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与伦比《扒马褂》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5:11:34 中国国学网 佚名 参加讨论
《天津演唱》编辑同志: 五月六日信悉。我确有过对《扒马褂》作点研究的念头,但那是前年的事了。其时,我在医院一住八个月,住的着实令人心煩,便托人弄了个《扒马褂》的磁带录音,躺在床上,不时听听,听了不下二三十遍。越听越呷出它的滋味,越听越觉得它非同凡响。 相声之有学问,固然一在于它的题材内容,二在于它的艺术技巧,三在于它的演出水平。而此三者,和戏剧又几乎是共同的。因此三者的核心,还在于一个“笑”字。 我曾说:马克.吐温的一些短篇小说,很近乎中国的单口相声,读之令人捧腹。但它究竟是案头文学,说出来,变为口头的东西,未必可笑。中国的相声初起时,是未必有脚本的,可谓逢场作戏。因此,“说”是相声的看家本领:不能说不行,说而不令人笑,也不行。《扒马褂》更胜一筹之处,便在于说而令人笑,笑而令人思。 五一年时,我便在西单商场楼上一个曲艺厅听过《扒马褂》,演员有王世臣几个。之后一直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段子。那时我们刚离开农村不久。对农村,和对描写农民的文学艺术比较熟悉,而对城市,对描写城市居民的文学艺术比较陌生。入城后的所见所闻,有许多是不习惯的。比如说吧,蒋兆和的画,原是很好的,但我总以为他画的老妇和儿童,都是里弄中人,幸福在臃臃肿肿之中。至于相声,全篇充斥着市民情趣,市民观点,直至市民哲学的也不少。《扒马褂》之可贵,便在于它不是宣扬市民哲学,而是入骨三分地批判了市民哲学。一般说来,农民直接从事生产劳动,世世代代和泥土打交道,种多少,收多少,不存在虚荣和浮夸,这就决定了农民在素质上的实在性。面城市是商品经济中心,利润培植谎言,空虚讲求面子,直至阿谀、奉承。《扒马褂》原名《圆谎》,便说明“谎”在市民生活中的常在性,也是产生笑料的根源。《扒马褂》以丰富的想象,夸张的手法撒了三个弥天大谎,而成就也恰在这里。它愈撒谎就愈真实——马褂的所有者(马三立)以它作手段,达到扒马褂的目的,因此撒谎务求弥天。借马褂的(郭荣启)以圆谎作为代价,为了多穿几天马褂,不惜“费尽移山心力”。这种浅薄的心理,无聊的行径,农民是不会有的。 市民趣味是在“命薄如纸”的经济基础上世代形成起来的小私有者积习。如列宁所说,他们远离政治,只能看见鼻子尖下的东西,因此往往把苍蝇当成大象。如《扒马褂》所示,为了衣饰,便不惜把自己出卖得干干净净!亦如今之某种婚姻,为了几条“腿”几个“转”,便不惜出卖青春一样。形式可能是耀眼的,实质却悲凉、琐屑,可怜巴巴。在近代社会中,他们中的少数人或以钻营,或以殊勋转入上层,成为帮闲者,而多数人则加入浩浩荡荡的无产阶级大军。今天来看《扒马褂》,可谓半是奚落,半是挽歌。但是作为市民思想,市民意识,市民情趣,却不会骤然消灭,它们不仅影响城市中的工人、干部、学生,甚至也影响农民。特别是农民一旦成为小康者,他们的子女进入城市,有时竟然比市民还市民,也有类似《扒马褂》的事情发生。不过他们不是借马褂,而是做马褂,为了做马褂,宁肯如蚕之休眠,不吃不喝,和我们刚从战争时过来的人,适成对照。在我们看来,为了做好工作,得有个好的身体,而不是表皮,或者说,得有个健全的灵魂,而不是灵魂的包装。 我常说,平庸的电影,看第二遍就觉得勉强,有时非看不可,也很觉得受罪。一个相声段子听了二至三十遍,还想再听,这决不是一般的曲艺节目所能做到的。一般说来,诡辩最令人讨厌,而这个段子的精彩处恰恰在于诡辩。诡辩是荒诞的情节,荒诞的语言的必然结果。因此它不只是艺术上的成功,作为人的思辨能力,也很有所启迪。 这些都使我想写点什么。但仔细一想,工程太大。首先得有个把声带转成文字的过程,以便从结构,从语言,来个仔细推敲。它在技巧上的洗练和变化,也须作认真研究。如郭荣启的三段“太平歌词”.起唱都不一样。四十来分钟的节目,始终令人全神贯注,绝无沉闷之感。它在废话连篇之中,你却说不出哪一处是废话,哪一句是废话.如此认真的工作,我是无法胜任的。 三个人中,赵佩茹领街。开始我不大懂,越听下去,就越觉得有道理。他口齿清楚,字正腔圆;在剧情发展上,起了轴心作用。只消一句之差,岔口就接不下去。许多重要之处由他复述,不仅加深了听众的印象,在文学上,也是必要的重复。 我甚至以为,《扒马褂》可以出一个研究集。从它的内容看,这个段子来自于北京。我买到的一本北京相声选集,其中便有这个段子,但在天津被丰富了。另外作为讽刺文学,也是个很好的题目,许多相声流于皮相,而它深入骨髓;一些段子流于低级趣味直至敲敲打打,面它无半句脏话。各种文学艺术都需要想象力,而想象力之于相声,尤其具有命脉性质,丝毫不会因为想象力近乎荒诞而影响它的思想性。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庄子》,便是个最好的范例。《扒马褂》没有想象力的丰富、奇突,就不可能产生它如此深远、隽永的艺术魅力。此外,还可以出版一个批注本,对它进行逐字逐句逐段的研究。郭荣启作为戏剧人物,先以吹牛破产而涉及马褂,又以马褂而再次吹牛,于是授人以柄,不得不为人圆谎,原因和结果之间,互相推动。面马褂终究是别人的,虽有三寸不烂之舌,最后还是不得不脱下马褂了事. 从形式上看,《扒马褂》最是荒诞不经。但仔细一想,在我们自己身上也不免或多或少地有个郭荣启,有人甚至还缺少象郭荣启那样干脆脱掉马褂,弃虚荣而就实际的勇气!在近三十年的中国政治生活中,我们碰见的郭式人物,难道还少吗? 文章决计写不出,因为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和功力。信笔写了这些,浅而且陋,如能供你们在编务上参考,组织作家对它作些研究,使这个讽刺艺术的精品不致湮没无闻,这封信的目的便算达到了。前天看北影拍的新片《骆驼样子》令人兴奋不已,而它所描写的对象,也正是市民。可见以市民作为文艺描写对象,和宣扬市民观点、市民哲学、直至欣赏市民情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我在这个问题上不断受到教育,《扒马褂》是其开始,因此只消我们在文艺鉴赏领域去掉狭隘的经验主义,各种艺术就会得到很大的发展。 顺颂编安。 钟惦棐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二日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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