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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艺篇:山后练鞭


    好容易迈进相声行的山门,三立又一度曾经想改行,当警察。为了什么?逼的,被打怕了!
    仍然不是怕师父。周蛤蟆天生的乐天派,没有钻牛角尖的事,教徒弟也大大咧咧,从来不动手打人。谁失手摔坏了家里的东西,他也只心疼得骂几句。谁学活慢或说错了词,他兴许还乐。在相声场子,他为三立捧哏,三立“吃栗子”,急得抓耳挠腮心急火燎,他瞧着有趣,“噗哧”一声,大嘴一咧满脸是笑,逼得三立也绷不住了。当然,他这么个性格,教活自然也粗糙,大致会了就成,“修行在个人”嘛!哥哥马桂元就大不一样了,艺术好,性情高傲,脾气暴戾,责己、责人都严,同行里不少人俱他三分。在场上捧哏的伙伴忘了词,他当面发难:“哟,这是怎么啦,说话呀!……不是这句!”等等,台下哄堂大笑,捧哏的人则恨不得有条地缝儿钻进去。对外人如此,对弟弟三立就严上加严更不留情面。周蛤蟆教过的段子,三立回家都要给他背述一遍,他听着听着就拧起了眉毛:“不行,这地方不通,得改!”他有文化,又肯动脑筋,一改动就比原来高上一筹。这一点三立心服口服,可你要是念不顺当或者老也背不下来,冷不丁抬手就是一拳,打得三立一个踉跄,又赶忙站直身子不敢喊疼,眼泪汪汪的还得接着念。
    这还是那个请他吃爆肚逛市场送他关勒铭金笔的哥哥么?那个晚上永远过去了。“凶神”又附体了。
    有时三立在外面场子说相声,他暗暗地挤进人堆里偷看。说错了,使的“包袱”不响,下来必然挨打;就是效果挺好,也要板着铁青的脸问:“今天的‘底’怎么响的,你说说!”
    “我……”
    “说话呀!”眉毛已经耸起来了。
    “刚才,那什么,我在最后两个字上,声音大……”
    “放屁!”砰的一下拳头早捣过来了,“糊涂虫,这挨着声音大小什么事儿?是你在伏线上多垫了一句,懂吗?”
    还懂呢,都打得整个儿糊涂了。
    就这样,说错了挨打,说对了也挨打,每天离不开“打”这个字,简直没有活路了!三立那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连死的念头都有过,不论上吊投河抹脖子大不了难受一会儿,总比活受罪强吧。回家的路上,他常常漫无目的地乱逛,故意绕远兜圈子,怕回去见着哥哥,又怕在路上冷不防冤家路窄撞上,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然而,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从郭庄子地道外相声场子回来,”无精打采忧心忡忡地走着,一头险些撞到路旁的电线杆子上,不由心头火起——难道连木头桩子也和自己过不去么?可抬头一看,目光顿时被紧紧吸引住了。那是一张招考警察的告示,上面规定的年龄、文化、身高等条件,都和他相符合,好像专为他设置的一样。他一连看了几遍,直到肯定确实无疑,美的险些蹦起来!哼,干嘛非吃说相声这碗饭,你马桂元倒是公认说的不错,照样受气受穷回来吊着脸子拿别人撒火!我不干了,当警察去!大盔帽、四个口袋的制服往身上一穿,谁也得惧三分——包括亲哥哥,不行,局子里边见!……这个念头太美好也太诱人了。想想穿上警服回家,突然出现在哥哥面前的情景,尽管只是吓唬吓唬他,叫他不要再那么厉害,也顿时使三立心花怒放其乐无穷,嘴里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太平歌词:“劝众位,得容人处且容人……”
    当然,暂时还得严守秘密。
    他偷偷去警察局报考,笔试文化顺利过关,接下来是面试、体检。两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其中一个大胖子敞着怀,里边汗衫油糊糊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嘴里正粮吞虎咽地吃着煎饼果子,两边腮帮子都鼓出一个大包,顾不上说话。个头矮些留小分头的警察,拿起表格核对百姓名,对三立上下打量,歪着脑袋问道:“身子骨怎么样,有毛病没有?”
    “没有,上学时连病假都没请过。”三立使劲挺了下胸脯。他说的是实话。
    “真的?”小分头似乎不信,摇晃着脑袋拿起皮尺走过来。“量量身高。嗯,六尺——不,五尺零……妈的,刻度都磨没了,上边也不给发一条,穷他妈凑合。个头倒是差不高。胸宽嘛……”说着,两手掐着皮尺,往三立胸脯上一比划,当中间就打弯儿了:“好嘛,你这付身条儿,麻杆儿好了——细长!”
    “你小子,别拿人家孩子开心!”大胖子已经吃完了,拍打着肥厚的掌心上的煎饼碴子,晃晃悠悠地过来,用两个手指捏起了三立的手腕:“要说也是,瞧瞧这小胳膊,连点儿肉都没有,咳!”
    三立被他拎得直摇晃,还一个劲儿分辩:“我没病,真的,就是……”
    “就是嘛……”大胖子顺口念叨着,把三立重新在地上放稳,随手撸了下他的袖口,忽然看直眼了:“咦,你胳膊上怎么连个‘花’也没有?”
    矮个儿的小分头也凑过来看。三立小声解释:“小时候,奶奶心疼我,不让我种牛痘……”
    “我明白,心疼你皮包骨头对不对?哈哈……”胖子开心地乐开了。
    “算了吧,别逗闲科了,”小分头不耐烦地说,“这份身子骨还想当警察,别说逮贼,半路上一阵风就兴许吹倒了——两便吧!”
    三立一看要凉,赶紧作揖央告:“两位老总,求求您了,收下我吧!别看我瘦,一点毛病也没有,不信您们考察我一段,保管能吃,能睡,能跑路,能干活,能站岗,能写能画能算能喊能说……”
    “嗯,我看你也够能说的!嘴皮子赶上数来宝说相声的了!”小分头冷冷地打断他的表白。­
    大胖子则兴味盎然地眯缝起眼睛对三立左右端详,把两只引人注目的扇风耳朵也打量过了,噗哧一乐说:“嘿,还别打岔,小兄弟这张嘴,再加上这件千里挑一的模样,要是说相声,往场子里一站就有哏儿!”
    “可不,够料儿!”
    两个人一唱一和,三立急得直想哭。要想说相声,还住这儿来干嘛?
    他终于未能当上警察。说来有趣,他的警察梦在六十多年以后倒实现了——街道义务警察,英雄事迹和豪言壮语还上过报纸,那就是后话了。
    且说他当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耷拉着脑袋走出了警察局,好不丧气灰心。完了,唯一能够寻求解脱的路也堵死了,自己的命真苦啊!然而,正是在此番回去的路上,在感觉四面楚歌无处投奔的绝望关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心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既然没有别的一技之长,连站岗巡逻的警察也当不上,天生受罪的命,就豁出去说相声吧!别人能会,自己就能会;别人能说好,自己就应该也能说好。两个警察拿自己打了半天哈哈,胡扯了许多混帐话,有一点是说对了:他们也看出自己是说相声的材料!
    天生我材必有用。路有千条,各走一方。从此,他摒弃一切杂念,死心路地学相声了。哥哥不是凶吗,不是恨铁不成钢吗,让他打吧,“山后练鞭,三年再看”,不是报仇,而是在玩艺儿上见!他发狠地学活、练活,为了练嘴皮子劲儿,掌握好气口、尺寸,别人练三遍,他练十遍、二十遍,一段绕口令非弄得张口就来滚瓜烂熟不可。嗓音不如别人,学唱的“柳活儿”讲究腔准味儿正,以神似取胜;“贯口活”更要下大力气,抑扬顿挫背诵如流技超同行。跟哥哥学技巧,捶几拳头不吭声,死命用脑子记,挨一拳头长进一次,背地里还学哥哥念古诗、古文。《醉翁亭记》、《滕王阁序》、《铜雀台赋》等名篇出口成章,发挥自己上过学的优势,把父兄擅长的文段子《开粥厂》、《文章会》、《卖五器》、《八扇屏》等拿下来,越是“素包袱”、“皮厚儿”难记、文词儿绕嘴的段子越要下工夫,闯自己的道!哥哥常讲“学、练、看、演、变”五个字,他悄悄在后面加上一个“精”。“变”了还要“精”,凡是场上用的着的东西,非学不可,非会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
    他练入魔了,平时更难得说笑,吃饭、走路、办事以及上厕所都想着练活,筷子插进别人碗里、所答非所问、走路撞上墙头电线杆子的糊涂举动时有发生。白天用脑过度,晚上睡觉做梦还是练活说相声……但个少年时代养成的“病根”一直跟他到青年、壮年、中年,以至后来名成业就谢绝舞台的古稀之年仍然魂灵不散,多少个静夜里神回书场茶社,照旧精神抖擞不敢有丝毫懈怠……夜尽梦破蓦然醒来,朦胧中独对北窗,往往想起哥哥桂元,不由百感交集心潮激荡。也许,他不能算是一位完美的兄长,不该在不幸的境遇中扭曲折磨自己和严苛待人,但他却是一位不甘平庸的好艺人,一丝不苟用心良苦的师傅——那发狠的,逼得人无路可逃的拳头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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