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之书名、框架和性质今辨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9:11:56 国学网 万奇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万奇(1964— ),男,内蒙古满洲里市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研究所所长。 如果从黄侃一九一四年编撰《文心雕龙札记》算起,现代“龙学”已走过九十四年的历程。这期间海内外学者在文本校勘、原文注译和理论研究等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龙学”逐渐成为“显学”。然而,《文心雕龙》研究中的一些重要疑点仍有待“破解”。笔者仅就其中的三个问题——“文心雕龙”的涵义、《文心雕龙》的框架和《文心雕龙》的性质谈一点粗浅的认识,以求教于“龙学”大家。 书名辨:文心+雕龙,雕龙文心,文心雕龙? 刘彦和名书曰“文心雕龙”,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主要有三个问题: 一是“文心”一词的来源。龙学界大体有两种观点:一种看法认为本于陆机的《文赋》:“陆机《文赋》开端云:‘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文心雕龙·序志》篇亦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显然是取自士衡之语以命名。”[1]一种看法认为源于佛教典籍:“《文心雕龙》书名中的‘文心’二字,也包含着‘弃迹求心’的意义。这个词语的渊源是佛典,而不是儒经。《法华玄义释签·序释签》说:‘盖序王者,叙经玄意。玄意述于文心,文心莫过迹本。’”[2] 就“心”字而言,未必最早见于佛典。据彦和所述,涓子着有《琴心》,王孙子着有《巧心》,“心”字在战国时已用于篇名。彦和的“文心”或许与佛典的“文心”有相通之处,然用精通佛学的饶宗颐先生的话说,是“与《阿毗昙心》之名偶合”,[3]缺乏充分、有力的论据支撑。更何况彦和博通经论,长于佛理,如果借鉴佛典的“文心”,为什么不明言?要知道他最善于“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而第一种观点则更令人信服。尽管彦和不满意陆机的《文赋》,认为“陆赋”的观点和结构“碎乱”,可刘、陆关注的问题是一致的:陆机研究“才士之所作”,是为得其“用心”,彦和以“文心”为名,是研讨“为文之用心”,两个“用心”的内涵是相同的,都是指作文的用心。因此,杨明照在“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一句注曰:“按文赋:‘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4]表明彦和“文心”与陆机的“用心”是一脉相承的。清人章学诚则明确指出:“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自刘勰氏出,本陆机之说,而昌论‘文心’。”[5]章氏的“断语”,明确指出陆、刘之间的传承关系,是不刊之论。 二是“雕龙”与“岂、”“雕缛”的关系。龙学界对“雕龙”的解读,分歧最大,其争论的重点是“岂取邹奭之群言雕龙也”——尤其是对“岂”字的理解:或把它译为表示否定的“难道”,或把它译为表示肯定的“难道不是”,或把它译为表示推测的“大概”、“也许”、“庶几乎(差不多)”。 对“岂”字的解读,不能局限于“岂取……雕龙也”一句,应该放到与之相关的“语境”中来考察: 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邹奭之群言雕龙也。 不难看出,问题的关键不是“岂取……雕龙也”,也不是“岂”字,而是“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这是一个肯定性陈述句。“雕”,是雕饰的意思;“缛”,是指文采繁盛。彦和认为,从古至今的文章,都是靠雕饰文采组成的,难道仅仅采用了邹奭之群言的“雕龙”吗?显然,彦和之所以名书为“雕龙”,是因为文章本身就是“雕缛”的,与“雕龙奭”的事典没有太大的联系。即因“雕缛”而“雕龙”,非“雕龙奭”而“雕龙”。正如陆侃如、牟世金所说:“刘勰用‘雕龙’二字做书名,主要因为文章的写作从来都注重文采,不一定用邹奭的典故。”[6]可谓“知言”。 有的学者注意到“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可在翻译时,却把此句与“岂取……雕龙也”视为“因果关系”:“自古以来的文章,都是以雕饰丰富的文采而构成的(按:意为很像“邹奭修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因此,书名差不多是采用了邹奭之群言的‘雕龙’的‘雕龙’二字。”[7]这种译法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为什么“自古以来的文章,都是以雕饰丰富的文采而构成的”,书名就必须“采用邹奭之群言的‘雕龙’的‘雕龙’二字”?这两句话没有必然的联系,译者在逻辑推理上出现了“真空”,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另外,“因此”二字是译者所加,改变了彦和的反问句式。 三是“文心”与“雕龙”的关系。龙学界主要有三种看法:一曰“文心+雕龙”:“‘文心’是讲作文的用心,这是一;‘雕龙’指雕刻龙文,比作文的要讲文采,但不要光讲文采,这是二。”[8]二曰“雕龙文心”:“‘文心’是书名的主干,‘雕龙’则是如何去探讨‘为文之之心’的说明和规定。刘勰强调自己的书是用‘雕龙’那样的功夫去揭示‘文心’的,或者说像雕刻龙文那样精细地探讨和揭示为文之用心。这‘精细’自然也包括文字本身的讲究。”[9]三曰“文心雕龙”:“其实‘雕龙’二字并不是用来修饰‘文心’的,而是用来说明‘用心之所在,与心之如何用’,《文心雕龙》的书名含义当是‘写文章用心在于要把文章写得像精雕细刻的龙文一样美’(以下简称‘要把文章写得美’)。”[10] 第一种观点把“文心”和“雕龙”看作并列关系,似难以成立。“文心”是指作文的用心,“雕龙”是描述写作行为和结果,在逻辑上构不成并列关系。从语言形式看,“文心”是偏正组合,“雕龙”是动宾组合,两种不同的组合形式如何能并列? 第二种观点把“文心”和“雕龙”看作主从关系,也难以自圆其说。重“文心”轻“雕龙”,有违彦和“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的圆通之识。把“雕龙”解读为彦和要“精细地探讨和揭示”文心,有些“引申过度”:“雕龙”是比文章写作,不是喻“研究”文章写作,“雕龙文心”不等于“文心雕龙”。 第三种观点对“文心”和“雕龙”关系的理解是正确的。但在翻译上把“雕龙”理解为“雕龙奭”的“雕龙”,片面强调“要把文章写得美”,忽视了彦和对“饰羽尚画,文绣鞶帨”这种刻意雕琢做法的批评,也难得彦和用心之“全”。 在笔者看来,书名争议的焦点是“雕龙”,而不是“文心”。要想搞清书名的涵义,必须从“雕龙”入手。值得注意的是,“雕龙”的表述方式不同于“文心”:“文心”是直陈式的,而“雕龙”则是暗示性的。暗示性的陈述包括“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两个部分:“它们之所以被用来命书名,实际上与这些具体的东西无关,而只是利用它们所暗示的东西,也就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11]“雕龙”是“说出来的”,其“所指”(雕刻龙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暗示的、“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笔者认为,如果联系“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邹奭之群言雕龙也”,就可以看出,彦和以“雕龙”为喻,是暗示作文要精雕细刻,以达到“刻画而自然”的审美境界。即文章讲究修饰、润色,写得有文采,但又不像邹奭那样“过度雕饰”,有十分明显的“斧凿”痕迹。因此,黄侃在释“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时精辟指出:“此与后章文绣鞶帨离本弥甚之说,似有差违,实则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贵修饰,特去泰去甚耳。全书皆此旨。”[12]周汝昌也认为:“夫雕龙者,正喻‘人工’之可夺‘天巧’。通常所谓文如‘天成’、‘行云流水’,那实际是功力纯熟深厚所臻之境地而已,那种貌似‘自然’,无非是大匠之能泯其‘斧凿痕’罢了。”[13]黄、周之说,深得彦和的用心,可视为“雕龙”的绝妙注解。合而观之,所谓“文心雕龙”,是指作文的用心在于精雕细刻,以企及“刻画而自然”的至境。 框架辨:文原论+文体论+文术论+文评论? 对于《文心雕龙》的框架,亦有诸多说法。归纳起来,主要涉及以下两个问题: 一是通行本《文心雕龙》的篇次是否有误。龙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看法认为篇次有误。争议较大的是《练字》、《养气》、《物色》、《总术》和《时序》等篇的次序:范文澜认为,《练字》的位置是《章句》之后,《丽辞》之前;《物色》则在《附会》之后,《总术》之前。刘永济认为,《物色》宜在《练字》之后。杨明照认为,《物色》应为第四十一,《总术》则是第四十五,《时序》应为第四十六。周振甫认为,《物色》应置于《情采》之下,《镕裁》之上;《总术》应为第四十五篇,是创作论的总序。而对篇次调整比较大的是郭晋稀,他置《养气》、《附会》于《通变》之前,置《事类》于《通变》之后,置《练字》于《章句》之前,置《物色》于《夸饰》之后。[14]一种看法认为不能更改通行本的篇次。一些学者指出,在没有确凿的资料和可靠的版本依据之前,不宜改动通行本。否则会造成不同程度的混乱。 笔者认为,第一观点难以成立。这些学者对通行本篇次的调整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可那只是研究者的各自之理,不代表彦和的想法;更何况他们的认识也不完全一致,反而越调越乱,不仅没有还原书的本来面目,而且南辕北辙,相去甚远。唐写本(残卷)清晰地标示“征圣第二”、“宗经第三”、“正纬第四”、“辨骚第五”、“明诗第六”、“乐府第七”、“诠赋第八”、“颂赞第九”……,与通行本所标的篇次一致,印证了后者的可靠性。因为唐写本(残卷)是《文心雕龙》今存最早的、权威性的版本。从版本学角度看,“写本”的“精确度比印本高”。[15]因为“人以藏书为贵,人不多有。而藏者精于雠对,故往往皆有善本。学者以传录之艰,故其诵读亦精详”。[16]而《文心雕龙》现存最早的刻本元至正本的篇次进一步证明了通行本是可靠的(见表一)。 表一 唐写本(残卷)、元至正本、通行本之篇次
总之,现有的版本数据都有力地支持了通行本的篇次,看不出什么“错乱”;笔者赞同第二种观点——尊重通行本,在没有充分的证据时,研究者不能以个人的主观臆测,更改《文心雕龙》的篇次。 至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文心雕龙》十卷分法质疑为“盖后人所分”,也缺乏有力的证据。其理由是“据《序志》篇称上篇以上、下篇以下,本止二卷。”不错,彦和在《序志》篇的确是这样说的。但与“十卷说”并不矛盾:“上、下两篇说”着眼于《文心雕龙》的内容脉络(按照范文澜的说法,上篇“剖析文体”,下篇“商榷文术”),“十卷说”立足于《文心雕龙》的形式编排(五篇一卷)。从目前已掌握的唐写本、元至正本等版本资料来看,并不能证明“十卷”就是后人所分,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说法只是一种推测,而非不易之论。 二是《文心雕龙》是由几个部分组成的。龙学界主要有四种说法:一是“两分法”,即“文体+文术”;二是“三分法”,即“总论(文之枢纽)+文体论(论文叙笔)+创作论(剖情析采)”;三是“四分法”,即“总论(文质论)+文体论(文类论)+创作论(文术论)+批评论(文评论)”;四是“五分法”,即“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论时序、才略、知音、程器+长怀序志”。此外还有“六分法”(在五分法的基础上增加“文学史观”一类)和“七分法”(在六分法的基础上增加“修辞学”一类)两种说法。 从研究者角度看,这些分法各有一定的合理性,可就《文心雕龙》本身而言,并不十分确切。因为研究者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论先见”来切分《文心雕龙》,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对其“内在文脉”的探寻。这些做法的不足,正如吴调公所言: 研究者们常常喜欢用自己的理论武器把《文心雕龙》这个有机整体肢解得七零八落,搞成几大“块”几大“条”,实际是刘勰所从未梦想到的各种专论,甚至于离开了原著篇章的次序重新组合,以求吻合自己的理论结构安排。而这种种做法,都是远离了《文心雕龙》的根柢。[17] 此言切中要害。上述诸家的“分法”只是他们对《文心雕龙》框架的“解读”,并不等于《文心雕龙》是按照他们的“理论设想”来建构的。 据《序志》篇所述和《文心雕龙》呈现的“文本样态”,可以看出,彦和把《文心雕龙》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文之“纲领”,包括“文之枢纽”五篇(从《原道》至《辨骚》)和“论文叙笔”二十篇;下篇是文之“毛目”,包括“剖情析采”二十四篇(从《神思》至《程器》)和“长怀《序志》”一篇。这是《文心雕龙》的原初框架。其中“文之枢纽”探讨文章的本原、师承、“酌变”根本问题,相当于今天的“文原论”(“本质论”);“论文叙笔”研讨各体文章的源流、含义、代表作和写作规格要求,相当于今天的“文类论”(“文体论”);“剖情析采”研究文章写作的“情”(从《神思》至《定势》)与“采”(从《镕裁》至《总术》)以及与“情采”(《情采》篇是由“情”到“采”的一个“过渡”,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有关的问题(从《时序》至《程器》),相当于今天的“文术论”(“创作论”)。《序志》介绍该书的写作动因、写作原则、主要内容和结构框架等问题。 从《文心雕龙》的“文脉”看,其“内在理路”是:道—→圣—→文(经)—→体—→术。彦和认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就是说,原道也好,征圣也罢,其枢纽是宗经(圣人之文)——也只有宗经,才能把道、圣落实,改变当时“去圣久远”的不良倾向,因此第一个关键词是“宗经”;而“去圣久远”的直接后果是“文体解散”,从根本上背离了“群言之祖”经书的写作体制,所以第二个关键词是“正体”;又因当时的作者追求浮华的文风,练辞而疏术,故第三个关键词是“执术”。《文心雕龙》正是沿着这三个词(或者说“经——体——术”)有序展开的(见表二)。 表二 《文心雕龙》之内在理路
有的学者把《时序》至《程器》称为“批评论”(文评论)是不妥当的。这五篇讲的是与情采(文术)有关的问题——文章与时代、文章与自然、历代作家的才华、文章阅读和士人的品行、才能,其中固然涉及批评,但决不是“批评论”(文评论)所能范围的,还是以“执术”为中心的。如果把《神思》至《总术》视为“剖情析采”(文术论)的“内篇”,那么这五篇可看作是“剖情析采”(文术论)的“外篇”。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的理论框架是(见表三): 表三 《文心雕龙》之理论框架
性质辨:文学理论著作,文章作法,亦或其它论著? 《文心雕龙》是一部什么书?也有不同的说法。或曰“文体论”,或曰“文学理论著作”,或曰“文学批评论(文学评论)”,或曰“美学著作(艺术哲学著作)”,或曰“阅读学著作”,或曰“修辞学著作”,或曰“文章学”,或曰“写作指导、文章作法”,或曰“文学理论著作、文章学著作和分体文学史”,或曰“文学理论、文章学、各类文体的发展史和古典美学著作”,或曰“子书”等。 这些说法着眼点不同,各有可取之处,可都难以圆通。笔者认为,要弄清《文心雕龙》的性质,有必要区分与之相关的三个问题: 一是彦和想把《文心雕龙》写成什么书。从《序志》篇来看,彦和与许多魏晋六朝士人一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忧患意识——“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进而希冀通过“制作”来达到“腾声飞实”的目的。这里的“制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著书撰文,而是指“成一家之言”,只有“著书立言”,才能实现“个人不朽”的终极目标。他梦见孔子,继而想到“注经”;放弃“注经”转向论文,是因为仅仅“注经”,难以成一家之言:“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这段话的重点在“未足立家”四字。彦和看重的、焦虑的不是“注经”本身,而是在所选择领域中能不能像“诸子”一样自成一家。他在《诸子》篇中说:“君子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又称赞诸子:“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这些文字和《序志》篇中的“腾声飞实”的思想遥相呼应。显然,就彦和写作的深层动因来看,他想把《文心雕龙》写成一部“子书”。故刘永济明确指出:“历代目录学家皆将其书列入诗文评类。但彦和《序志》,则其自许将羽翼经典,于经注家外,别立一帜,专论文章,其意义殆已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与诸子著书之意相同矣。”[18] 不可否认,彦和也想纠正当时的浮诡文风,不满意“近代之论文者”,这些只是他写《文心雕龙》的表层动因。 二是《文心雕龙》写成后实际是一部什么书。《文心雕龙》完成后是一部“子书”吗?如果仅仅根据彦和的写作动机推断《文心雕龙》是“子书”,似乎有些武断。文章、著作固然体现作者的某种写作意图,但不等于说作者想写什么就是什么。因为文章也好,著作也罢,一旦面世,就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其本身所呈现的要远远大于作者的最初构想。从《文心雕龙》的内容看,不论是“宗经”,还是“正体”、“执术”,都是围绕着“怎样写好文章”,有别于“博明万事”的“子书”,说它是“子书”似有笼统之嫌;可它又不同于《典论·论文》、《文赋》等一般的文论专著“就文论文”,每每有“超文”的卓识独见,具备了“子书”的思想深度,章学诚肯定它“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证明了这一点。钱穆在谈到《文心雕龙》的价值时也特别强调其“超文性”: 他讲文学,便讲到文学的本原。学问中为什么要有文学?文学对整个学术上应该有什么样的贡献?他能从大处会通处着眼。他是从经学讲到文学的,这就见他能见其本原、能见其大,大本原他已把握住。……因他注意到学问之大全,他能讨论到学术的本原。文学的最后境界在哪里。……而刘勰讲文学,他能对于学术之大全与其本原处、会通处,都照顾到。因此刘勰不得仅算是一个文人,当然是一个文人,只不但专而又通。”[19] 钱穆的看法很“到位”,他敏锐地抓住了《文心雕龙》不同于一般文论著作的地方——把“文”置于宏阔的学术平台上来考察。这种“论文而不囿于文,超文而又不离文”是《文心雕龙》实际存在的“样态”。因此,台湾龙学家王更生说它是“文评中的子书”[20]是相当准确的。如果用“现代话语”来表述,《文心雕龙》是一部研讨文章写作(文评)的思想论著(子书)。这里用“文章”而不说“文学”,是因为《文心雕龙》的研究对象是古代的文章,不是古代的文学(古代“文学”一词的含义虽每有变化,但主要内涵是一贯的——文化学术。对此,北京大学卢永璘教授曾撰专文《从刘勰〈文心雕龙〉慎用“文学”说起》详论之,[21]恕此处从略),也不是今天的文学。“文学理论著作”和“文学批评论(文学评论)”两种影响较大的观点都无法成立;把它“定位”在“思想论著”,是着眼于《文心雕龙》的深刻性和广博性,以区别于“写作指导、文章作法”的观点——“指导、作法说”虽然较之“文学理论著作说”和“文学批评论(文学评论)”更具合理性,可却无视《文心雕龙》论“文章写作之道”的“形而上”品质,仅仅看作是“形而下”的写作入门之“技”,削弱了它的“体大思精”。 而彦和能写成这样一部与众不同的“写作思想论著”,得益于“方法的自觉”。即“弥纶群言”、“振叶寻根”(“观澜索源”)和“唯务折衷”。“弥纶群言”是指综论历代诗文,构成《文心雕龙》的横向“理论维度”。“论文叙笔”部分讲究“敷理以举统”正是运用这种方法的结果。“振叶寻根”(“观澜索源”)是指从根本上来认识、把握文章,形成《文心雕龙》的纵向“历史维度”。“道沿圣以垂文”、“原始以表末”等是该方法的具体体现,钱穆所谓彦和能从“大处”、“会通处”和“本原处”看问题正是指这一点。“唯务折中”是指对问题的认识力求公允、恰当,这种方法使《文心雕龙》达到了“笼罩群言”的学术高度。书中谈到的“圆通”、“圆照”、“圆览”均为“折衷”法的表现。 三是今人把《文心雕龙》看作什么书。正由于《文心雕龙》具有广博、渊深的学术品格,客观上造成了今人对其认识的歧义(前面已谈,此处从略)。《文心雕龙》博大精深,包含了许多现代人文学科的因子,可以为文学理论、文章学、写作学、修辞学、美学、阅读学、文体论、文学史学、文学批评学等多学科所鉴用,但切不可因此就把《文心雕龙》归入其中某一学科门下,因为它不是按照今天的学科体系来建构的。倘若真是那样的话,《文心雕龙》也不可能“体大而虑周”。今天的学者完全可以从自己的学科角度研究它,只要不把它“据为己有”,加以垄断。 总之,就《文心雕龙》性质而言,它是一部文章写作思想论著。 注释: [1][3]饶宗颐《文心与阿毗昙心》,张少康编《文心雕龙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第170页。 [2][6][14]周振甫主编《文心雕龙辞典》,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41页,第542页,第543-547。 [4]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13页。 [5]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86页。 [7][10]周绍恒《〈文心雕龙〉书名与“文之枢纽”的关系初探》,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编《文心雕龙研究》第七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页,第222页。 [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2页。 [9]石家宜《文心雕龙系统观》,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274页。 [11]季羡林《禅和文化与文学》,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66页。 [1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8页。 [13]周汝昌着周伦玲编《神州自有连城璧——中华美学特色论丛八目》,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页。 [15]奚椿年《中国书源流》,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 [16]宋人叶梦得语。引自叶得辉《书林清话书林余话》,岳麓始社2000年版,第21页。 [17]吴调公《文心雕龙系统观·序》,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18]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前言》,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页。 [19]钱穆《中国史学名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1—132页。 [20]见牟世金《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0页。 [21]见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编《论刘勰及其〈文心雕龙〉》,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8—210页。 参考文献: 1.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编辑《〈文心雕龙〉资料丛书》(上、下),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 2.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上、下),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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