解。在《论语》中,直凡二十二见,是一个不为人重视但相对较为重要的概念,其内涵也较为复杂,在不同的语境下,有微妙的差异。大致而言,直有直率、率真之意,也指公正、正直。前者是发于情,指情感的真实、真诚;后者是入于理,指社会的道义和原则,《论语》有时也称“直道”,而直就代表了这样一种由情及理的活动与过程。直与《论语》中仁、义等其他概念一样,是一个过程、功能性概念,而非实体性概念。在《论语》中,直有时是指直率、真实之意,如《论语·公冶长》说: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邻而与之。
    邻人前来借醋,或如实相告家中没有,或向别人家借来以应乞者之求,本身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但后一种做法未免委曲做作,不够直率、坦诚,有沽名钓誉之嫌,故孔子认为不能算是直。这里的直主要不是指公正、正直,不是一个品质的问题,而是性情的流露,指坦率、实在。微生高为鲁人,素以直闻,说明其品质正直,能恪守原则。但微生高的直往往生硬、刻板,有惺惺作态之嫌,故孔子对其有所保留。在孔子眼里,直不仅指公正、正直,指乐善好施的品质,同时还指率真、率直,指真情实感的流露,微生高显然没有做到后一点,孔子对其不满也主要在于此。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泰伯》)
    “狂而不直”的直是指率直、爽直。钱穆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时亦有其可取。今则徒有病而更无可取,则其天性之美已丧,而徒成其恶。”[ 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27页。]又,《论语·阳货》称: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愚也直”的“直”指质朴、耿直,古代的人愚笨而纯朴、耿直,远胜于今人的愚蠢而狡诈。不过“愚也直”虽然有其质朴、真实的一面,但并非理想状态,而是三种缺点(“三疾”)之一。所以仅仅有质朴、率直还是不够的,还需经过学习的提升、礼乐的节文,使德性、行为上达、符合于义,否则便会有偏激、刻薄之嫌。孔子说“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同上),又说“直而无礼则绞”(《泰伯》)。绞,急切、偏激之意。邢昺疏:“正人之曲曰直,若好直不好学,则失于讥刺太切。”如果一味地率性而为,不注意性情的陶冶,难免会伤及他人,招人厌恶了。故说“恶讦以为直者”(《阳货》)。讦,“攻人之阴私也”(《玉篇·言部》)。当面揭露别人的短处、阴私,似乎是率直、敢为的表现,其实是粗鲁、无礼,根本不能算是直。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质直而好义”(《颜渊》),既有率真、真实的本性,又重视义道的节制,发乎情,止乎礼,这才是“达者”所应具有的品质。所以《论语》中的直也常常指恪守原则,公正、正直,实际是对“质直”的“直”(率真、率直)与“好义”的“义”(原则、道义)的结合。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
    史鱼,卫国大夫。他以“尸谏”的形式劝卫灵公进贤(蘧伯玉)退不肖(弥子瑕),尽了为臣的职责,获得“直”的美名。“如矢”即形容史鱼的刚正不阿,忠心耿耿,恪尽职守。这里的直不仅指直率、耿直,更重要的是指公正、正直。直主要是针对义而言,指直道。在《论语》中,“直道”凡二见: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微子》)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卫灵公》)
    前一章中,“直道”与“枉道”相对,直道即公正、正直之道,也就是义道。浊乱之世,不容正直,以直道事人,自然见黜;以枉道事人,又非心之所愿。夫子以柳下惠为喻而感慨系之。后一章中,“斯民”指孔子所赞誉之民,也就是有仁德之民。以往学者释“斯民”为“三代之民”(刘宝楠《论语正义》),或“今此之人也”(朱熹《论语集注》),“即今世与吾同生之民”[ 钱穆:《论语新解》,第441页。],均不准确。其实《论语》中有一段文字,可与本章对读。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
    “人”读为“仁”,指仁者;“罔”读为“妄”,指妄者,与仁者相对。[ 此采用廖明春先生的说法,见其给笔者的电邮。]仁者生存于世,是因为公正、正直,狂妄者生存于世,则是因为侥幸而获免。所以,三代之所以直道流行,就是因为有这些以直道立身的“斯民”的缘故,正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因此,直与仁有一定的关系,是仁的一个德目,有仁必有直,而由直也可以实现仁。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颜渊》) 两章“举直错诸枉”的“直”都是指直者,即公正、正直之人,如皋陶、伊尹等。若能举正直之人置于枉者之上,则“天下兴仁”,而“不仁者远矣”。明白了《论语》中的直包含了直率、率真,以及公正、正直的含义,那么,颇有争议的“以直报怨”的问题就容易理解了。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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