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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立:经历过新旧社会的右派相声演员 (2)


    三、漂泊江湖
    投入师门,意味着马三立提前告别了少年时代,开始品尝贫寒子弟为了谋生而不得不历经的人生苦难和屈辱。
    先是要过学艺关。师父周德山温和敦厚,不打不骂,但是马三立真正意义上的师父不是周德山,而是父亲和哥哥,他要学的是马家的活儿。而马家的活儿从恩培和春长隆那一脉过来,以文哏见长,讲究词准、尺寸准(语气、语调、音量等处理得当)、包袱准,最为难学。偏偏哥哥马桂元又是脾气刚烈,规矩严,标准高,马三立稍有差错,非打即骂。
    每当回忆起哥哥马桂元,马三立向来是既佩服又害怕,直到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时,依然如此。他佩服的是哥哥相声说得好,说他“编改写作,无一不佳,单口、双口、群活,说学逗唱,样样精通”。但相对而言,哥哥当年的严厉管教似乎给他留下的印象更深。在他留下的不多的文字资料中,每一提及学艺这一段,必要强调哥哥“太爱打人了”。
    有一次,被打得厉害,马三立心灰意冷,看到警察局招人,竟去报了名要当警察。最终还是谋一碗饭并且要出人头地的愿望推着他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哥哥要求“学、练、看、演、变”,他自己又加上一个“精”。同时,他又给自己提出“非学不可,非会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后来这也成为他毕生的从艺标准。
    1933年,父亲出面借了高利贷,马三立成了家。新婚之后,家庭中的重大变故就接连发生。先是哥哥染上吸鸦片的恶习,接着哥嫂离异,父亲病故,继母丁氏离家出走。
    一连串的打击,二十出头的马三立难以承受,大病三个月,多亏一道说相声的高桂清、刘桂田、赵佩茹等人出手相帮。
    大哥要接济,刚会说话的侄子马敬伯(后成为著名相声演员)和刚出生的女儿要抚养,结婚时欠下的高利贷要偿还,只在天津一地说相声已经无法养家糊口,马三立只好外出流浪卖艺。大凡旧社会的艺人,四处流浪,卖艺为生,不是家常便饭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马三立这样的潦倒至极连外出也困难的艺人,委实不多见。
    起初他没有路费,去不了外省外县,就坐小船到天津附近的咸水沽、葛沽、溏沽一带演出。有一次,还是托了熟人坐在火车头里,才到了秦皇岛。和刘宝瑞(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在外地卖艺,坐船时实在太饿,偷了别人的锅饼吃,坏了孔夫子“非礼勿动”的遗训。1939年在济南卖艺,捡到了十块钱,才买上回天津的车票。
    在整个三十年代,这样风餐露宿、舟车劳顿地到各地卖艺,是马三立的主要生存方式之一。在他晚年的一份回忆录里,详细记载了辗转南行的情景:“按照火车路线一站一站地走下去,小县城、小村镇、集市、庙会,是演出地点,茶馆、书场、路旁、大车店、妓院等等,也是演出场地。比较大的地方,生意好,就多停留几天,例如沧州、德州、平原、禹城和济南。生意不好,不住店,在火车站候车室凑合一夜,天亮再走。不管生意好坏,我也是经常不断地给家中寄钱,恐怕我老伴和孩子们没钱吃饭。有时存了两元钱,也赶快给家里寄去。我自己的吃喝费用,俭省到了可怜的程度。”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出门在外的马三立备尝作艺的屈辱。伪军扇耳光、戏园子老板骗钱,地痞流氓讹诈,这些他都碰到过。每逢此时,他选择的往往是逆来顺受。
    不是他生性胆小怕事,而是作为最底层的穷苦艺人,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是苟且偷生,他只能在路上背诵“温柔终益己,强暴必有灾”之类的旧式格言的时候,寻找到一点平衡。
    不单是在外地要忍,要苟且,就是在天津卫作艺,也要忍辱负重。1940年,在说了11年的相声后,马三立在素有“相声窝子”的天津卫渐渐自成一派,崭露头角,北京、天津两地的相声园子和电台都约他前往演出。然而,就在他稍觉快意之时,厄运再次降临。
    当时天津卫臭名昭著的汉奸袁文会充当幕后老板,成立了兄弟剧团。为了霸占控制技艺出众的艺人,这个剧团强拉马三立入伙,马三立推拖不掉,答应临时帮忙三个月,没想到甫一进去,就落入虎口,此后的整整五年他再也无法动弹。
    此时正是他艺术上渐入佳境、需要更上层楼的当口,而剧团给他的安排正是不准说相声,只能排演京戏和话剧,反串其中的角色。更糟的是,剧团内帮派习气盛行,互相倾轧,马三立备受欺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受累受气不挣钱,家里生活困难至极。自己想离开剧团,可是又不敢”。 对于这近乎白白浪费掉的五年时间,马三立终生后悔。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1943年春节,我家的破烂东西,当卖一空。春节家家户户都在忙年守岁,我家的孩子大人却不像过年的样子,勉强买几斤馒头,早早的熄灯睡觉了。我在这黑暗中,流着眼泪,听着外边的鞭炮声,度过除夕的一夜。”
    马三立又忍了五年,忍到了抗日战争胜利。1945年9月,袁文会刚刚不再掌管剧团,马三立就立即宣布“我不干了!”——在闯荡江湖十六年后,他终于自由了。
    四、右派生涯
    这之后,马三立很快声誉鹊起。
    1947年,他登上了被全国的说唱艺人视为大台口的天津大观园剧场,与侯一尘搭档,大受观众追捧;翌年,他第三次来到北京,在华声电台和茶社戏园演出,以他风格独特的马家相声在曲艺迷中引起“原子弹爆炸一样”的轰动;1950年,应新声戏院之邀,马三立杀了个回马枪,重回天津卫,在同行和观众心目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也就是在这一年,家里添置齐了桌椅板凳,过年时孩子们穿上了新衣裳,老伴甄惠敏第一次穿上了皮鞋;过年了,马三立买来红纸,写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大门上头一回贴上了春联。
    自此之后近十年间,马三立一帆风顺,心情舒畅。新国家,新社会,新制度,新生活,一切都是新的。这全新的一切给他带来了新的身份、新的地位。他已经“翻身”了,由“臭作艺的”变成一名社会主义文艺工作者,他参加赴朝慰问团文艺队并任副队长,他当上了市曲艺团副团长,他被定为市政协委员,他满腔热情地改编表演新相声,他要求团里的同志们热爱党热爱新中国,他说,“党和政府让我们有了单位,有了正式工作,享受干部待遇,每月都有工资领,还发给我们工作证。”
    但是,1958年很快到了,反右派运动很快地开始了,马三立很快被打成了“右派”。
    关于他为何被打成右派,占主流的说法是他改编并表演了《买猴儿》,塑造了一个闻名全国的办事马虎、工作不认真的人物形象“马大哈”。但1979年平反时才发现,在他的档案里,没有任何“右派”认定材料,完全是因为指标由起初的4个增加到11个,太多了,只好把他报上去凑数。
    就是这个“凑数”的右派,彻底地改变了马三立的一切。
    他也抗争过,甚至跳过楼,但毫无用处。一次批判会上,他被逼急了,吼了一声:“你们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一位昔日旧友冷笑两声,啪地推开窗户:“哟嗬,你还拿死吓唬人?行啊,你要真有那么大气性,从这儿跳出去,算你小子有种!”马三立二话没说,猛地站起来跳向窗外,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窗外了,桌边一个弹单弦的艺人赶紧一伸胳膊,夹住了马三立的一只脚,保住了马三立一命。
    这个时候的马三立,四十多岁,正值盛年,按照马志明的说法,正是出活、出好活的时候。但是,从1958年秋天当上右派到1977年秋天返回市曲艺团,19年间马三立只说了3年相声,相对应的是长达11年的四次下放劳动,以及被关进“牛棚”做了5年的团煤球、打扫卫生等杂役。
    1970年,响应战备疏散城市人口,马三立全家离开天津,到南郊区北闸口村落户。
    在那个普通的村庄里,马三立一呆就是7年,其间,他甚至还学会了一手很不错的木匠活。
    马志明在回忆北闸口生活时说:“当时一起下放六家,后来落实政策,我们是最后一家走的。房子坏了,下大雨,里外屋没有不漏的,我和弟弟打个伞坐着,爸妈在门槛上坐着。不下雨了,我到市里找曲艺团革委会,不同意回来,把我们调到已经空下来的一处空房子,又住了两年。
    后来,家里养了四十只鸡,两只鹅,一条狗,院子里所有边边沿沿都种上向日葵、茄子、黄瓜、豆角,满院都是。光蓖麻一年就能收几麻袋,鸡蛋多得连洗澡盆都盛不了。我们在那儿小康啊,落实政策时,老爷子都不想回来了。”
    马三立不想回来只会是一时的想法,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农村,不管是下放还是蹲牛棚,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背词,几乎每天早晨都要练上一番,身上的功夫并没有荒废。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老艺人,他心里无时不在想着舞台,想着舞台下那些爱他捧他的观众。
    他平素沉默寡言,极少外露感情,但是就在成为右派之后,他竟然几次当众落泪,而每一次都是因为相声。
    第一次1961年3月16日晚上,在天津东郊军粮农场,马三立已经下放到这里劳动了两年。这天晚上农场开大会,领导突然宣布马三立是摘帽右派了,可以返回原单位重操旧业。马三立当场落泪。
    第二次是1961年3月24日,马三立阔别观众两年之后,在劝业场楼上天乐曲艺厅进行首场演出,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持续了几分钟,久久平息不下来。面对阔别两年多而且如此欢迎、钟爱自己的观众,他以惯有的方式,向台下诸位频频作揖,人们终于静下来了。他喉间哽塞,尽量平和地说:“老没见我了吧(场内一阵应和的笑语声),我——病啦!”话音刚落,掌声再次响起,马三立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第三次是在1973年的南闸口村,当他闻知给他捧哏的老搭档赵佩茹去世时,禁不住大哭一场。知道内情的马志明说,老爷子是伤心失去了一个好伙伴,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人给他捧哏了。
    第四次是平反以后在黄河戏院重演二十多年前招致祸端的《买猴儿》,谢幕时观众起立鼓掌,久不退场,马三立站在台上,“哗哗地流着眼泪”。
    还是在1961年第一次下放结束后,马三立作为摘帽右派重新工作。上班第一天,领导对他约法三章:按勤杂工使用,每天早来晚走,来去事先报告,不许接电话,不许打电话,不许值夜班;上台不许逗哏;不许压场演大轴;不许在海报上写名字;不许和演员们交谈;工作出色不表扬,不奖励。马三立马上明白,自己虽然摘帽了,但还是右派,今非昔比了。对此,马三立平静地接受了。
    用马志明的话说,老爷子骨子里是那种老艺人的典型。他追求的就是能上台表演我的“玩意儿,我的玩意要好,我得让观众乐得岔气,台下的观众高兴坏了,他这心里也就美了。
    据《马三立别传》记载,在当时特殊环境下,动辄得咎的马三立再一次逆来顺受。曲艺团里设置超额奖,别人每月指标20场左右,有的甚至只有15场,而马三立的指标是每月必须演出60场,平均每天两场,即使不生病不请假,剧场不停电内部不暂停营业,也只能将就完成任务。更多的情形是在是别人大把领钱时,演出最多的马三立还要被扣钱,对此,老人淡然置之。
    他每天干完活或者完成演出后,就在传达室旁边呆着,任何人来问任何话一概回答“没有”或“不知道”。乐队演奏员给胡琴烫松香向他借火柴,他明明手里捏着也抱歉地说“没有”。万一着了火追查责任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有人问他是否知道谁把当天报纸拿走了,他尽管看见了,也回答“不知道”,倘若两个人为报纸打起来,他不是有挑拨之嫌吗?多年以后,旧事重提时,马志明直言不讳:我爸爸第一不懂政治,第二不会钻营。我爷爷外号是“相声公司”,他傍“万人迷”,“万人迷”盖洋房了,我爷爷什么都没有。到我爸爸这儿,他把这一点发扬得更厉害。(李玉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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