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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寅初:宁鸣而死,不默而生(7)


    马家儿孙
    马寅初给后人留下的最宝贵遗产,除了坚持自己的观点,就是乐观豁达地生活
    本刊记者 徐梅 实习记者 吴鸣 发自北京
    和北京一些著名的胡同一样,大规模的拆迁、开发使得东总布胡同早就变了模样。
    总布胡同位于东单至建国门之间,长安街以北。分为西总布、东总布、北总布三段,全长一千多米。在这里土生土长的马思泽熟稔这条胡同的历史。
    “1900年,德国公使克林德在西总布胡同西口向巡逻的清军士兵开枪挑衅,被清军击毙,由此成为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借口;1919年‘五四’运动中著名的火烧赵家楼,就发生在北总布胡同的中段……”建国后,李济深、沈钧儒、李宗仁、张治中、十世班禅、乌兰夫等著名人士都曾住在这里。
    如今这条胡同只剩下几个院落保留得较为完整,马寅初先生居住过的东总布胡同32号院是其中之一。
    悲欢离合
    1949年马寅初到北京参政后不久,陈云安排他在东总布胡同62号(后门牌改为32号)小院安家。
    “刚开始,就爷爷一个人住在这里。当时他还担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许多工作要在上海处理,就两地来回跑,家里的其他人则多住在上海。1952年,各大区军政委员会机构撤销,爷爷才开始常住北京。”
    马思泽的奶奶和父辈,是在1953年后陆续迁到北京的。他的父母亲、伯父伯母、三姑夫妇,以及姐姐和两个表姐,一起住进了这个院子。“我是第3代中第一个在北京出生的孩子,最后住在这个院子里的第3代一共有8个人。”
    马寅初和两任夫人共育有8个子女,长子不足一岁时不幸夭折,长大成人的7个子女中头5个都是女儿。
    马思泽没见过大姑姑马仰班,“1953年我没出生她就去世了。”他的二姑姑马仰曹在英国,二姑父是台湾方面驻英国代表,1949年后一直留在英国。三姑姑马仰惠在北京,后来长期担任爷爷的生活秘书。四姑姑马仰兰在联合国总部工作,定居美国。五姑姑马仰峰在上海。他的伯父马本寅和父亲马本初是马寅初最小的两个孩子。
    著名文史学者扬之水的书窗正对马家小院,站在窗前,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内那栋淡黄色的欧式两层小楼。年过八旬的马本寅和马本初兄弟俩仍住在这里。老人们很少出门,院子里多数时候都安静无声。“我判断他们家还有人住着,每年冬天的时候,都有人运煤来。”
    马思泽当年给爷爷马寅初烧书的采暖小锅炉这两年才弃用,高高的烟囱成为过往岁月的特殊见证。
    一直到1960年之前,这一大家子都是同桌吃饭,“餐桌是一个大圆桌,像餐厅里那种能坐下十多个人的大桌一样。”
    即便是在“新人口论”遭到围攻的那几年,马家关起门来仍然是其乐融融。家里的小孩子,马寅初按照家乡风俗,不分男女统称为“妹妹”。“夏天吃完晚饭,爷爷会拿出一两个西瓜,全家人聚在一起,吃西瓜乘凉。”
    1960年前后粮食开始紧缺,“我们这一辈儿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特别能吃。父辈们每天上班,大家回来的时间不一样,有早有晚,凑在一起吃饭不太容易。从那个时候开始,吃饭的单位就划小了。爷爷奶奶在一起吃,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也跟他们一起吃。其他人就以小家庭为单位分开做饭吃饭。那会儿也很热闹,到吃饭的时候可能摆三四桌,每桌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时会交换一些菜啊什么的,大家串着吃。”
    热闹幸福的大家庭生活在1969年终止了。当年4月,马思泽的母亲去河南干校下放劳动,“我妈妈是家里第一个离开的,我爷爷那时候行走已经很不方便了,他拄着一个高木凳,拖着病腿很慢很慢地坚持从房间里一直走到大门口,把我妈妈送走了。”
    再后来是马思泽的伯父伯母、姑父、父亲、姐姐……“我是那年9月离开家的,去的是我母亲所在的干校。我走的时候,家里只剩下50岁以上的老人,还有13岁以下的弟弟们。”
    1971年,89岁的马寅初写信给北京市委,为马思泽争取到回城机会,家中其他人也陆续返回北京。“全家稍微安定一点,我爷爷就生病了。1972年他得了直肠癌,住院做手术。手术后,他人生的最后10年基本上就是在轮椅上度过了。”
    马本初的坎坷命运
    马思泽的父亲马本初直到马寅初卧床之后,才经周总理批示调回北京。他是马寅初最小的儿子,4岁上学,在马家第二代中天资最出众,命运也最坎坷。
    抗战最后一年,不到19岁的马本初从重庆大学机械系应召入伍,他的工作是给驻前沿部队的美军陆空联络小组当翻译。
    这个小组的任务是背着一个手摇发电的步话机,在前沿部队的观察所里,为中美混合空军联队的轰炸机提供准确的敌方目标、校准弹着点、评估战果。小组经常遭到日军的猛烈射击,“有一次一颗子弹打到我父亲的钢盔上,差一点儿就牺牲了。那个钢盔父亲一直保存到文革开始时才销毁,同时销毁的还有一件珍贵的战利品——一面中国军队缴获的日本太阳旗,上面签满了日本军人的名字,这是我父亲离开军队时,一位团长赠送的。”马思泽告诉记者。
    抗战胜利后,马本初返校继续学业。毕业后拿到两所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吊诡的命运却捉弄了他。“因为他中断了一年学业,毕业那年,正好赶上1948年,国民党军队开始溃败,政府也陆续南迁。时局变迁,他遵从父命留在了杭州。”
    马本初无奈终止了他的留学计划,他也是马家第二代中少有的没有出国留学的,“我其他的姑姑、伯父大多都出国留学了,有的解放前留英留美,有的解放后留苏。”
    这还只是马本初坏运气的开始,“文革”中,他因为曾加入国民党军队被反复审查,“但我父亲始终认为:‘我是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但是我打的不是共产党,我打的是日本人,打的是民族解放战争。’”
    他一生都没有绕开“辍学从军”的影响,马寅初的人口论观点被批判后,他的“问题”更加严重。这些“问题”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晚年退休后,他心中仍对命运不公难以释怀。
    马思泽为爷爷辩护
    “那个时候,一个人趴下,全家卧倒,”马思泽苦笑一下,“我爷爷和我父亲的问题,也直接对我们产生影响。姐姐马思润在工厂里表现优秀,单位连续两年推荐她上北大,但学校一看她档案,是马寅初的孙女,立马就退回来了。那个时代的标准就是这样,你家庭出身不好,很多事情根本就不能考虑你。”
    马思泽称自己是在一个“生活条件很优越,但是社会地位又很低的家庭里长大的”,年轻的时候,他“有种强烈的自卫意识”。1975年,他所在工厂的一位副厂长跟他聊天,“你爷爷这个人口问题是因为他岁数太大了,网开一面,不太追究,所以才没有把他打成‘右派’。”马思泽回了一句:“这事谁对谁错还得走着瞧呢!”副厂长一下子愣在那儿,“他没想到我会说出那么一句话。那时候正是‘四人帮’闹得最凶的时候,他要是跑去检举我的话,我立马就会被撂倒。”
    继承马寅初的乐观豁达
    马思泽从内心里敬重父亲,“他真是为革命做了不少贡献的人,除了打日本人外,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我爷爷已经被软禁在歌乐山,那时候爷爷跟共产党地下组织联系的一些书信都是由我父亲传递的。”
    但他更希望父亲以及自己这些马家后人能够继承到爷爷的坦然从容。马思泽笑称爷爷是一位“阳光老人”,老人家即便是九十多岁之后也常常给大家制造“惊喜”。
    1972年,经周恩来总理特批,天津人民医院院长、“反动学术权威”金显宅率领医疗小组为90岁高龄的马寅初做了直肠癌切除手术。
    “手术后金大夫去病房查问爷爷的病情,金大夫说天津话,我爷爷说浙江嵊州话,爷爷有些耳背,俩人谁也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金显宅年轻时曾赴美留学,遍访欧洲,“他知道爷爷也是留美回来的,就改用英语询问病情。我爷爷马上就听懂了,也用英语回答。”马思泽站在一旁,既惊又喜,“那个情景很难忘,我爷爷九十多岁,金教授也将近七十岁了,两位古稀老人呱啦呱啦在那儿讲英语,反倒是我听不懂了。”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爷爷该锻炼就锻炼,该做研究还做研究,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消沉的时候。即便是因‘新人口论’遭到批判,人家贴他的大字报,他每周还是会带我们去景山、北海甚至香山鬼见愁走路登山。爷爷给后人留下来的最宝贵遗产,除了认认真真做事情,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管在什么状态下都乐观豁达地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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