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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样板戏的角色等级与仇恨视角(一)

   一   
    革命样板戏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制造出的文艺怪胎。作为政治需要的样板之戏已经寿终正寝,但作为戏剧本身的样板戏并没有死亡。巴金先生在文革后再听到样板戏的唱腔就做恶梦,可见样板戏对牛鬼蛇神曾经达到怎样的威慑作用。但到了九十年代,以战争年代为背景的几部样板戏如《智取威虎山》《沙家浜》,一度以红色经典的面目出现在舞台上,欣赏者对样板戏的解读已经毫无阶级斗争的功利色彩,却带着对往昔英雄主义情怀的诗意缅想。在另一些文艺作品中,如张建亚导演的电影,样板戏的片段则成为滑稽模仿或反讽的对象。可见,在今天这个价值多元化的历史语境中,关于样板戏的阐释有着相当多样的解读空间。但尚活跃在我们文艺集体记忆中的样板戏,关于其人物形象设置和情感表述方式的探讨却一再停留在样板戏作为被阴谋家利用的工具文艺的解读水平上,而不是进一步追问,样板戏的形象设计和叙事模式情感表达方式为什么会成为工具文艺的典型呢?许多人都认为样板戏的失败在于以阶级斗争作为叙事主线,但我们应该注意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沙家浜》这些以战争年代为背景的剧目中,以阶级斗争为叙事主线并不能成为降低其艺术质量必然理由,因为导致这些战争的实质就是阶级集团的不同利益无法协调所导致的,浓墨重彩地叙述阶级斗争同样可以创造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文艺作品。样板戏的成败不在于写不写阶级斗争,而是如何写阶级斗争,《杜鹃山》的阶级斗争与《海港》的阶级斗争比较,《杜鹃山》的阶级斗争叙事与其故事发生背景就比较吻合,而《海港》中的关于阶级斗争叙事则虚假生硬,那个暗藏在海港内部的阶级敌人其伪装水平之劣、阶级敌人的破坏力之低不能令人感觉到故事改编者的力不从心。在我看来,样板戏最公式化之处不在于写阶级斗争,而在于每一部样板戏都无条件地设定了以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为中心的角色等级制度,于会泳总结出的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中心人物的三突出原则就是这个角色等级制度的依据。其次,样板戏的情感表达的单纬度,仇恨成为每一部样板戏的主导情感,当这种单纬度的情感主宰了每一部样板戏作品之时,样板戏作为工具性文艺的特征便一再得到强化,为了保证样板戏中阶级仇恨情感的超级地位,任何其他情感如爱情、亲情的表述都被默然放逐,不断重复的以阶级仇恨为核心的宏大情感同样导致了样板戏艺术表现方式的僵化和虚假一个重要原因。  
    样板戏的创作、改编的过程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突出无产阶级英雄的高大形象,样板戏的英雄人物观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历史的发展过程,是两种不同的文艺观念此长彼消的结果。从延安的讲话开始,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就作为一个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问题不断得到重伸。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当然就应该以工农兵为主角,为英雄人物。样板戏式的英雄人物的出现,正是基于对旧戏舞台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1]的拨乱反正。有一种权威的判断认为,就是在解放17年后,文艺界依然存有一条黑线:在这股资产阶级、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想逆流的影响或控制下,十几年来,真正歌颂工农兵的英雄人物,为工农兵服务的好的或者基本上好的作品也有,但是不多;不少是中间状态的作品;还有一批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我们一定要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彻底搞掉这条黑线。[2]所以,样板戏之所以能成为样板,产生革命的震撼力,首要任务在于创造出迥然不同于旧戏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形象。在文革之前,以工农兵为主要人物的文艺作品并不缺乏,《创业史》《林海雪原》《红日》《野火春风都古城》《红旗谱》等长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工农兵,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有影响的仅有一部《青春之歌》,叙述的也是知识分子如何接受的改造的人生经历。尽管工农兵人物已经成为十七年文艺的主流形象。但关于如何塑造工农兵形象始终存在两种不同的文艺观念。比如:关于《创业史》这部长篇小说的人物形象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梁生宝这个人物形象是典型形象。因为他是社会主要推动力的代表。而另一种观点认为梁三老汉的形象最典型最丰满。因为他肩负着封建压抑的几千年精神重负。梁三老汉身上集中了中国当代社会的种种矛盾。梁三老汉向往新社会,但又想保留自己的土地不入社,因而他处处表现得犹疑不定,他的心态最具有时代特征。在六十年代初,围绕梁三老汉与梁生宝这两个农民人物哪个形象更典型曾经展开过激烈的讨论。[3]这就是所谓的关于中间人物的论争。另外,我们还可以注意到,从五四时代开始,鲁迅笔下的阿Q、润土、祥林嫂的农民人物多是被启蒙的对象,他们是封建压迫的受害者,重负着如胡风所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工农兵人物在五四启蒙的笔下,不乏蒙昧、自私、自我欺骗的特性,就是鲁迅之后的赵树理小说中的许多农民人物也有不少缺乏觉悟、思想落后的典型。所以,尽管在延安讲话中,就旗帜鲜明要求艺术家要以为工农兵服务,以塑造工农兵人物为主,但如何塑造工农兵人物,特别是任何塑造工农兵英雄人物,依然有着分歧。直到发动文化大革命,文艺作为政治工具成为无庸置疑的定论后,以完美高大的工农兵人物占领文艺舞台的中心成为最迫切的任务,而这些崭新的工农兵英雄形象当然要彻底摆脱受启蒙的地位,不允许任何丑化贬低工农兵人物的叙述和描写。正是在摧毁了五四以来关注小人物的命运叙述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状态的启蒙文艺观之后,样板戏式的气贯长虹勇往直前的工农兵英雄人物才顺理成章地占领了文革时期的文艺舞台。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样板戏中工农兵人物占了绝大多数,工农兵英雄人物成为当然主角和被神话了的英雄,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普通工农兵的生活被推出了文艺视野之外。在文革的文艺舞台上到处都是工农兵,但都是被偶像化乌托邦化的工农兵。在文革的文艺作品中,工农兵英雄人物尽管都站在舞台的最中心位置表演,但只有工农兵中的英雄人物才是有灵魂有着洞察秋毫的智慧,而他(她)身边的其他工农兵人物的除了服从于主要英雄人物的召唤外,已经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更无与英雄人物平等对话的角色地位。在样板戏中,如果说英雄人物尚有一定的个性特征外,所有工农兵配角都形同道具,样板戏中,找不到一个比较有特点的工农兵配角。这是与五四以来的带着精神奴役创伤的普通工农形象的决裂。所以,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样板戏并未写好普通的、大众的工农兵形象,样板戏不过创造了数量有限的几个工农兵英雄形象,这些形象在其扬眉吐气之时,样板戏也步入了叙事模式雷同,情感表达单调、僵化的创作误区。  
        二  
    样板戏始终致力于塑造正面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江青提出:京剧艺术是夸张的,同时,一向又是表现旧时代旧人物的,因此,表现反面人物比较容易,也有人对此欣赏。要树立正面人物却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我们还是一定要树立起先进的革命英雄人物来。上海的《智取威虎山》,原来剧中的反面人物很嚣张,正面人物则干瘪瘪。……。现在把定河老人的戏砍掉了一场,座山雕的戏则基本没有动,但是,由于把杨子荣和少剑波突出出来了,反面人物相形失色了。……。我们要着重塑造先进革命者的艺术形象,给大家以教育鼓舞,带动大家前进。我们搞革命现代戏,重要是歌颂正面人物。[4]    
    歌颂正面人物,落实到具体操作上,往往不计艺术规律,抛弃生活的经验常识,然后再拿革命的浪漫主义来搪塞观众:在我们社会主义舞台上,任何时候都要以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为主宰,而反面人物则只能成为英雄人物的陪衬。就是说,处理反面人物形象时,必须从塑造主要英雄人物的需要出发。否则,把反面人物写得与正面人物分量对半,或者写得非常嚣张,居于主位,这样就必然造成历史颠倒、牛鬼蛇神专政的局面。《智》剧原演出本的第六场就是这样。在那里,座山雕居高临下,主宰一切,而杨子荣却处于被动,围着他打转,做他的陪衬。这种历史的颠倒,如今被我们重新颠倒过来了。首先,我们删去了原来的’开山’、’坐帐’等渲染敌人威风的场面,又把座山雕的座位由舞台正中移至侧边,自始至终作为杨子荣的陪衬;而让杨子荣在雄壮的乐曲声中昂然出场,始终居于舞台中心;再用载歌载舞的形式,让他处处主动,牵着座山雕的鼻子满台转;在献图时,让杨子荣居高临下,而座山雕率众匪整衣拂袖、俯首接图。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这一改动,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广大革命群众为之欢欣鼓舞,说’好得很’!’真是彻底翻了个身’!’大快人心’!而现代修正主义者则又恨、又怕、又痛,竟歇斯底里地咒骂我们’根本无视生活规律和舞台法规’。[5]《智取威虎山》的这段创作谈已经表示:样板戏尽管受到现代修正主义的非议,质疑其正面人物高大形象的虚假和做作,但政治正确成为样板戏的生命线,只要这种三突出的创作方法能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任何艺术安排只能服从于意识形态的需要。所以,样板戏角色创作,完全服从于人物的社会角色特征,不是依据人物性格特征,或参照现实经验来确立其在戏剧文本中的轻重,而是根据其政治身份决定其在舞台上的位置和分量。根据这个原则,敌人审讯革命者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一个以李玉和为主体的长镜头,只见被审讯的李玉和高居画面的主要部位和前景,昂首坐于椅上,或佯装不解,或待机反击,形象倍加高大,而审讯者鸠山则偏居画面的一侧和后景,弯腰屈背地围着李玉和打转,或假献殷勤,或偷觑反应,形象分外猥琐。就被严刑拷打后,李玉和依然可以一步一步地逼近鸠山,逼得鸠山跌坐在椅子上。由于性格矛盾复杂的内心五分钟动摇被当做资产阶级的文艺观念批判,所以,主要的正面英雄人物在样板戏中始终高大挺拔,而反面人物不管任何嚣张,在英雄人物的面前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样板戏的每一部戏都联系着阶级斗争,但所谓阶级斗争,在样板戏中,常常只有我方绝对压倒敌方的斗,而不存在势均力敌的争。对于敌人的蔑视再加上无产阶级的身份,就可以战胜敌人的最可靠的理由。这种以现实主义的戏剧形式出现,却严重扭曲现实经验的样板戏角色等级布局只能导致观众对虚假的暂时妥协。相反,样板戏中的生命力的片段都是对这种角色等级制的不自觉的违规。在样板戏的系列中,至今仍然受到欢迎的恰恰是那些敌我双方能够展开平等较量,而不是以势胜敌的片段。如《沙家浜》中的智斗,由于有了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之间从各自的性格各自的利益各自的处境出发的勾心斗角,才使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在一个暂时排除了简单的政治价值判断的语境中展开生动的智力对垒。角色之间才有了比较平等的斗争。尽管被硬性规定阿庆嫂这个角色要比郭建光低一等级,但这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阿庆嫂却是《沙家浜》中、也是样板戏戏剧中难得的一个不是依靠政治身份,而是用心计和胆识于不动声色中战胜敌手的样板戏英雄人物。阿庆嫂的这一特性使她在众多金刚怒目式的样板戏英雄中间格外醒目。智斗是最精彩的一场。刁德一的狡猾多疑、阿庆嫂的虚与周旋、胡传魁的江湖义气,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盘。特别是刁德一、胡传魁、阿庆嫂的三人轮唱,表面上不动干戈,但刁德一、阿庆嫂间的内心角斗已经充分展开,而胡传魁的愚蠢,恰恰折射出刁德一的狐疑和阿庆嫂的机智,也折射出这两个人智斗加暗斗的高度紧张。象智斗这样让敌我双方的三个人物在智力、勇气、情感获得了多样化的表现的样板戏片段似乎仅此而已。但恰恰是这个片段,让观众欣赏到到了英雄的智,而不是再次确证英雄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身份价值。可惜,在样板戏中,《沙家浜》的智斗这样的片段是例外的例外。就是那阿庆嫂这位女英雄,也因为从事的是地下斗争,在政治上应该从属于从事武装斗争的郭建光,因此,阿庆嫂这个角色在等级划分上理所当然比郭建光低一层次。尽管《沙家浜》这出戏最早的剧名就叫《地下联络员》,以地下工作的传奇故事取胜,但为了突出武装斗争而不是地下斗争的主导地位,这出剧在修改为《沙家浜》过程中不得不遵命加重郭建光的分量,让郭建光在戏剧的关键处不时地发挥些重要作用,多说些有觉悟的阶级话政策话。但不管怎么改,观众欣赏的依然是说话滴水不漏带点江湖气的阿庆嫂,欣赏阿庆嫂如何周旋于胡传魁和刁德一这两男人之间。  
    样板戏的三突出创作原则意味着设置了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人物谱系,在这个谱系里反面人物被判定为只有陪衬的价值。同样是正面人物,配角也只能为主角服务。主角一般选择象杨子荣、郭建光、洪常青、柯湘、方海珍这样的革命军人、党代表或党支部书记,让这些基层党员或基层党组织的领导成为战无不胜的正义力量中的代表人物。这意味着样板戏中人物的社会属性要高于具体人物的性格特征。改编后的每一出样板戏都设定了从高到低的人物谱系,最主要的英雄人物不是因为有了智慧和勇气而成为英雄人物,而是因为他(她)已经被设定为英雄,因而就有了智慧和革命气概,就可以轻易地战胜敌手,获得必然的最后胜利。所以,造成样板戏叙事的虚假和人物空洞的最主要原因不在于写阶级斗争,而在于样板戏的先验设定的人物等级谱系,在戏剧中,角色自然有主角与配角的功能之分,但功能之分不等于政治价值之分,而样板戏恰恰将角色的功能等级按照政治价值等级排列,这就使得英雄与反面人物,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无法展开情或理的正面对话和正面交锋,已经设定好的人物等级模式只能一个任务:让英雄人物越来越高大,反面人物越来越渺小。  
    需要重伸的是:阶级斗争作为叙事主要框架并不是样板戏的独有的的一个创作特点,样板戏的艺术局限也并不是因为叙述了阶级斗争造成的。早在40年代末,丁铃就写出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样一部以土改过程中尖锐的阶级斗争为题材的小说,创造了钱文贵这位带有一种的复杂性的地主形象和黑妮这样一位中间人物。这部小说写阶级斗争没有过于强烈的外部动作,揭示的是中国农村阶级斗争的复杂性,以及阶级压迫主要在阶级的精神压迫的这一真相,这正是延续了五四精神中最重要的一个启蒙原则:农民不但在经济上受压迫,更在精神上受到封建思想的无形摧残,所谓的阶级斗争远不是一个阶级打倒或消灭另一个阶级那么简单。可见,写阶级斗争,无论同样从政治的角度,还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都可能写出一定的深度,写阶级斗争并不意味着审美价值的降低。而给角色划分硬性的等级,在给角色的外在的社会属性贴上标签后,不许角色跨出社会属性的范围做任何越轨表演,这才是样板戏的致命伤,在样板戏中,指导员就是指导员,党代表就是党代表,土匪就是土匪,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样板戏的人物表演仅仅局限在人物社会属性范围内(而且常常是社会属性中最呆板的政治的那一部分),这才导致了叙事的单调和概念化。如此,由于带有强制性色彩的由高级到低级的划分,窒息了样板戏的表演,使得样板戏中关于阶级斗争的叙事被认为简化,而阶级斗争过程中的有可能涉及到的复杂多样微妙的人性因素由于先验的等级划分而被粗暴地省略了。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