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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民歌:蒙古民族灵魂的歌音

头一回听到蒙古族长调民歌的人,听到了辽阔悠远,觉得它与生成环境———草原有关。此说不尽然。蒙古,这个词的含义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学的内涵,这不仅是对一个民族的称谓。历史上,蒙古意味着强悍、征服者、北方、黄色人种等标签。性格上,蒙古意味着豪放。地域上,蒙古涵盖着辽阔。在音乐方面,蒙古意味着长调。而长调是什么?在学术上不容易说得很清楚。长调在歌曲节奏型、演唱方法特别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词方面均有独擅,但这不等于说清了长调。不可解释,能够再现,这是我所理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征之一。 
    不少人以为,蒙古民族性发乎音乐应该气势干云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其实,刚好相反,长调捧拾着无限的柔情———不光长调,蒙古音乐均如此。马头琴声与长调演唱有着惊人相似的音色。在其他音乐样式里,柔情多涉男女私情,而长调的柔情覆盖广阔———父母、马、天空和山、草场、河水与爱情都是歌声覆盖的对象。用歌声表达纯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们寻找落在草丛里的珍珠;它一定很“轻”,像担心雨滴砸坏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声而非公共语言,不可能磅礴奔放。 
    仔细听长调,一首歌听了十遍之后,觉出它是唱给歌手自己听的。伟大的蒙古歌王哈扎布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唱歌,然后唱给天空和大地。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八岁时在心里栽上一棵民歌的树,用歌声浇水,让它长大开花。哈扎布歌王八十岁还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视力,在家里和牧区的小饭馆里歌唱。他心中这棵八十岁的长调之树,比自己躯体大得多,冠盖华美,鲜花累累,像草原一样丰饶。长调歌手唱歌,心中都有花树,只是哈扎布的花更加茂密。哈扎布———藏语,意为“天的恩赐”,他被民间誉为“达尔汗歌王”。达尔汗是旧时代的封号,凭此封号可以犯九次罪而不被追究。因此达尔汗又意味“享受大自由的人”。哈扎布一辈子颠沛流离,晚年还在小镇租房住,但享受到了大自由。 
    对哈扎布难以逾越的是什么?爱!哈扎布在长调中对草原的爱无人可以超越,那种爱如此繁复,如此绵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汤,没办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无法被超越,他像牛顿和巴赫一样,成为这一领域仅次于上帝的人,发明了许多演唱方法。哈扎布的学生拉苏荣、宝音德力格尔、阿拉坦其其格、扎格达苏荣以及胡松华只从哈扎布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背回了几棵树,有人只拣了几根树枝。 
    演唱长调,演唱者宽广的心绪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腾格尔在气息上颇得哈扎布真谛,以工笔般的气息刻划辽阔的草原。 
    长调仿佛是引子、是铺垫,是一个大场面或大高潮的开始,然而它唱着唱着已经唱完了。为什么?如果去草原听长调,看到歌声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云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峦,是看上去静止却时时吃草移动的羊群,才大悟,长调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铺垫。太阳升起来,羊群去山后的草场,马群到河边饮水不都是大场面吗?生生不息,绵绵不断,长调对此铺垫得逶迤不尽。 
    人们说,听过长调余音绕梁,心里无法收束,没听够或没听完,这正是长调的魅力。长调的美学原则不在总结升华一个道理,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 
    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 CADEN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长调那些质朴的歌词(如语言学所说的词根)与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亲和母亲、大雁、春天、出嫁与想念。这些词语是静置海洋最深处的石子,没有包裹与华饰,是本质。 
    长调的歌词短,有六句、四句,也有两句甚至一句的歌词,比如“我的走马有着绵羊一样的步伐”,整首歌就这一句词。歌词里的每个字如珍珠摆放在旋律的哈达上,粒粒可数。歌手演唱,一遍遍用心里的肉擦干净这些字。这些字用奶浸过、用蜜浸过,是和青草一起过夜的礼物,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珍惜。 
    长调所抒发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这是爱的另一种说法。演唱长调,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气流和绸子般的火一起跳跃。长调像宽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气,露出屋外的蓝天和草黄色的土地。歌手只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场上看不见的夏季风的呼吸,模仿云朵层层叠叠舒卷游移。他们的心情是母亲低头观看婴儿、母驼给驼羔哺乳的心情,这和金戈铁马的铿锵有大不同。听长调听出的是蒙古人绿缎子一样柔软的心肠。 
    歌唱的人在唱长调之前的姿态如准备攀登一座山,双脚分开,双臂环张,用胸膛抵住前方。上山的人开始上山了,蒙古人和藏人一样,从来不企图征服山,而恳求山接纳自己,歌者在山上置身峰回路转的长调之中。正因为这样,他们抒发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 GHETTO (极慢板)和LAR GO(最慢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如果停顿下来,便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唱半首长调绝不可能。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极目天际,心驰神往。 
    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是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呈现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 
    演唱结束,牧区的歌手像从云层突然滑落到地面,他们腼腆而惶恐,好像不知自己唱了什么。此态乃为珍惜,把歌声收藏在世世代代的记忆里。长调超越了节奏型和演唱方法,是民族集体记忆的遗存。
    有人问我,蒙古族长调民歌听上去除了辽阔,还有忧伤,这是为什么?我答:如果去问唱歌的人,歌中为什么忧伤?他也回答不出来。歌声就是这样被传下来的。那么,祖先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试图让后辈记忆什么呢?一定是让草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碧绿如昔。如今有时见到的河水断流、草场沙化,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悲剧已经在草原上演,开矿、建设正在毁灭长调的故乡草原,人们怎么会不悲伤呢?牧人失去草原、到城里的饭店给食客唱歌,长调便有了更多的忧伤。只有草原上青草无边、牛羊成群、鲜花遍地开放,长调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对象。 
    作者:鲍尔吉•原野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