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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猴儿”篇:火烧连营

1959年底,下放干部与老右(包括摘“帽儿”的)分流,后者被调往军粮城农场劳动。三立所在的小组二十余人,正组长始终被抽调去别处帮忙没有到任,副组长便是被三立批判过后来又被他训诫过的歌唱演员小王。 
    农场好大,一开荒就是五千亩,正式工作人员却不多,农忙时依靠临时雇工,可当时全国都在高举“三面红旗”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大放古人前人外国人想都不敢想的“高产卫星”,人口众多的国家突然劳力紧张供不应求,于是想到了老右们。这里的生活条件比乡村好多了,有集体宿舍(睡通铺十二、三个人一室),有食堂,按时吃三顿饭,主食多是大米、白面,即使后来进入节粮度荒时期每人定量也比市里高。更重要的是政治空气平和,场长、书记以及队长各级头头从来不提老右们的事,好象根本不知道这帮人的底细。只有一次,场长在地头上遇见三立,问他每月工资多少钱,听后连连摇头:“好家伙,你这犯了错的还拿170块,我从部队到地方干这么多年,啥错没犯,才62块!嘿,人哪……”说着还笑呵呵地拍了下三立的肩膀,看神情挺羡慕挺感慨却没犯红眼病。三立正不知如何接腔,他已经转过矮壮的身子,两个肩头往上颠了颠棉大农,往一望无际的早春裸露着的土地一指,用浓重的淮阳口音说:“……今年,咱们的稻地也得拿个‘卫星’!”
    其举止、语气颇有指挥千军万马改天换地的大将风度。三立诺诺连声,说了一串“有决心”、“好好干”和“决不辜负……”之类誓言。场长虽然点头,却没有听完,径自踩着田埂大步流星去远了,丢下他好一阵发呆心里七上八下。
    不论对方有意还是无意忽视他的一番豪言壮语,三立都有自知之明暗暗惭愧。倒不是因为工资高于队长,而是他的实际情况和改天换地“放卫星”实在挨不上边儿。他在劳动方面的能力和贡献根本不值一提!他太瘦了,皮包骨头,弱不禁风,往地头一站先自不稳,更休提舞镐弄锄了。从下乡那天起,头头们每天分派活计到他名下,总要变命令为询问:“老马,看看你干点什么活儿呀?”潜台词是“你能干什么呢?”也真够头头为难的,明摆着不是块干活的材料,又不能剥夺他接受改造的权利,最后只好归入娘子军去菜畦里拔草。副市长宋景毅下乡看望一位老战友,听说三立在附近劳动,特地让人把他唤到队部办公室。只见他一身旧蓝布裤褂,两手泥巴,下边卷着裤腿,露出麻杆般细瘦的腿肚,不由眯缝起眼睛,关切地问道:“你干什么活呀?”三立腼腆地笑笑,小声说:“拔草……”市长不禁也笑了,打趣地说:“拔草能赚出170多块钱来?……唉,这不是常事,你以后还得说相声,别放下,知道吗?”不知是感激市长爱惜人才,还是为自己除去说相声只能和妇女一起拔草的处境尴尬,三立的脸红了,连连点头:“没放下,没放下……”从此头头们就更加名正言顺地派他轻工作了,包括每天到广播站放唱片、播音,公布各生产队完成任务的数字——那也是妇女们的活儿,原来的播音员是个模样挺俊的小姑娘。
    春耕开始以后,三立又被分派给地头送水。几乎所有男劳力都去给稻地挖沟。那沟(即毛渠)地下二尺,高出地面一尺,口宽三尺,每人每天定额25丈,除去拼命改造的老右们谁都累得叫苦连天,政治压力变动力,老右把当地的壮汉都拖垮了,虽然自己也筋疲力尽依然咬尽牙关改造挖沟不止。三立是个例外。他送水都挑不动两只桶,只把暖瓶放在桶内,前后各三只,一路风摆杨柳婆娑而来。有时,累极的伙伴们寻开心,硬要他也拿起镐头、铁锨真刀真枪地比划两下。他欣然从命拿出不怕死的劲头大干,结果洋相百出,大家哄笑一场了事。其实,这应属他扬己所长对农业生产的特殊贡献,哈哈大笑是能使人调剂精神缓解疲劳的。他也一直是这样干的,在炕头、田间及饭桌上为大家讲笑话,每天早、中、晚起码三段。老乡、老右和头头们动不动就是“老马,来一段!”为此他的相声确实没有放下,除去上台演出之外,在生活里天天演习。如果晚上开大会,队长白天在广播喇叭里就预告了。“……晚上开大会,会前由马三立说相声!”以此提高会议的出勤率。这时他的捧哏伙伴换成了话剧演员张孝禹,一位好学而且富有幽默感的年轻人。平常更多的时候是“单口”——讲笑话。内容是古今中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有,起先自然挑最精彩而且谐而不俗的说,日子一长就很难严格筛选了。一次讲的是一家人做元宵卖,女当家摇箩,孩子哭闹不已,只好把孩子拢在怀里一边喂奶一边摇元宵,不想孩子的屎蛋蛋掉进箩里,女当家没有发现继续播,后来竟和元宵一起卖出去了,结果召来一场风波……此段确实有些欠雅。过后,王副组长皱着眉头对三立说:“老马,这个笑话格调不高哇!”三立听了,顿时叫起苦来:“我从小学相声,大段、小段,双口、单口少说会三百来段,可挡不住你们天天让说呀。一年多了,多深的井也快淘空了!”小王只得点头:“你说的也是……”
    附带说一句,小王这个同志虽然年轻,政治敏感性挺_强,平时很注意给三立的嘴上功夫把关。下农村的时间一长,各方面都适应了,三立的情绪松快多了,幽默感也随之复苏。有时,忍不住信手从生活里摘取个“包袱”开心。象节粮度荒的时候,副食缺乏,把稻草切碎煮过拌馅蒸包子吃,稻单极有韧性,尽管用火碱烧开水煮仍旧不烂,吃下去无法消化,三立苦中取乐的俏皮话来了.“这倒不错,咱们吃稻草如同搞副业一举两得……”众不解,三立用手一比划:“……省得打草绳了呀!”等众人咂摸过味儿来,把包子皮都喷出来了。小王却不乐,把三立拽到旁边小声说:“老马,这路玩笑开不得,弄不好打你个讽刺现实!……”三立这才有些后怕,好多“老右”就是因为一两句俏皮话被戴上帽子的。言多语失,祸从口出呀!
    于是他又变得警钟长鸣谨言慎行,说笑话宁可格调不高也要远离现实了。
    但他还是惹了一场大祸,而且属于任何朝代任何政府都不能容忍必然严办的一种——放火!同时留下一句纯粹源于生活的歇后语:马三立看稻子垛——火烧连营。
    那是60年7、8月间的事,稻田开始收割了。一捆捆金黄的稻谷码成一人来高的长垛,在地头绵延数里。中午,烈日蒸烤着大地,暑气逼人,收割者们回去闲晌了,只剩下三立这个闲散劳力看场。任务很简单,守护根本不会自动移走的稻子垛,间或用细木棍儿驱赶馋嘴的鸡们。
    一字长蛇阵似的稻子垛中间有间小屋,是看场者的“值班室”,也存放农具。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稻草,蓬松柔软,坐在上面颇有沙发软床的效果。
    经过“敌”进我扰、“敌”退我追的几个回合的拉锯战,三立与鸡们周旋得乏了,踱进小屋进荫,席地而坐,悠然吸起烟来。烟卷是他临下地头向农场小卖部老郭磨来的。老郭很倔,说午休停止营业就上门板,场长来了也休想搞特殊。但他爱听三立的笑话,因此对三立格外给面子,感动得三立受宠若惊抽着烟还想:这儿的人真不错,不拿咱当外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知足了,惬意地环抱膝盖,眺望尚未收割完毕的金黄色的田野,身子不觉轻摇慢晃,进入一种心旷神怡与世无争忘却人间一切烦恼的超凡境界……
    可惜为时不长,一股呛鼻子的焦糊味儿把他又召回现实中来。仓促间四下张望,发现不知何时烟头把稻草引燃了,屋内已然烟雾弥漫。他腾地跳起身来,慌乱得手足无措,也许他脱掉衣裳抽打或干脆用脚踩还能灭星星之火,但他竟书生气十足地想起报纸上介绍过的方法,切断火路(那其实是救森林大火的路数),伏下身用手在燃烧的稻草四周扒出一圈隔离地带,然后不顾烧烤抱起燃着的稻草在外跑,边跑边掉如同一路撒播火种。待他扔掉越烧越旺的稻草回来,火种已然连接为火龙并与原来未拖净的火源迅速会师,小屋化成了一片火海……他吓坏了,大喊几声“救火!”便冲进屋里胡乱扑打起来……
    那真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绝望的战斗。两只手怎能敌挡满地狂奔乱突的火苗!但他还是发疯似地扑啊打的,不顾自己也成了火人。终于有人赶来了,大家一起用水泼,用农具把小屋推倒,分割围歼,依靠人多势众一场恶战总算把熊熊火焰压下去了……
    满地灰烬,残砖、水渍。小屋永远从地面上消失了。还好,稻垛的火被及时控制住了。
    三立呢,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五官难辨,上衣烧得只剩下领子和一只袖子,裤子更是惨不忍睹。
    他被队长叫到办公室,没等队长开口,自己先就连声供认:“我犯错误了,我有罪!破坏生产,放火着火,请领导处理!……”
    队长姓李,也是部队复员的干部,为人朴实,平时群众关系很好。他没有理睬三立自认的罪名,只问起火原因。三立老实回答是抽烟抽的,他虎起了脸:满地的粮食,能随便抽烟么!水火无情,幸亏及时救灭了……好啦,你先回去,晚上参加大会!
    这天下午三立的心情可想而知,老右“放火”罪加一等,弄不好要打个阶级敌人故意破坏,判个三年五载是轻的!事到临头,后悔也晚了。完了。
    大会在一队的大食堂召开,黑压压坐了一千多名员工,气氛异常严肃。队长、场长先后讲话,通报起火经过和一旦酿成火灾的严重后果,规定今后在场上干活、歇晌,任何人不准划火柴,不准抽烟,甚至不准带烟卷、烟袋、烟荷包,违者必究!……三立战战兢兢地听着,心里嘀咕:差不多了,该宣布对我的处理了!
    场长两手叉腰,语气是严厉的:“马三立所犯的错误非常严重,教训非常沉痛,他用马大哈的态度对待工作,险些给农业生产造成重大损失,不做处理是不行的。所以,”说到这,戛然一顿,“今天,罚他给大家说两段相声——散会!”
    全场欢呼。
    直到站在台上,三立还是晕晕乎平的,不知道是脑子出了差错还是耳朵出了毛病。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