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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兵法》的生命解读


    
    杨义,澳门大学讲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
    
    
    
    一年多以前,中国新闻社苏州分社、澳门分社的记者对我作了一次采访,希望我谈一谈读《孙子兵法》的体会,以及其中存在的一些千古之谜。比如,孙武才三十多岁,未见以前有他的战争经历的记载,为什么一出手就写出兵法十三篇,成为千古兵家的圣典?吴楚柏举之战,吴军声东击西,以少胜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十几日就打下楚国的首都,运用的显然是孙武的战略战术,为什么《左传》没有出现孙武的名字?《孙子兵法》蕴含着哪些家族文化基因,应该如何解读?《老子》《孙子兵法》《论语》是春秋战国之际最早的私家著作,能否对其著成的时间进行编年,它们之间存在着哪些生命联系和差异?从宋襄公“蠢猪式”的战争观和战争行为,到《孙子兵法》称“兵者,诡道也”的战争观和战争行为,折射了兵学史和战争史的何种历史性的发展?这些都是研究《孙子兵法》必须解决的发生学和文化基因的问题,必须对之作出有血有肉的智慧和生命的还原。
    混合着大地的血迹和老子式的道
    《孙子兵法》的大智慧,是蘸着血写出来的,并非空泛的纸上谈兵。据先秦子史典籍记载,春秋时代大国争霸,大国兼并小国的战争频繁。《孟子·尽心下》说:“《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亲历这种战争环境而出身将门的兵学天才孙武,在祖父孙书伐莒时已是十余岁的少年,家学承传,堂前商讨,案前凝思,列国杀伐和将门论学的交织,给兵学经典的形成注入了丰厚的经验和博大的智慧。
    将门论学,比较关注的是与齐国有关的战争案例,以及近百年间晋、楚、秦等大国的重大战役。比如孙武以前百余年,即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的齐鲁长勺之战,曹刿论战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在《孙子兵法·军事篇》中可以发现这种战争思想的某些投影,其中说道:“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所谓“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就是以气论战的著名原则。《左传》记载孙书讨伐莒国纪鄣城堡的战役,也是可以作为《孙子兵法·军争篇》所说的“兵以诈立”,“其疾如风”,“动如雷震”的战例的。
    《孙子兵法》十三篇的行文不过六千余言,略长于《老子》,而化韵体为散体。如果说《老子》言道妙以机趣,那么《孙子兵法》则述“诡道”以精诚。根据我的考证,《老子》成篇于孔子于鲁昭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11年)适周问礼与老子后不久,《孙子兵法》成十三篇于鲁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吴楚柏举之战前不久,略晚于《老子》书。这是春秋末年诸子学术的双璧。《论语》则是孔子于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死后,众弟子为他庐墓守心孝时开始编纂,中经有若时期的增补、修改、编纂,最终到曾子死(鲁悼公三十一年,公元前436年)后,第三次编定,这已经进入战国初前期了。
    春秋战国之世,中国社会发生了长久、全面、激烈的震荡和变动,催化了整个民族的思想创造能力,推动中国文化在突破和超越中出现蓬蓬勃勃的思想原创,裂变为百家之学。率先开宗的堪称“春秋三始”:一是老子言道德五千言,开道家之宗;二是孔子聚徒讲学,开儒家之宗;三是孙武以《兵法》见吴王阖庐,开兵家之宗。
    孙子把老子的“道”引进兵家,“道”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关键词”。《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纲领。《孙子》开宗明义就强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而提出“经之以五事”的“道、天、地、将、法”作为全书的经纬,把“道”放在五事之首,形成整部兵法的“全胜之道”的核心思想。这与《老子》五千言,用了73个“道”字后先辉映。
    《老子》突出了以柔弱胜刚强的智谋方针:“将欲翕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孙子》则说:“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也注重战争行为和政治态势的辩证法转化。
    论道重虚实相生,是《老子》为中国哲学和美学发明的一条重要的原理,用了古时冶炼业使用的风箱设喻“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孙子》奇正虚实之论,是中国古代兵学精华所在:“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避实就虚”,“攻其所必救”。
    《老子》是从水中体验道体、道性的。所谓“上善若水”,“譬道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全书散发着水文化的气息。《孙子》“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者,形也。”以水形喻兵势,极具神韵。《论语》记述孔子的话:“智者乐水。”又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朱熹解释道:“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老子》《孙子》《论语》提供了以水言道的三种形态,是中国思想史的源头,荡漾着水光潋滟的无限光泽。
    《老子》以婴儿喻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孙子》也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谷,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老子是一个“纯”字谈论婴儿,孙子是以一个“爱”字拥抱婴儿。这种对天然心性的“恋婴”情结,也感染了儒家。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张载阐释说:“不失其赤子之心,求归于婴儿也。”这种说法与老子相通。朱熹却认为这种还淳反朴之意,未必符合孟子原意,因而解释道:“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
    在述学方式上,《老子》堪称独特,是写成韵散交错,时或句式整齐、时或长短不拘的道术思想性的诗,或哲学诗,行文律动着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之美。孙子不是文章家,胜似文章家。《孙子兵法》是一流文章,一锤打下,落地有声,文字功夫已达到了无意为文而文采自见,高明而精微的境界。他还善用连喻,《九地篇》说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在比喻等待和把握战争机遇时还说:“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这些比喻或意蕴饱满,或辞采飞扬,说理多有力度,组合常语而能开拓深刻的意义,以简练的文句包容宏富的内涵,同时著述大概只有《老子》能与比肩。因此宋人李涂在《文章精义》中认为:“《老子》《孙武子》,一句一语,如串八宝珍瑰,间错而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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