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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没有哲学深度就不能真正理解历史


    
    【简介】何兆武,湖南岳阳人,著名历史学家、思想文化史学家、翻译家,1921年9月出生于北京,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历任北京图书馆编目员,西安师范学院历史系讲师,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等职;现为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
    今年已96岁高龄的何兆武先生,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治学兼及中西思想史、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等领域,学贯中西,对国内思想史和历史哲学研究领域的开辟和推进功不可没,是当代历史研究领域的奠基性人物。
    北大出版社此次经系统整理,将其著述文字编订成书,分专题五种出版,《可能与现实: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为其中一种,收入何兆武先生专论历史和历史学的文章与访谈。今天与大家分享此书附录何兆武先生访谈。其他四种《本土与域外》《从思辨到分析》《杂草集》《水木集》也将陆续与读者见面,敬请关注。
    
    一、理论的历史与历史的理论
    访问者:何先生,您是史学理论界十分受青年人敬仰的老一辈学者,今天很高兴能够访谈您。您是在抗战期间在西南联大读历史专业的,您能先谈一下当时有哪些前辈影响您走上了这条史学道路吗?
    何兆武:我读大学的时候,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烽火连天的岁月,人类的命运、历史的前途等问题都深深地吸引了我,所以终于选择了历史作为自己的专业。上大学后又对理论问题感兴趣,觉得凡是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的,就不能称其为学问。于是对我来说,可走的路似乎只有两条:一是理论的历史,二是历史的理论。
    
    何兆武先生2011年在清华寓所
    那时候教我们中国通史的是钱穆先生,《国史大纲》就是他上课的讲稿。钱穆先生讲课总是充满了感情,往往慷慨激越,听者为之动容。钱先生讲课有他自己的一套,讲到宋朝一学年就结束了,宋以后的内容让我们去读他的书。我总觉得他的一些论点缺乏一番必要的逻辑洗炼。另外一位是陈寅恪先生,当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学者,我们这些新生还没有资格选他的课,但也不禁要去旁听,一仰风采。对先生的学问,我只有望洋兴叹,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在自己的学术中总有一种惋时抚事的感伤,典型地代表了新旧文化交替时一个学人的矛盾心情。
    还有就是雷海宗先生给我很深的印象。他上课从来不看讲稿,一切内容都在他的满腹学问之中。我曾完整听过他的三门课,非常钦佩他超群的记忆力,那么多的年代、人名、地名、典章制度他都能背诵如流,但他有一套完整的历史理论,脱胎于斯宾格勒,并加以自己的改革。
    
    钱穆《国史大纲》
    教我们史学方法论的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姚从吾先生,他主要依据德国史学家伯伦汉和法国的朗格诺瓦、瑟诺博司等人的标准课本来讲,自己发挥很少。
    张奚若先生讲授西方政治思想史和近代政治思想两门课,他的课使我喜欢上了思想史,感到不了解思想就无从了解一个历史时代的灵魂。他上课还敢于针砭时弊,讥评时政,给人印象深刻。
    当时使我获得较多历史理论知识的是噶邦福先生,他是白俄,在清华大学任西洋古代史教授,写过《历史学的综合方法》一书,这本书是我国国内出版的第一部这方面的著作。他不但是我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的启蒙老师,还指导我掌握研治西方思想史、文化史的方法。他用英语授课,听他的课及与他交谈,也提高了我专业英语的应用能力。
    二、批判和分析的历史哲学与史学理论的建设
    访问者:80年代西方的历史哲学尤其是批判的历史哲学大量引进,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建立中国的史学理论学科。您是这方面一个重要的当事人,您翻译了那么多的西方历史哲学著作,并且对诸种西方历史哲学理论进行了研究,我们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研究历史哲学,并且在80年代中期积极参与了史学理论这个学科的建设?
    何兆武:我在做学生的时候就对哲学感兴趣,觉得没有点哲学的深度就不能达到深入的理解。
    当然你也可以对历史问题做纯技术的考证工作,但那个不等于理解历史。我是这么看的,比如说你费了很大工夫作考证,考证出曹雪芹哪年死,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价值,但考证出事实并不一定意味着你理解了历史,那与理解历史不是一回事。总是要有点思想的深度才能理解历史。就好像我们理解一个人,我可以从表面上了解,了解得非常详细,比如医生对一个病人的了解,对病人体温的记录、血压的记录详细极了,甚至比病人自己还清楚,可是毕竟不能说他真正理解了这个“人”。 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也可以是表面的了解,就像一个大夫了解一个病人一样,但那只是资料性的工作、档案的工作。
    
    抗战期间的西南联合大学
    我觉得不要说理解别人,就是理解自己也不容易,真是很不容易。我想你们一定有这个感受,我就有这个感受。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是不容易准确的。我刚刚看了一本闲书,讲袁世凯做皇帝的事。其实,袁世凯对自己就不理解,他以为自己天与人归真能作皇帝,结果坐上后马上就垮台了。
    我们的历史研究,可以有不同的方面和层次,可以有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等等,但最重要的还是应该研究思想史和心灵史。我觉得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对于整个民族的文化,这个层次上的理解才是最根本的。“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只有做到这一步才谈得到真正的理解。不过这个谈何容易,真是不太容易。比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感情很不错,可还老是觉得抓不住对方,掌握不住对方的想法,这两个人拼命地想要掌握住对方,可始终觉得有点抓不住。
    访问者:您说的对人类命运的关心,这是属于思辨的历史哲学,但后来您特别有影响的工作是在批判的历史哲学方面。
    何兆武:如果我们不走批判的历史哲学这条路,而要先建立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不先经过一番批判的洗礼,这个体系就是一个空架子。所以先要做批判的工作,用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做知识论的工作,搞清我们能够认识什么,怎么能够认识它,再问认识到了什么。传统的形而上学第一个命题论证上帝的存在,中世纪搞的神学论证也是振振有词的,但实际上这超出了人的认识能力。这只是一个人的信仰问题,你信仰它就存在,不信仰它就不存在,你不能用实践来证明它。因此,第一步我认为应该做分析的、批判的工作。
    年轻的时候就有兴趣,但当时条件不允许。当然现在就太晚了,因为年纪已经大了,时间已经过去了,没法补充基础的东西了,基础总是该年轻时候打。那时候是太可惜了,中学生就上山下乡,而中学和大学都是打基础的时候。当然这是从学问的角度来着眼,你也可以从政治的角度说需要这样,我是从学科建设的角度说。
    所以我们那一代都太可惜了,还有比我稍年轻一点的,现在五六十岁的,都有类似的经历和体会。
    访问者:我们看您的很多文章都是90年代写的,这就意味着70岁前后还是您史学理论研究的黄金时间。您搞了那么多东西,翻译和评价了康德、克罗齐、柯林武德、沃尔什、波普尔等西方近现代最有代表性的历史哲学家,在当代中国史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们也确实感到了这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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